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再后来天明了。日光从窗户纸中透进。孟透仔细怀想过他的一生,将那双手放进冰冷的被窝里,吻一吻他的眉眼。
孟透没舍得说“好走”,还是想把他带回漓州。
可他带不走一具即将腐朽的身躯。
薄姬说火葬少君吧。
灵娡姑娘默许了。
孟透不肯。
灵娡轻声道:“孟公子,放过少君吧。他不能这样不体面地在行程里腐朽。”
他想也是。那日午后他下山买了蜡烛和灵帐,在一家瓷罐铺子里坐了一个时辰,在素胚上勾勒出菡萏。入夜后他点了火把,亲自替言昭含火葬。留了一小把骨灰,装进那口画着菡萏的瓷罐里。
周芳和周夫人终于肯出了袭且山,回到拂莲去。
照理说魂归天,骨归土。言昭含也是要葬回拂莲去的。沉皈的山上,有着言家人的坟墓。
可言昭含葬到祖坟里,也是孤孤单单的。
孟透带着言昭含回了漓州。薄姬和灵娡与他同行。
他在孟家为言昭含办了丧事。他甚至想让言昭含葬入祖坟,被父亲骂了“头脑不灵清”。
言昭含逝去消息惊动了淮南淮北,各门各派纷纷前来吊唁。丧宴那几日,孟透几乎不曾合眼,日日守在灵堂里。
孟婍端着饭菜来瞧他,劝他多少吃一点。孟透胡乱扒拉了几口,就将筷子放下了。
孟婍跪坐下来,将盘子中的碗筷重新摆整齐,偷偷抹掉眼泪,静悄悄地端着盘子出灵堂去。她在走廊尽头遇见了霍止。
霍止问:“你三哥呢?”
孟婍说完“他还在灵堂”,就落了泪。
霍止见不得女孩哭,取过她手里的木盘放到廊椅上。他想这会儿也不好去看孟透,于是带着孟婍往回走。孟婍边哭边道:“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受那么多苦的……少君一个月前还好好的,他来漓州,我让他睡在哥哥的屋子里……他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我说明年……明年过年就让哥哥带他回漓州来过年,他答应得好好的……他忽然就走了……”
霍止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言清衡死的时候,言妙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同他说话的。
孟婍抽噎道:“他一辈子受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一道一道留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血痕累累、遍体鳞伤。血海深仇未报,耻辱未雪清。他怎么能够放下。三哥还在这个世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舍得离三哥而去……”
霍止沉默着听完,道:“或许,是他累极想离开了罢。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对言昭含的仇恨还未放下。他从拂莲离开时,白衣白裙的言妙骑着玉骢马来送他。她背对着盛夏的光芒,她笑盈盈地说着一路安好。他没想过那会是与言妙的最后一次相见。
尽管孟透说过多次,言妙的死与言昭含无关。可当时确实只有他在沉皈的火海中……他想,或许他只是借着恨意,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活着罢了。
他还是陪着孟透彻夜长醒,陪着孟透送言昭含离开。
霍止从没想过向来沉不住气的孟透,在言昭含死后会这样的冷静。孟透给言昭含立了块无字碑,墓室里空无一物。他问为何如此。
孟透说,他总以为言昭含会希望被这样安葬。
孟透说他留不住他了,将他的骨灰放进一只织锦袋子里。霍止偷眼瞧过,那只袋子陈旧毛糙,似乎是言昭含的旧物。
孟透将在河上放了十几盏小而明亮的莲花河灯,将织锦袋子放在十三瓣绘彩河灯上,目送着它远去,直到所有的宛如天上星星倒映的光辉都消失在河水拐角里。
孟透看着,霍止、薛夜与孟婍看着,灵娡与薄姬看着,黑夜里几双不知名的眼睛也看着。
灵娡不愿逗留,当夜回袭且宫。当夜将一个木盒交给了孟透,说那是言昭含的遗物。她从侍从中带了一个人出来。他身形纤瘦,戴着幂篱。
灵娡道:“你且撩开纱罗,让孟公子瞧瞧你的模样。”
那人闻言,掀开黑纱罗,本是垂着眼眸,抬眼望向孟透。那张脸与言昭含有六分相似。
灵娡道:“先前少君与我在骁阳的明决门,见这位斐遇公子不知为何惨遭欺辱。少君将他带回了袭且宫,命人为他修补了容颜。只可惜他的嗓子被毁,再也不能说话。少君临终前有一愿,想让斐遇公子替他陪伴在你身侧。”
孟透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斐遇,心道言昭含果真是心狠,至死都要让孟透记着他,记着他的模样,守着另一个人也能死死地记着他。
孟透应允了,将斐遇留在了身边,带他回孟家。他路过中堂,恰巧听见孟婍同娘在说话。
他娘说话不紧不慢,话语平静温和:“我后来才想起来,‘宋景然’这个名我还真是听过。哪是上回来漓州的那一个,‘宋景然’是你三哥的徒弟呀。你就知道唬你娘亲,你真以为为娘的老糊涂了?”
屋里传来孟婍的抽噎声。
“上次来的那个就是你们说的‘少君’吧?之前情焉的事儿让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这个“少君”是无恶不作之徒。见了后,觉着这人倒是斯斯文文的,长得挺俊秀。看上去不像是会作恶的人。我这些日子本来还寻思着,要同你爹说一说,劝一劝你爹。要是透儿真的欢喜,下一回就带回漓州来。”
“怎晓得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了。走得这么突然。透儿这些天,我看着也是难过。”
“……你别哭。哭得我这心里也堵得慌。阿娘也晓得他们这些年走过来不容易。你爹脾气犟,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我也以为你的三哥,就是三分热的脾性,年少爱瞎胡闹,日子久了这种喜欢劲儿就会过去的。怎么晓得他这么的顽固,那么不听劝。”
阿娘压低声音,像是哄着孩子般道:“淮中淮北多冷啊。他葬在咱们漓州,四时都温暖如春的,他可以睡一个好觉喽。”
第126章 世间3
余轻师叔将王朝的羊皮地图铺在桌案上,一众人沉默良久。
已是暮春,雨夜有些闷热。余轻师叔命人将门窗打开。春寒却又是袭人的,冷得人一个哆嗦。
淮中最后一处洛北门沦陷。洛家满门被灭,无一人生还。图上还未被细小卵石覆压的,仅有梦华宫与袭且宫。梦华祖师不问世事,因此暮涑不必忧虑梦华宫会参与门派纷争。只是自少君过世后,袭且宫由少宫主灵娡接掌。不知袭且宫是否会为苏绰所拉拢。
孟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图,将薄薄的宣纸展开,铺在羊皮纸上,指着某一处道:“据此图来看,明决的私牢在此处。这里应是关押了尸人。此处是门客的别院,而此处,我猜测是豢养野灵之所。”
去明决的眼线多数悄无声息了。
白溪村的村民成了明决中锁着的尸人,永夜的野灵连同母源皆被带离。这些时候,天下安宁,平静得让人恐慌。人悄无声息地摸黑伺机行动,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大火燎原,一路烧至淮北尾,即将顺着大原背脊上的枯草烧到趙临来。
暮涑长辈心中惴惴的,日夜不得安睡,催促着他们早些想出法子。冲动的长辈让他们直接打上明决去。可是究竟如何打,这一问又把他们噎得说不话出来。若是失败了,骁阳的无辜百姓也会遭殃。
可他们商讨至半夜,依旧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先散了。
孟透带着图,揽着薛夜的肩出门去。薛夜道:“透哥儿,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拿到明决内部构建地图的啊?”
孟透望了他一眼:“少君临终前托灵娡姑娘交给我的。”
薛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抿唇,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少君原来都是为了你。透哥别难过。人都有命数的。”
雨帘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清素的白衣,撑着油纸伞,跨上阶走到廊间。收了伞,站到孟透身边。
孟透道:“下回别来了。夜都深了。”
薛夜想,倘若是远看,斐遇真像是言昭含。
孟透伸手揽过斐遇的肩膀,让他靠里一些,免得被雨水淋湿,再将拿过他手中的伞。孟透做完这些,再看向薛夜,问道:“我刚刚说哪儿了?”
“灵……灵娡姑娘?”
孟透直直地看着薛夜,一声不响,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孟透说:“你缺个媳妇儿吗?”
“啊?”
……
灵娡收到求婚帖时,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几个月来,江桐来过袭且宫多次,明里暗里求婚期,说什么替少君照顾她,她一个姑娘家支撑一整个袭且宫不容易。
她默默地想,少君病重时,江家二少爷来袭且宫看望过一回,夜间竟还想索欢的。少君离世后,她不曾在漓州的丧宴上见过他。即便是在哭的假情假意的人之间,她也没见过他。
少君对他是逢场作戏。她也无法做出真情真意的模样,皆是婉拒,不动不摇。
她收到孟透的亲笔书信后,在院子里静默地坐了一个午后,夜晚降临时,她写了一封回信,塞到信鸽脚上悬挂的竹筒里,打开窗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少君希望她寻个归宿。
或者说,少君希望她帮着暮涑。
袭且宫太空荡太冷寂了。从前少君离开,宫里还有一群嬉闹顽笑的丫头少年。后来少君想护着他们,送他们去了济善堂过活,再后来少君也走了。
她不会绣嫁衣,请了山下手最巧的绣娘。绣娘的眉心有花钿,脸又白又园,有着美人尖和双下巴。绣娘说:“姑娘哟,嫁衣还得自个儿绣,绣花啊还是绣凤凰,你挑了,我教着你绣。”
灵娡不知怎么,瞧见那温柔的绣娘,听着那温软的话,竟也默允了。每日坐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等着绣娘来教她刺绣。
绣娘问:“姑娘啊,你嫁到多远的地方哇。”
灵娡膝上放着红嫁衣,抽出针线来,道:“去淮北。”
“淮北有点远哇。你以后可要想娘家了。”绣娘眯眼笑道,“嫁的郎君模样好吗?”
灵娡摇摇头:“我不知道。”
“脾性好吗?”
灵娡摇摇头。
绣娘沉默一会儿,道:“姑娘家莫怕,人踏实肯干就好。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怎样过不是过哇。”
她向来都是一学就会的,在绣花上却少了点天赋,将近婚期勉强在衣袖处绣出了两朵金丝牡丹。因此嫁衣显得极为素朴。
绣娘却说:“不怕,姑娘家长得俊,穿怎样都好看,郎君一定欢喜。”
她尚且还没有欢喜劲。
她没有什么亲人。她爹的师弟,袭且宫中的石麒师叔为她打了支金钗。他的背早已佝偻,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他说:“灵儿安康。”
梦华祖师来时带了几箱绫罗绸缎与珠宝首饰,说给她做嫁妆。她去过宫中的祠堂,见了黎华真君的牌位,跟灵娡要走了牌位。她离开时瞧中了宫里的一个小丫头,那是称少君为“言哥哥”的夏侯瑶。
梦华祖师说她对瑶瑶有眼缘,想带回梦华宫中抚养成人。
灵娡静静地望着瑶瑶,默问她的想法。
瑶瑶看了眼灵娡,又转头看向即将被尘封的袭且宫,最终默默地站到了梦华祖师身侧。
梦华祖师带走瑶瑶的第二日,灵娡穿上嫁衣,对镜化好红妆。她素白的手指染上了胭脂,画眉时不小心染在了额角。她侧过头,挨近铜镜,将额角的胭脂擦净。
她在镜子中见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穿得也是红衣,倚在珠帘旁看着她,又朝她走来,站到她身后。
灵娡复细细将眉画好,抿了唇,搁下眉笔道:“我要离开袭且了。薄姬。”
薄姬嗤笑道:“你不肯嫁入明决,不肯嫁给江二公子。如今为了少君的一句话,甘愿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一只手撑在妆台上,望着铜镜里的灵娡的脸笑道:“你活得真可悲。”
“你在袭且宫中守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他而活。你若是爱慕他,当初就不该让他动摇,不该让他回暮涑。是你害死了他。事已至此,你怨不得谁。”
她缓缓起身,转过身去。她听见身后传来极缓极细微的声响。
冰冷的尖刀自背后没入她的身体里。她倏而睁大了双眼,顺着那手臂回望,见到了灵娡神色出奇冷静的脸。
“少君对我情深义重。我想你是会错了我与少君间的情谊。”
薄姬倒下之前听灵娡说道:“而且,彼此彼此。”
第127章 世间4
新娘子的花轿从袭且山下悠悠晃晃地抬出平阳城,上了去往趙临的船。一路倒也平安,只是在路过一个小镇时,遇到了埋伏的尸人。
荒镇从前不是荒镇。不是冬天,本不该有那样浓重的肃杀之气。街上空荡荡的,风大,将厚重的门帘也撩起了一角。黄尘遍地走。
白日里的尸人更显阴森可怖,几十只尸人从四面八方的空巷里涌出。灵娡在马车里,听见外头阴厉的笑声与侍人的惨叫声。
她瞧见头盖下垂下的流苏穗子,握起佩剑。嬷嬷说见到夫君以前都不能揭开盖头,可她顾不了那么多。
马车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不多时,外头静了下来。静得她能听见风卷黄沙的声响。
她握着剑,想着只要尸人打开门帘,她就以身相搏。接着那门帘被揭开了,隔着大红盖头,她也能感受到光亮。
“灵娡姑娘你……没事儿吧?”
是生人的声音。灵娡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