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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期思等待元酀与户部礼部官员商议了议和的事情,一同离宫,步行往回走。
“陛下这阵子估计不会有心思管这些了,你跟他们商议好,议和也就能定下来了。”期思望着江梁城中繁华如锦的精致楼阁,淡淡道。
元酀走在他身边,侧头看了看期思,道:“今日已商议得差不多,你们陛下也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衣着华贵,气度形貌不凡,漫步在街巷上,便如仙人下凡一般,沿途不少人回头看,却知是贵人,不敢来扰,他们便只是无视那些目光。
过了转角,元酀抬眼,道:“嘉王府?”
期思闻言,本有些飘渺的目光才重新聚了神,望过去,点点头:“果然。”
嘉王府外重兵把守,进进出出是镇抚司的人,将家丁仆役眷属纷纷带走,一干财物抄了个空,路过不少人驻足,指指点点。
期思和元酀看了一会儿,绕路离开了,期思自嘲地笑笑:“这场景我已看熟了。”
他想起来的是李宣融,李岑一倒,李宣融一无所有,离开昌煜的场景。
元酀迈步到他面前,认真望着期思,一手轻轻抬起他下巴,语气温和之极:“你做的事情没有错,他们的结局并不是你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
期思抬眼望着他,眼中冰冷才渐渐散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抬手握了握元酀温暖的手。
这里偶尔有人经过,却不觉得怪异,只觉得这两人十分好看,又都身份不俗,浅雾蒙蒙的晚春巷陌口,望过去也只让人觉着场面十分养眼,又十分温情。
回了淮王府,期思便大病一场,而宫里头,鸿嘉帝也病了一场,嘉王很快就带着一身行刑后的伤,和分文不值的庶民身份,离开了皇都,踏上注定有去无回的流放路途。
瑞楚的罪名也随着檄文遍传而洗清,说起来,这些罪责的施加和撤销,全都是他身后之事,若瑞楚真的于四年前离世,这些事情于他又有何干?不过是世人的一场闹剧。
鸿嘉帝病愈得很快,朝政一刻不停积压着,他早年征战四方,底子并不弱,只是心中郁结一时难消,却因习惯了勤勉政务,也没有因为嘉王的事伤怀太久,皇家的人,情感到底淡些。
期思却病得很重,元酀时时守着,重逸调整药方数次,兰阳也帮着加减了数味罕见药材,期思才有了些起色,重逸只是心痛道:“早就看你不对劲,心思一放下来,立刻就不行了。”
期思笑笑:“师父,这么说话不太好吧,怎么就不行了。”
兰阳皱着一张脸:“别乱讲。”
重逸把药碗给元酀一递,实在看不下去爱徒的苍白脸色,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割了一刀,狠狠心拽着虞珂和兰阳离开了,期思看着他们背影摇摇头,往元酀怀里一倒,药劲上来,便昏昏沉沉不住地睡去。
第131章 故情
元酀很了解期思,瑞楚平反,期思并没有感到多慰藉,甚至没有说过一句为此高兴的话。
人都不在了,这些事也只是苍白的努力,期思一向不在乎世人如何,只在乎身边的人,若罪名不除能换回瑞楚,期思一定不会犹豫。
江南四月里雨水多,元酀每天把期思抱到廊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给他念些部族里的奏报逸事。
期思裹着单袍,感受着元酀的心跳,听他声音在耳边不疾不徐的言语,周围是漫天的濛濛雨水,心里种种溢涌而来的伤痛渐渐平复。
陆应秋收拾好了北境的战后诸事,终于回到江梁。
“朝中的事,你也都知道吧?”鸿嘉帝让陆应秋平身,抬手命宫人取了酒来,便在御书房内斟了两杯。
陆应秋接过杯盏,稍一礼,坐在鸿嘉帝旁,点点头:“有所耳闻,陛下切莫伤怀,世事无常,当以身体为重。”
鸿嘉帝摇摇头叹了口气,与陆应秋碰盏,饮了一杯:“我家老五离开了,瑞楚也走了多年,孤身边没什么故人,也就你,跟以前一个样。”
陆应秋看了看鸿嘉帝,心里也颇感慨,但他知道,鸿嘉帝登上帝位那一刻起,任何人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瑞楚也不外如是。
陆应秋却不是别的人,面对鸿嘉帝难得袒露真心,他并没有放下一贯的谨慎守礼,只是挑些不那么让人触景伤怀的旧事讲一讲,与鸿嘉帝一杯一杯,饮尽了数壶陈酿。
鸿嘉帝最后带着些醉意,指着那空酒壶:“从前孤还是皇子的时候,咱们在北疆,最常喝的是粗制的烧刀子,后来倒是再没喝过,也忘了那劲道……”
陆应秋从他鬓边几缕不明显的华发上,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从前不止是烈酒,还有峥嵘同袍的情谊,可这些都去哪了呢,都随着光阴流转,被隔在了这皇宫朱墙之外罢。
“醉酒伤身,陛下不可再喝了。”陆应秋将鸿嘉帝手中酒杯挪开。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帮陆应秋扶着鸿嘉帝去休息,廊上细雨频频,鸿嘉帝半醉之间,哼了几句断断续续的短调。那是从前,瑞楚还在的时候,他们年少时打江山,走南闯北,一同唱过的北方民间俗谣。
陆应秋叮嘱宫人仔细侍候,转身离开,宫人递上伞,他身上似乎还裹挟着北境的兵铁气息,在暮色雨中撑伞,回头看了看那朱雀高楼,琉璃瓦光泽黯淡,雨幕倾盖天地。
见过了鸿嘉帝,便到淮王府,恰逢重逸、虞珂也在,都知道了消息,等着他回来,也算是团圆。
屋外依旧是绵绵的雨,屋内烛火温馨,几人举杯,期思已好了大半,病来如山倒,武功底子再好的人,一场心病从内击破,也是瘦了不少,所幸神采恢复了七八分,眼里淡漠厌世的气息也散了。
陆应秋自是十分心疼,期思和虞珂,哪一个都是他亲生的一般,自小看护到大,半开玩笑对元酀说:“这孩子小时候没吃过什么苦,未曾想长大了坎坷得很。”
重逸瞅着期思,心痛道:“可见命中都是有定数的。”
虞珂摇摇头:“期思,我替你捐了香火,以后定会顺遂。”
兰阳睁大了眼睛:“真的灵吗?我也捐点。”
期思失笑:“你从前在芳华寺住了那么久,从来也没祈愿过,如今倒是信了起来。”
元酀笑笑,桌下握了握期思的手:“阿思古也替我给大巫传了话,如今大凉的神和江南的佛都保佑着你。”
期思心里情绪万千,反倒垂下头,片刻抬头笑笑:“这可是皇帝都没有的待遇。”
“陛下怎么说?”虞珂问陆应秋,鸿嘉帝近期身体不大好,上朝次数也少了,虞珂和安王轮流侍奉在侧,觉得鸿嘉帝脾性变了些。
陆应秋叹了口气:“陛下一下子老了许多,性情也不同以往,看起来对朝中的事业倦了。”
诸人便明白了,鸿嘉帝这回或许要重新考虑朝中的事情。
晚饭过后,重逸把兰阳和虞珂带走,期思送陆应秋离开,廊上问他:“陆应秋,我考虑着跟陛下提一件事,不知现在能不能成。”
陆应秋似乎早就预料到,笑笑说:“便私下同陛下说罢,没什么的,若有问题,不是还有我在么?”
期思放下心,点点头。
元酀看期思回来后便坐在案前,盯着白纸发愣,狼毫笔吸了墨汁再滤掉,又蘸了墨,反反复复,却不动笔。
“怎么?”元酀从背后抱住期思,低头亲了亲他耳畔。
期思搁下笔,在他怀里蹭了蹭:“数日不动弹,人都变傻了。”
元酀笑了一声:“殿下写什么折子,要不我来代笔?”
期思摇摇头,苦笑着,摩挲着元酀的手指:“我再构思一会儿。”
这份奏折写到了深夜,期思放下笔,只觉得不亚于一场恶战,脖子都僵了,直叹以后不能再这么养病了,把人都养成了木头,做什么都手生。
回身往榻上一扑,钻进元酀怀里,才觉得活了过来,元酀一直等着他,便放下手里的书卷,熄了灯烛,搂着期思:“明日要上朝?”
期思点点头,嗅着他颈间熟悉好闻的气息,四肢百骸都绵软下来:“要去的。”
元酀便轻轻抚着他背脊,期思却越贴越紧,抬手搂着他不放,元酀低笑:“可算是养好了病,要发威了?”
期思病愈后头一次上朝,看见鸿嘉帝,明白陆应秋所言的意思,鸿嘉帝确实老了,并不是身体佝偻下去,而是那锐利的气势已大有不同,威严仍在,却不是从前那般逼人。
他一直耐心等到散朝,单独去见鸿嘉帝,递了折子:“陛下,有一事,思量许久,还是觉得该提。”
鸿嘉帝翻开折子,看了一遍,有些惊讶:“萧氏?”
期思点点头:“前朝遗落诸多旧事,萧氏和裴氏,都因永平之乱投往燕国,虽是旧案,却积攒了不少敌意,若能翻案,可彰显陛下正直胸怀,有益无害。”
鸿嘉帝抬眼端详期思:“你在燕国时,接触过这两家?”
期思如实答道:“是,裴家已倒,但两家都是原来的望族,若能将前朝冤罪洗清,世家都必将赞颂陛下。”
鸿嘉帝笑笑:“你倒是有意思,打抱不平,伸张正义。”
期思毫不掩饰:“也是为了朋友,是存了私心的。”
鸿嘉帝点点头,语气不咸不淡:“孤考虑考虑。你倒是实在,做的事情都为了别人,却不曾见你考虑过自己。”
期思只是敛首,没有说什么。离开时却有些出神,是啊,他从未给自己谋划什么,他似乎并没有想要的东西,除了元酀和其他在乎的人,那些权力和财富,于他根本没有任何吸引力。
病一好,将折子递了,期思立即去了卢阳城一趟。
芳华寺后山,期思亲手一笔笔刻好了碑文,瑞楚与裴奉锦的合葬碑冢就在这暮春的烟雨芳菲里,不再孤单,不再无名苦寂。
“爹,娘。”期思唤了一声,轻轻抚过冰冷碑石,漫山芳菲随清风飘落,仿佛他们终于得以团聚。
陆应秋、重逸也祭拜过瑞楚夫妇,在期思身后不远处看着,陆应秋眼眶泛红,重逸一身白衣沾了微雨,神思也有些恍惚。
元酀的目光则一直没有离开期思,期思回头冲元酀招手,他过去,与期思一样,跪在碑前。
期思牵着元酀的手,在墓前淡淡笑道:“这是我今生相守之人,爹,娘,权且放心。”
元酀奉了香,侧头温柔望了期思一眼,一阵落花悠悠围绕着他们飘下,仿佛瑞楚和裴奉锦对爱子的祝福和叮咛。
鸿嘉帝说到做到,很快就给了期思答复,萧氏前朝旧案很快得以平反。
萧执从前因家族中旧事,与期思几乎决裂,如今旧案昭雪,萧氏被前朝之乱所害的人活不过来了,但一份清名,总归是补偿,这是期思之前许诺给萧执的,也算是报答从前的陪伴之情。
这个消息让人们都很意外,前朝的案子已被人们淡忘,但萧氏仍旧是显赫望族,鸿嘉帝肯为燕国的这一氏族平反,自是赚了美誉,但没什么人知道,这背后的推手是淮王这位年轻的归朝王爷。
期思看到这个结果,自然难得对鸿嘉帝有了几分好感,可前朝萧氏案的事情恐怕还没传到萧执那里,燕国就发生了异动。
这天,期思回了淮王府,便见元酀有些犹疑,元酀极少会为什么事困惑,期思不由奇怪。
“怎么?”
元酀攥着他胳膊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语气审慎,不急不缓,唯恐消息刺激他心神一般,解释道:“期思,燕国前几日有些异动,荣王传了消息给我,让我转告你。”
期思有些茫然:“异动?怎么,怎么还绕一圈要你转告才行?”
元酀一手握着期思的手,一手覆在他脸颊侧,似乎是安抚,声音稳重缓和:“只是出于你身体考虑,不要多想。”
期思一贯没什么畏惧的,唯独早先朱颜瘦留下祸根,身边的人出了事,就很容易刺激心神,非是他不坚强,只是太重情。
元酀确保期思有了心理准备,才告诉他:“燕国朝中近日颇多异动,肃帝清理了大批臣子世家,手段雷霆,只是萧执也在其中。”
“萧执?”期思一下子皱起眉头。
元酀点点头,手掌温暖坚定的力量传到期思手上和脸颊,让他镇定几分,解释道:“江丞相和荣王都平安无事,但萧执被关押在狱中,据说在候审待办,一同抓了的还有十数世家门族、朝中大小官员。”
期思脑子里一片混乱,静静站了半晌才回过神,脑中却已不自觉地分析此事,他问道:“陛下这是要肃清朝堂?”
元酀点头,深邃的眸子望着期思,他最担心的是期思刚从一场大病里缓过来,就又要承受一番冲击:“差不多,荣王传信,主要是告诉你萧执的事情。”
期思神情复杂地点点头,荣王知道萧执与他关系好,特意来信告知,或许也是提醒他去帮忙。真的到了这个地步?肃帝真的会对萧执下手?
期思心神不宁,抬眼对上元酀的脸,发觉元酀神情有些不对,唇抿得很紧,灰绿的眸子有些黯淡,似乎有点悲伤。
期思一下子急了,站直凑过去:“怎么了?”
元酀叹了口气,笑得有些勉强,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掠过一丝委屈:“看着媳妇儿牵挂别人,有点不是滋味。”
期思哭笑不得,被他这一闹,倒是提神醒脑一般,反而思考得更快了。
他知道元酀是逗自己,这阵子一直十分仔细地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