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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见着小丫鬟满脸疑惑地走过来,在她开口之前,走到她面前。那是言清衡身边的丫鬟。他初见言昭含那日,她陪着言昭含去拂莲城中修琴,卯足劲将他狠怼了一通,是个性子泼辣的小姑娘。
后来他在拂莲小住,言清衡有时会托她来给言昭含送些东西。她与孟透照过几次面。
孟透示意她轻声说话。
“孟公子,你怎么站在外面,为何不进去陪着小少爷?”
“我就过来看看,不进去惹他了。”孟透看了她捧着的食盒里的饭菜,皱了眉低声道,“他不吃辛辣和油腻,也不爱吃荠菜。这些日子你也该给他送点清淡的。”
丫鬟低头看了眼自己端的饭菜,嘟囔道:“可前些日子,江桐江公子来给小少爷送的,差不多也是这些。少爷都吃了的……不过吃得不太多,我以为是因为二少爷……二少爷没了,小少爷心情不好才吃了这么些。”她说到言清衡,有些哽咽,慌忙地垂下眼去。
孟透还在为“江桐江公子”这一句愣神,听她絮絮说了好些,才说道:“明日就做几碟清淡的小菜,送些粥过来。天冷了,他穿得单薄,也不记得添衣。你夜间过来,给他带一件斗篷大氅。既是守灵,他固执睡在这儿,你再为他备一床褥子。”
丫鬟点头道:“我知道了……二少爷不在了,我自己请求来照顾小少爷,是我太愚钝了。”
“烦请你千万照顾好他。”
她抬起头对上他诚恳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迟疑地点点头,竟连一句信誓旦旦的话都说不出。没有人会比他将言昭含照顾得更好,她这样想。
第86章 天澜8
她问:“为什么你……”她一出口,也不知自己到底要问什么,于是将话剪住了。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孟透和言昭含宛如亲手足。孟透待言昭含好是真,但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不像是兄弟之间的。她家二少爷提起来,带着淡淡的笑,眉宇间却透着些许忧虑。她不懂这两个人。
孟透没多说什么,自长廊尽头下了阶,穿过月洞远去了。
她将食盒带去给小少爷。言昭含略一抬眼,说没有食欲,叫她先搁置着。她跪坐在他旁边,也不言不语,劝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言昭含烧罢纸钱,见她拿着把乌黑的旧剪剪纸,衣裙上兜着细碎的纸片儿,便问:“这是做什么。”
“剪些时新的花样,烧给二少爷。梅花儿啊,牡丹啊,翠竹啊,二少爷生前都喜欢的。”她的手上已长了冻疮,又红又肿。她侧光而坐,眉眼处拢上一层阴影。她发髻上的铜蝴蝶坠子微微晃动。
言昭含有些倦意,倚靠着桌案,就看着她剪。
灵堂静谧,夜间只有剪纸的细微声响,咔嚓咔嚓。她灵活地将纸对齐折叠,偶尔拢一拢掉落的头发,剪得专注。
言昭含睡意朦胧间听到她在说话。
“再给少爷剪些纸仆人吧……”
“剪些丫鬟仆人,让他们在黄泉里好生伺候少爷。也不晓得这些丫鬟够不够细致,会不会惹少爷不高兴……”
“要不再剪个赵姑娘?少爷一定会很欣悦……不不不,还是算了,这不大吉利,赵姑娘……”
……
模糊间他瞧见烟雨巫山,江流画舫。画色偏暗,天空阴沉沉的,浓雾接着山峰。江边的柳树失了绿的新,着的是带墨的暗绿,显得生机缺缺,似是枯萎的。江上飘着一艘旧船,布帘和软顶褪色。船上空无一人。风穿进,撩起泛白的帘角,里头也是黑黢黢的。
他嗅见了极淡的烟气,睁眼瞧见丫鬟蹲在门口处抹着泪烧剪纸。她将一张连着的白蝴蝶剪纸投入废盆中。剪纸刚一触到火苗,就活了过来。一群白蝴蝶从火舌中飞离出来,在夜空里翩翩飞舞。
白蝴蝶逐渐四散飞远,消失不见了。
丫鬟喊道:“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小少爷你快看,快看哪!”
夜色里隐隐出现一个穿青衣的人影,面容模糊。言昭含夺门而出,去看那个人。那人的样貌却总也看不清,他走近了瞧,他们之间却像隔了流转的万水千山。他呼喊:“二哥?是二哥吗?”
那人终于凝伫。
言昭含冲他过去:“二哥,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伸手去够兄长的衣衫,没够到。
因为他的梦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紧阖的灵堂木门。堂里再无别人,丫鬟早已离去。地上落着废弃的碎纸和半成形的残破剪纸。回过头,供案灵位上刻得还是那几个字。陪葬的两个木人偶眼睛被涂得黑而空洞,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森然。
言清衡的棺椁上系着的还是白绸花。黑漆如新。
他身上披着厚重的金丝绣线白斗篷,斗篷上有股极淡的熏香味。他的手指触到了冰冷的物什,低眸一瞧,见一只丝绸锦袋上摆着一块玉坠。他认得,这是他二哥的玉。
他站起来,提着发麻的腿脚,到门口去。他推开门,门外空荡荡的,夜色漆黑,沉重得化不开。冷风卷着白花瓣行走。
冷月朦胧的留着光亮,已被乌云遮掩了。院里没有挂一盏灯笼,长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树的叶绿着,橘光暖照歪斜的枯老的树干。
夜已经深了。
……
孟透自回暮涑起就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晨起用过早膳,就随着西泽师叔入书阁,在万卷书中查读古籍。西泽师叔说符北的一些村落出现了尸人,形势不容乐观。暮涑已派了弟子前往,暂时只能控制住。
其余暮涑长辈只称年岁逾老,力不从心,只将挑子撂开了,守着自己的山峰竹楼过与世隔绝的清闲日子。先前只是孟透一个人随着西泽师叔忙碌,待薛夜霍止李行风归来,就是五个人没日没夜地守在书阁里。
他们有时忙得顾不上吃午膳,等到想起来,仆从送的饭菜已经凉了。
在这个当口,漓州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上说赵情焉病重了,要他回去一趟。他本也是脱不开身,但薛夜几人催着他回去,说他们也能应付,西泽师叔也默允了,他就连夜离开了暮涑。
赵情焉确是病重。他回了漓州后日日照看着,留守在她身边端药递水。他忙前忙后,操碎了心。难得有闲暇的时候,他就坐在赵情焉的屋子里翻阅古籍。
可她迟迟不愈,仍夜夜伏在床头撕心裂肺地咳。他满心疑惑焦急,直到有一日撞见了她偷偷让婢女将新煎的药端出去倒掉。
他有些心凉,没同她争执,只嘱咐她每日喝药。他说:“门派中还有些琐事,正赶紧,我过几日就回了。”
赵情焉正心虚着,一听这话心中百味交杂,一时急火攻心,咳得更厉害了。孟透坐到床沿上替她顺背,她咳嗽尚未平息就恼了,她抬头看他,冷嘲道:“我怕你不是着急门派之事,是想赶紧回去找你的言家小少爷。”
孟透怔住,在她背上清顺的手也停住了:“你在胡说什么!”
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你看,这便就恼了。我还没说些什么。为着一个凨族人你就同我冷言冷语的……我在说什么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孟透望着她,替她拉好锦裘,往外头走:“你睡罢,别胡思乱想,我先回孟家了。”
赵情焉失了控,俯身抓起床榻旁案几上的瓷瓶朝他砸去:“孟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心里惦记着言昭含,那个言家最不受待见的庶子!你敢说你没有想着他!”
瓷瓶正中他的脊背。好在孟透走到了珠帘前,离床榻稍远,被砸的那一下不轻不重。瓷瓶在他脚边哐当一声粉身碎骨。
“我就说那时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原是为了这个人。孟透,你们这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你便这么念着他,不要忘,这辈子也别忘!你当初说要娶了我,你倘还有良知,就该一心一意地待我……你也可以巴望着我早早地死去,你们就能相守,可你还得记得我……”
她情绪过激,语无伦次。
孟透冷静地听她说完,才回身望着她,道:“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就先告辞了。”
她触到孟透冰凉的眼神就说不出什么来了,怔愣地回望他。孟透失了耐心,掀开珠帘,推门走了出去。关上门时还听见赵情焉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孟透,你走了便别再回来!”
第87章 天澜9
孟透没有依言多留几日,第二日就赶往门派。回到暮涑后,照旧忙得不分昼夜,对门派之外的其余事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言昭含孤身前去袭且宫。
过年前一月余,他又收到漓州的书信。他拆开信封前心里已经有了无力感,看完了那封信,无奈浩叹。赵情焉自缢,险些西去。他接到信又策马回漓州,一刻不敢耽误。
他马不停蹄到了赵家,见到她时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模样,形容枯槁,恹恹将去。脖颈上有着一道紫红的疤痕,那是自缢未果留下的。她看着他还是心怀怨气,不愿面见。
他低声顺气,千哄万哄才让赵情焉气消,此后便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但年后他要回归暮涑时,她还是显得不大痛快。
孟透执着她的手,道了声:“来日方长。”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这一年门派事繁重,偏生又多生事端。
江翊回门派时已是开春后,回来后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不爱笑闹,也不爱说话。每天修习结束,就将自己关在房里,谁敲门都不应。
薛夜天天捧着食盒去敲门,他就是不回应。终有一日薛夜火了,对着那门狠踹了几脚:“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的,真窝囊!”之后又在门口说了半天激人的气话。后来江翊开了门,那天同他说了些话。
薛夜回来后忧心忡忡,犹豫着对他们说,江翊怨着长辈。
本不是大事,他们皆觉得这是江翊的心结,他迟早有一日能想通,将心结打开。但后来,江翊同门中的一位长辈起了冲突。
那长辈确算不上德高望重,当年在暮涑做弟子,也是吊尾的一位,算不上明事答礼。那天他同江翊提起江老先生,惺惺作态说了好些话,话中还含蓄地提到江老是自不量力,惹了麻烦,最后替暮涑的长辈们辩白了半个时辰,只道师叔并非不愿,只是诸般为难。
江翊一下恼了,掀了桌子,同他争吵起来。孟透这些人听到消息赶忙过去,那屋子里一片狼藉,果皮瓷碎片遍地都是。那师叔胡乱地骂着“小兔崽子”。西泽师叔将江翊怒斥了一顿,罚他禁闭。
薛夜是后来的,只晓得江翊跟师叔吵了,对根源了解得并不清楚。他那晚本是想着劝江翊的,可看到他屋里的灯,看见他透在窗纸上的影子,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他踹门进去,责怪江翊冲动,与师叔争执简直是不可理喻。
江翊听完就笑了,他说:“你便一辈子听着师叔的话,做着乖师侄吧。”
薛夜听见这话心里不大舒服,扯着他的衣襟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俩一起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起过争执,那天却闹开了。江翊说了些辱没师门的话,说暮涑的长辈都是庸碌之辈,怯懦怕事,暮涑迟早颓亡。
薛夜梗着脖子跟他吵。两人各执己见,丝毫不退让。到后来两人的情绪都已到了极端,薛夜一拳头砸在了江翊的侧脸上。他打完才清醒过来,看着他逐渐发红的侧脸,犹豫着要道歉。
江翊却猛地将他推倒了床榻上,两人厮打起来。但厮打只是薛夜的以为罢了。江翊扯着他的衣物,将他的手臂压过头顶。他有些慌乱,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束缚:“江翊,你做什么!”
江翊的眼睛发红,他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的,你以为我这么些年心心念念的是谁,嗯?”
他没见过这样的江翊,这样的江翊让他害怕。
薛夜做了一整晚的噩梦,他无力反抗江翊的侵犯。他从没过过这样长的夜,意识清醒又模糊。江翊伸手撩开他湿淋淋的发,指尖擦过他痛到发白的嘴唇,在情事中亲吻他的耳尖,每一次的抚弄和触碰都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惧。
江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躯在颤抖,带着侵占意味,吻在他光洁的脊背上。
……
孟透是很久之后才知晓的。
他只以为薛夜几日没来修习是病了,忙完了那一阵子,发觉许久不见薛夜,才去见他。谁晓得薛夜的房门紧闭,孟透敲门,他不应。门没锁,他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重重的布帐纱帐都被放下了。薛夜竟不曾打开窗。
孟透掀开帘,看见他倚靠在床榻上,于是笑问:“你这几日究竟是怎……”孟透的话戛然而止。
薛夜神情涣散,汗湿的头发未清洗,散乱着,苍白的嘴唇破皮流了点血。他眼里空洞。孟透一走近,他就本能地往床里边退去。孟透就坐在床沿,拉住他问他怎么了,无意间将衾被扯下一截,手僵在了那儿。薛夜中衣不整,孟透瞧见他脖颈上和胸口的痕迹,深紫深红。
江翊的事险些被公诸于众,西泽师叔将这件事压下来了,孟透几人也不会轻易同别人说这件事。
结果是江翊被逐出师门。
西泽师叔对外皆言是因江翊不尊师重道,与师叔起争执,有辱师门。孟透他们心里都清楚,西泽师叔看重这位弟子,若非此事,他绝不会下狠心。
江翊离开时,只有孟透相送。
孟透说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