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誊抄完毕后,时间还早,周围却已有几个考生陆陆续续地交卷了。他这边也都是检查再三才誊卷的,索性也跟着起身交卷,看着受卷官填表印章,把自己的卷子添在已交的那摞上,才放心地跟在众举子身后出门。
宫里肃穆庄敬,一出宫门,众举子都像重活了过来似的,神彩飞扬,低声议论:“这场策问我答得着实痛快!”
“策问中竟垂询平治之法,我在家时爱读前代史书,正擅答此题!”
“我于国朝内外之事亦早有构想,陛下若肯用我之策,必能解当今朝臣不任事、牧守不爱民、将帅不敢战之危!”
……
这些人自己说痛快了,忽然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今科会元,北地第一才子,连忙把崔燮捧在当心,激情地问道:“崔会元是最敢直言忠谏的君子,必有过人之语,咱们可得听听崔会元是怎么答的!”
崔会元站在众人当中,衣角迎风猎猎,看似淡定,心里已经不知腹诽了那位崇拜者多少句,轻咳一声,说道:“我不过在策问中写些选拔人才的建议,其实不值一提。”
他那篇文章简直是昧着良心把天子夸出花儿来了,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连忙转移话题:“这一场殿试是陛下虑切民恫,出策问考较我等,以观我等思致胸怀,将来好依策论中展露的才学用人。咱们过了这场殿试便是朝廷中人,也要开始观政或是外放任事了,倒不如咱们议议自己任事后,如何实施策问中所答之事?”
“这倒也是……”有几个叫他忽悠过去,幻想起了自己将来当上起码是个六部主事,外任知府之后该如何做。
也有不受他忽悠的,但看他已经积极地讨论起了自己在外放之后如何修水利、明教化、劝稼穑,也不能强逼着他背文章,只好互相讨论起了文章思路与佳句。
奉天殿侧殿内,内阁、九卿、翰林、察院几位考官接到陆续送来的考卷,在主考尹直主持下各取一份批阅,并将读过的卷子分作三等:第一等只有一卷,明日早晨便要汇总起来由众人共同比较,选出头甲三名进士送呈御览;二三等分等汇集起来,等主考尹学士过目一遍,便定次为二三甲试卷。
殿内三百五十名考生的前程、命运,就要在这短暂地一夜复一上午的时间内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唯一一篇殿试策问了,写详细些,大家勿怪,嘉靖四十一年考题,作者徐时行,就是张居正、张四维之后的首辅申时行
第200章
最后一批考生离殿后; 所有试卷都已糊名分送到考官手中; 因省了誊抄一步,考生自己的字迹就呈现在了考官面前。故此阅卷中除了文章; 考生的字体也成了阅卷极重要的一环:字数过少的看都不看; 直接打进三等;涂抹过多的、字迹凌乱不清的视其文句落到二三等里;唯有卷面、文章都好的才能进一等。
尹首辅总阅全卷; 殿试次日一早,十二份由翰林、察院、九卿送上的佳卷都已堆到他案头。尹直一一阅看; 先挑剔掉一半儿过于敢言直谏的; 随手搁在二榜卷堆上头,剩下的才拿去与三位阁老共阅。
他自度崔燮的必在这些落卷中; 将这些推在二甲前列。这样既省了万首辅见着卷子不悦; 又不失覃太监当日的托付; 叫崔燮高高地取个进士出身,皇爷自也不至有不满意处。
可惜的就是从卷子上来看,他赶上的这科的学子性情都过于直硬,不够委婉成熟; 将来也难说有几个能调教成材; 堪供他门下驱驰的。远不如前几届万、刘、彭三位阁老主持春试时取中的人才老实知事……
不对; 万阁老那科也不怎么清净。
不单有个这科会试时给他添乱,推荐了李东阳弟子做会元的吴宽,还有个后宅不修,纵容妇人诬害朝廷命官,逼得万首辅与东刘阁老都要上本自罪的崔榷。
那个崔榷!
那个崔榷就是这科叫他误取作会元的,李东阳弟子的生父!以一人而贻害两科座主、三位阁老; 这人也是空前绝后了!
他心里怨念愈深,悄悄地把那几份疑似崔燮之作的试卷又往下压了压,不叫他有机会点到二甲传胪。
这边安排好二甲试卷,万安等三人已看完了六篇文章,共取中三份堪送到御前的,各圈了朱圈,连同剩下三篇一并给他这个总览全局的考试官过目。这些卷子尹直都看过,且能在三五十名中试举子中简拔到前十二之内的哪一份不是佳作中的佳作?纵有差别亦不过在毫厘丝忽之间,能叫那三位阁老联手取中的,他也没什么不认可。
他取过三份选定为一甲的卷子看了看,见一份是论“帝王御极必体天道奉天心,肃臣纪奉天职”的;一份是论“帝王御世必文武并用,仁智相须”的;一份是论“人君当秉天下之大权成无为而治,人臣当明天下之大分建匪懈之功”的。三篇都是他看时也觉着文字最庄雅温醇,析理精当,言之有物……最要紧的是没有那些不称其身份的谏言的。
他微微点头,把剩下四份卷子压到二甲卷堆上头,将三等卷子分开理好,只取了第一等放在盘中,四位阁老亲持到文华殿诣见。这一天就是择头甲三名进士的时候,成化天子再不爱见外臣,亦不免御临文华殿,亲见了四位阁老。
四人行礼已毕,尹直、万安、刘吉三人各持便一卷,依次于御前诵读。
“臣对:臣闻人君代天以理物,常秉天下之大权以成无为之治,人臣代君以协理,当明天下之大分以建匪懈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世也,必文武并用而后天下之治法以行。必仁智相须而天下之治人以得……”
成化天子端坐于上,默听三位学士以洪亮铿锵之音念诵考卷,心中已有定见。
第三篇对策略偏重以奖惩之道,少言及如何拔举人材,故偏于用而失于体,重于末而轻于本,答得不如前两篇全面。
前两篇中于选材、赏罚两项讲得都平衡,但文章内引用的典章也有上下之别:第二篇引用的典故少而精,如唐之试理人策,汉之封关内侯,都是举前朝所行之政,可以为今日镜鉴,举材、考察之法亦详细可用。而第一篇中所引典故虽远多于第二篇,却多借前朝名臣之例,以一人之遇代朝廷治法,到底不够全面。
而且三篇之中,以第二篇的文句最和音律,声调起伏、抑扬顿错间隐隐有歌咏之音,由眉目俊美、声音洪亮清朗的首辅万安娓娓念来,竟比另两人读的都似好听些。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第二篇吹捧他比肩唐虞、远迈周宣吹得最卖力,将内外之患推给有司诸臣任事不利推得最干净,更不是因为这篇在大结时只夸他“敬天法祖”,不觉得他还需要“持心无逸”“敬一无逸”的。
天子心中已排定了名次,等彭华念完了最后一句“臣谨对”,便命覃太监取了三篇卷子亲自过目。
三篇文字都是一样整丽,通篇干干净净,全无涂抹,只在题目旁列着一串红圈,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选得三名这样有才华知政事的一甲进士,将来留给后人,也算是他为君二十三载中为大明最后留下一批贤臣吧。
如今九边外虽有些癣疥之患,但国中大体也算太平治世,英庙昔年失落的土地他也取回了不少,朝中又有他遗下的济济才士……总观天下兴隆之象,他也算未负烈祖遗泽。殆及千载之下,汗漫史册之中,著史之人也该记他为一代守成明主。
且如今太子大婚,国本已定,他也能安心与贞儿重会于天上了……
成化帝想到太子,不禁又想起了自己打算留给太子的贤臣,垂眸望向几位学士,缓缓问道:“可有,崔燮的,卷子?”
没有,已经塞到二甲里去了。难不成皇上看这三份卷子还不满意,硬要点李东阳那个学生进一甲?
他虽说承恩入觐过几回,也没到了能叫皇上如此欣赏的地步吧?
尹直脑中飞转着念头,殷勤柔顺地拱手询问道:“陛下是要立刻取他的卷子来,与这三篇文章比较?还是先拆这三张,定了一甲的名次,待拆了二三甲卷子的糊名再取他的卷子来……”排在前列?
天子自忖在位二十三载,取士公平,从无偏私,并不打算为了一个略有喜爱的崔燮坏了规矩,便只说:“叫他们、依例拆弥封,不碍,一甲事。”
司礼掌印太监覃昌领旨,出去传制敕房官依考官们排定的名次拆卷子、抄名贴,等天子御览。
而尹直也去了一趟两院掌院、九卿所在的值房,代传天子之意,叫他们抓紧拆弥封,找出崔燮的卷子呈上。
虽然皇上自己说了依制而来,可他们能混进内阁的,哪个不是擅长体天奉君,又有谁真敢让皇上依成例,等着卷子?而排名时,因皇上已提了崔燮的名字,诸位考官都得有点儿自觉,谁拆到他的就拿出来往前提提,总不能等皇上看了榜之后觉着不满,亲自给他改动名次。
他忙忙地安排好后面的事,又亲往奉天殿宣读名次。
却不知为何,他进殿时,守在桌旁的万首辅微见失神地看着卷子,连刘、彭二人道貌岸然的脸容下也隐藏着几分异样神色,仿佛不是很想看见那份卷子似的。
尹直以主考身份,是要将已拆封的三份卷子在圣前唱名的,故也没太多时间琢磨他们怎么了。他上前行了礼,便去拿那份叫天子亲笔点了第一的卷子,展开卷面看向卷头一直被弥封着的名字与籍贯、三代——
然后他的喉咙也像被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念不出那个名字。
天子不悦地皱了皱眉,示意太监催促他赶紧唱名。刚刚宣旨回来的覃太监又从御座前跑下来一趟,亲自走到他面前,高声叫了一声“尹学士”,目光从卷面上扫过,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写在卷头的那两个字。
崔燮。
永平府迁安县人,国子生。祖崔玉,民人,父崔榷,云南布政司左参议。
这名字多熟啊,宫里都不只一次听过,又不是取了什么生僻的名字,这尹阁老怎么跟念不出来似的?
他奇怪地看了尹直一眼,这时候尹直却似已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念起了天子钦点的状元名讳:“北直隶永平府迁安县举子崔燮。”
这下子连天子都有些惊讶了:“怎么?他竟、竟是状元?”
在天子心里,还记着他苦巴巴憋出一首毫无诗意的应制诗的模样,这才没两年,他的卷子竟就被几位宰辅选中送到奉天殿,还被自己钦点了状元?
难怪先生辈皆是一副惊异之色,今科的状元也忒年轻了!
见天子也似有感慨之意,万首辅忍不住趁这最后的时机劝了一句:“臣见这崔燮卷上题的年纪,今年才十九,实在太过年少。臣恐其心性未定、才学未足,若竟以未冠稚龄担此状元高名,易使其生骄惰之心。圣上若爱惜少年,不如……”
成化天子又岂是那等以一己喜好更改名次之人?洪武、永乐年间虽有因天子一念而提后面考生作状元的,可那是两位烈祖秉受上天启示而特选人材,他在位二十三年却从无以私心干扰抡才大典之事!
夫国家取士,必由文章,若文章好的不能取作状元,还要这些考官做什么!
他微微眯眼,看向尹直:“再念,榜眼。”
万首辅当即默然,不敢再直谏。尹阁老可是靠揣摩天心上位的,见天子不悦,再也顾不得别人,捧卷念道:“第二名,江西广信府铅山县,费宏。”念了第二名,也就不待天子催,取来第三份卷子念道:“第三名,四川重庆府巴县,刘春。”
费宏这个名字听着也略有些耳熟,天子垂眸看了尹直一眼,问了声“费宏何人”。问罢忽然想起他似乎是个陪太子考试的国子监生,似乎还是个年纪轻轻的解元,顺口又问了句:“那两人,年纪?”
费宏今年二十,刘春二十八,一个在北京国子监坐监,一个在南监,都是极年轻有为的才子。
等尹直答了费宏的身份和两人的年纪,他身边的覃太监便连声恭喜天子,贺天子与朝廷得了三位天姿卓越的少年才子。高太监也不甘人后地说:“今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年纪相比较,是越年少的越有高才,可见我大明学子一代更比一代强,往后必当是满堂俊秀,更胜于太祖年间。将来这几位少年进士正可辅佐皇爷七八十年,尽一身才学报答今日皇爷录用之恩。”
天子虽然已不在意当多少年皇帝,倒也叫他逗得心情好转,点了点头,温声安慰刚被他晾在殿中丢了面子的万首辅:“今科,先生辈,可谓得人。万先生,读卷,尤佳。”
万首辅重重低下头,拱手逊谢,把一腔复杂心绪都掩在高朗的谢恩声中。
第201章
四位考官心情复杂地退出奉天殿; 两位司礼太监倒都勤勤谨谨地为天子忙起了这桩三年才一度的盛事:
先是亲自督责制敕房中书舍人按着考官们议定的顺序填皇榜、写传胪帖子; 待贴子写好,又赶着叫中书舍人将帖子送去鸿胪寺。一边又传来尚宝司卿在填好的皇榜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