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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酀的这座府邸,期思曾来过,他被独吉鹘补掳来大凉,元酀救回他后,曾在这里住过,匆匆过穿过眼熟的院落,万事如同轮回,又已截然不同。
阿思古推开房门,期思和江烜几乎是冲进去,看见元酀半靠在床榻上,期思指尖都有些抖。
“这么多血……”期思大步走过去,抬手却又放下,眉头紧皱。
屋内医者候在一旁写方子,仆从安静有序地进出,训练有素。
元酀半靠在床头,一身月白单衣,上身单衫敞着,露出缠在胸前的绷带,显然是刚换的,还渗出了大片血,新鲜血液尤其赤红,看起来触目惊心,伤口在右肩和右腰,不知先前已流了多少血。
元酀脸色有些苍白,原本就深邃极美的面容更显得不真实,剑眉如锋,灰绿眸子被苍白面色衬得更加明显,只是他身材修长健硕,病容之中仍不乏威势。
“过来”,他伸手轻轻带着期思坐在榻边,手指顺势搭在期思脉上探了探,显然是岱钦告诉他期思险些心脉逆走的事了。
元酀靠在那里嘴角微微扬起,安慰期思道,“原本血已止住,路上赶得急,又换药,伤口自然会开,不妨事了。”
期思抽出手,反手轻轻捏了捏元酀的指尖,依旧是比常人稍高一些的体温,传到期思手上,心情总算平复一些。
“岱钦说你的事情已办妥了。”元酀看着他。
期思知道他指的是去大王子府里找证据的事情,也知道他是在缓和自己的情绪,点点头道:“多亏岱钦大哥,东西都已拿到了。”
阿思古过来倒了热茶递给期思和江烜,神色比方才已轻松些,看看江烜不展的眉头,说道:“燕伋思和萧执也受了伤,伤不重,他们混在弘吉剌部大军里护驾回城。”
难怪方才没能在队伍里找到他们。
话音刚落,萧执和燕伋思一道来了,两人进了屋子,一身弘吉剌部军服已匆匆换下,风尘仆仆。
江烜的眉头来不及舒展,目光上下仔细打量了燕伋思周身,确认他无恙,却和燕伋思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回有劳萧公子,乱军来时帮忙力守住王帐大营,回来路上又随他们乔装护驾。”元酀朝萧执说。
“你们是虞珂的朋友,应当的。”萧执淡淡道,他和燕伋思两人眉眼间都有些疲惫。
“你们伤着哪了?”期思起身过去。
“萧执手臂被毒箭划伤,燕伋思后背刀伤,所幸伴驾的医者本事不错,不会留下毛病。”阿思古朝期思解释道。
期思看看萧执,萧执目光沉静温和,仔细打量了期思,清朗如往昔,朝他柔和微笑:“不必担心。”
几人落座,阿思古仰头灌了一口茶,心下仍是不悦,怒意难遏道:“那厮一贯的阴险,这回终于装不下去了。”
“乱军袭击大营时,大王子设计把你们引到了敌阵去?”
燕伋思说:“元酀和阿思古带兵追击乱军,对方却有几十刺客混在乱军里,趁着他们离开,回头冲撞王帐。元酀发现不对劲,让阿思古带人继续追击,他回头来援,原本营内的大人们都聚集在王帐,只需守住王帐便可,大王子手下的人却称有女眷和世子被围在了大营另一处,元酀去救,却正中圈套。”
元酀、萧执、燕伋思的功夫皆是一流,他们伤得这么狼狈,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是如何可怖,比不得战场上普通士兵的较量,蜂群一般的刺客围攻上来,当真招招致命。
“你们陛下怎么说?”江烜问道。
“那手下只说慌乱之中记错了,万没想到会差点害死元酀,大王子又装模作样斥责了一番,陛下将那说谎的手下斩了,大王子顶多是管教手下不力,况且他护卫王驾表现得积极无比,对亲儿子总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乱军袭营行刺和大王子会不会有关?”江烜很是郁闷。
“这倒不会,他这次是趁势而为,只能说他对背后放冷箭这事,实在有天赋。”燕伋思摇摇头。
江烜瞧着燕伋思发愁,他自己是这屋子里最最自在的人,无拘无束行走江湖,这些尔虞我诈他也见过,却从不需要踏进去,可朋友们无一能置身其外,燕伋思也是如此,让他有些惆怅。
期思看看元酀,沉思片刻后说:“你们陛下本就不想追究此事罢?”
元酀淡淡笑了笑,嘴角有些冷冽的嘲讽:“借此事抬一抬大王子,压一压弘吉剌部,比起鸟尽弓藏,也未必坏事。”
大王子是所有人眼中既定的王位继承者,将来他继位,元酀便是臣,臣子为其主卖命,乃是理所应当,不可能为了臣子而严惩储君,大凉王此番的态度也是在敲打所有人。
此事当属大凉朝中的争斗暗涌,几人皆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屋子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元酀啧啧道:“这有何愁的?安逸的久了,忘了从前我刚接过弘吉剌部的时候?”
阿思古原本脸色黑沉 ,元酀这一说,他笑起来,也释然了:“当年咱们几个半大的年纪,跟你部族里的老狐狸叔叔伯伯们斗,是比这些要险恶得多。”
燕伋思也笑道:“也有几回伤得比这次还惨烈,好在都熬过来了。”
元酀年纪不大的时候就接管弘吉剌部,当时身边叔伯六亲不认、翻脸□□的惊险是可以想见的,期思倒也明白他身上强大的气势是如何炼就的了。
“回临潢途中,我截下了几路信使和信鹰,皆是往临潢呈报你重伤的消息。”萧执将一叠信报放在桌上。
“恐怕不止同一伙人。”元酀端起药碗,嗅到近前浓烈的药味又皱眉放下了,“唔,安安静静当个世袭亲王,却也被大伙惦记着,当真树欲静而风不止。”
期思笑道:“说得就像你多大年纪了一般。”
阿思古坐在那里不时朝外张望,期思瞧见了问道:“等什么呢?”
阿思古撇撇嘴:“袒护大王子,任由他做尽坏事、赚尽盛名,棍棒使完了,甜枣该送来了吧?”
这是嘲讽大凉王来着,期思说:“这话也就自己人面前说说。”
巧在阿思古话音才落,外面侍从快步来报:“殿下,陛下谕旨封赏。”
屋内几人相视,皆是一阵笑,元酀笑得愉悦:“甜枣来了。”
传旨官员原本考虑到元酀受伤不便,打算进来,元酀却果断拒绝了,要做戏就做足全套,他披上外衣,由阿思古搀着,硬是下了榻挪到正厅去领谕旨,好似被大凉王整治得服服帖帖,恭敬温顺一般。
传旨官当时也在王帐大营,元酀他们的忠勇,自是看在眼里的。
将谕旨交给半个身子都缠着染血绷带、面色苍白的元酀时,传旨官有些抖,颤颤巍巍道了声:“殿下保重身体……”
元酀一向为人低调,从无欺人霸势,但若惹了他,那脾气也是一般人受不起的,传旨官很怕这位年轻的亲王一个不愉快就收拾自己,另一方面又着实替元酀感到不平,毕竟当时勇武击退乱军的是弘吉剌的士兵。
元酀却春风般地微笑道:“有劳大人跑一趟,还请大人回禀陛下时美言几句,这回护卫不力,本王着实愧对陛下恩德。”
传旨官立刻心领神会,抖抖眉毛道:“殿下放心——殿下忠心耿耿,恭谨谦和,陛下怎么会怪罪您?”
元酀便微笑着目送传旨官离去,背后灼灼视线着实使得传旨官脚下绊了几回。
晋国的使臣在乱军袭营的混乱之中也受了轻伤,期思随萧执去探望了一番,顺便重新商定了回燕国的时间,须得推迟半个月。
“孙大人养伤,行动不便,许多事须得我出面替他,恐怕更不能时时护住你。”萧执同期思说,“临潢局势复杂,独吉鹘补和大王子在此势力盘根错节,你不是公开身份而来,更会被动许多。”
“这段时间虞珂就住我这里,他们的手伸不到我旁边来。”元酀说。
萧执看了看元酀,没有反驳:“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安排。”
“元酀身上这伤……江烜,你也依旧陪着虞珂殿下住进来罢。”燕伋思朝江烜说道。
江烜点点头,别无异议,他是要好好看住他叔叔的爱徒。
阿思古兴奋地搓搓手:“这么热闹,元酀,我也在你家多住一阵子!小虞珂难得来一趟。”
期思看着他们就这么商定了自己的起居问题,自己却插不上话,便喃喃道:“为什么没人问问我的意见?”
“听话。”众人异口同声道。
期思:“……”
来回折腾这么几天,众人皆是疲惫得很,这下总算得闲,纷纷回房倒头便睡。
次日上午,兴许是宫里的几位也都休息好了,精神一足便要找些事情做,一封帖子便传到元酀的亲王府。
阿思古起来得最早,拈着这封大王子送来的帖子,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琢磨着要不要当作没收到直接烧了。
燕伋思过来,疑惑地看着他:“干什么呢?”
阿思古将帖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燕伋思看见是大王子送来的,也十分嫌弃:“烧了罢。”
期思打着呵欠过来瞧了一眼,也非常坚定地点点头:“烧!”
元酀披着件薄外套倚在门口,嘴角抽了抽:“你们是要造本王的反么?”
第80章 糍糖
“啧啧,家宴。”元酀眼角微挑,似笑非笑拈着那帖子。
“唔,是要去的罢,陛下也会露面。”阿思古撇撇嘴。
“也就靠着陛下给他撑场子。”燕伋思一脸冷漠。达尔罕草原上乱军袭营的时候,大王子所作所为,在场有一半的人被表象蒙蔽,却也有一半的人心知肚明怎么回事,这时间设什么家宴,无非是要检验一番大伙儿的态度。
“要么你就说身体没养好,不方便出门?”阿思古很想跟大王子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弘吉剌部已经退让过,不可接连再示弱”,元酀果断道,“既是以安抚众人为由头,去一趟没什么。”
期思也赞同元酀:“大王子已占足了便宜,这回若不去,他必得寸进尺,届时反而吃亏”,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是很想烧了这破帖子。”
元酀轻笑上前,抬手勾住期思肩膀,另一手将帖子给他:“好,烧吧,烧了解解气,到时没帖子也能进去。”
元酀身上几道伤口皆很深,当时流了不少血,带人将刺客乱军尽数伏诛的时候,几乎站不稳,强撑着回了弘吉剌营帐内剥下衣甲时,衣裳浸透,也就是底子极好,这才能很快打起精神,却着实需要休息一阵子。
他在房内披着松松散散的外衫,坐在榻边,翘起腿翻看手下送来的奏报,像只懒洋洋地大狮子,期思进来了,左手一只药碗,右手一小碟糍糖。
元酀听见动静随意抬眼瞥了一下,看见是期思,嘴角浮上几分笑意,又瞥见期思手里药碗,笑意立刻褪去一半,果断道:“我不需要喝这个。”
期思哭笑不得:“大夫快给我跪下了,阿思古他们不敢来灌你。”
元酀有片刻犹豫,随即仍旧坚决地说:“不。”
期思把药碗放在一边,拿了一颗糍糖放进自己嘴里,又拿了一颗递到元酀嘴边,口中含着糖,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地说:“好,先吃这个。”
焦棕色的糍糖小拇指节大小,裹着亮晶晶的蜜壳子,嵌着几颗芝麻粒,期思细长修润的指尖拈着,秀美白皙的腕子露出袖口,撞进眼里,不由让人失神。
元酀心中没来由的一叹,只好抬手握着期思手腕,就着他的手吃了糍糖,甜味和淡淡焦香气息弥漫在舌尖。
元酀一个晃神的功夫,期思又把药碗递到他嘴边:“趁着第一颗糖的甜味快喝!”
这显然是很有经验的一句忠告了,元酀哭笑不得,期思的手腕又晃到他眼前,他屏住气抬手接了药碗,仰头一口气灌下去,最后眯起眼睛的一瞬,目光和期思明净的笑眼相对。
口中的糍糖没有化完,香甜依旧在释放,似乎真的掩盖住了药味。
期思立刻把药碗拿过来撤走,免得他闻着苦味不舒服,转身几步就跑出了屋子,屋门口白晃晃的光线一明一暗,他的背影已转角离开。
元酀看了看小桌上那碟糍糖,心里骂了阿思古一句,让期思来灌药,定是这家伙出的主意。
阿思古美滋滋地从管家、医者、小厮们手里挨个捞过零钱,秋风扫落叶一般,另一手扬了扬那只空空如也的药碗:“看见没有?一滴不剩!你们一点也不了解你们家殿下!”
屋内一片哀嚎。
期思、燕伋思、江烜:“……”
期思盘腿坐在元酀屋门口的廊下凳上,手肘拄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发呆。
大王子一回来就把独吉鹘补支走了,刚刚稳稳地立了功,他不想在这关头生乱子,独吉鹘补疯起来,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子也拉不住。
而他们的眼线从徒丹城开始就被元酀和萧执切断了,因此那雅尔节上自始至终没人来难为期思,因为他们那时消息中断,又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忙着应付,低调行事的期思没有引起大王子注意。
可这回,大家伙儿回了临潢,保不准又闲来生事盯上他了,所以他今天都不愿意出门,虽然他很乐意陪着元酀养伤,但自己不打算出门和碍于别人而不愿出门毕竟是两回事。
元酀批完了弘吉剌部里递来的信折,抬头看见期思清瘦修长的背影,整个人放松地盘坐在廊下,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