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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你怎么了?受伤了?”温景梵微有些讶异,问道。
应竹表情瞧着十足的茫然:“啊?”
“大半夜跑去找青龙会寻仇,可不像你的作风。”温景梵笑笑,将散下的头发挽到耳后,道,“你弟弟已经醒来了,刀伤有些长,但不算深,血流得有些多,好好调养一阵子便是了。”
“有劳了,多谢温姑娘。”
“那你少给我惹些麻烦吧,最近伤患太多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个。”
应竹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只道:“好,谢谢。”
将温景梵送走之后,应竹便自进了屋去探望弟弟应秋。应秋这会儿半靠在床头的软枕,瞧着有些恹恹,瞧见应竹走进来,总算是精神一振,唤了一声:“哥。”
“秋子,好些了吗?”应竹问道。
“疼……”应秋到底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皱了皱鼻子。他声音有些哑,还隐约带着哭腔:“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哥……”
应竹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呢?”
“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爹爹也不会……那鬼能救我、为何不能把阿爹也救下呢……”应秋颇为委屈地哽咽道。
应竹闻言却是一愣,忙问道:“鬼?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只晓得那匪徒的刀都劈下来了,却叫人一剑挑飞了……可是没有人,只有一团黑影窜来窜去,将余下的都打死了。”应秋想了想,问道,“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应竹灵光一现,嚯地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问道:“你看那个影子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这般高,戴个斗笠?”
应秋点头道:“是啊!哥,你认识?”
应竹脑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作簌簌飘散的雪,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恍惚牵了牵唇角,“认识……岂止是认识?秋子,你好好养伤,我去找他!”他神思不定,说完便拎上长剑风也似的跑出门去。狂风在他耳边呼啸,好似一曲丧歌,而大雪作奠,静静地埋葬了一切故去的行踪。
哪还能寻得到顾云山呢?
“阿竹!”
那该是他们久违的重逢,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叶子间隙里漏下来的光斑落在剑客的眼睫上,将他面容映得柔和而生动:“是你?云山?”
瞧见这人面容来,顾云山心底阴霾一扫而空,语气中都带了难掩的兴奋与喜意:“可不是?好久不见了,你的剑可厉害多了!”
“你也是啊。”应竹笑笑,走近了来。
“走走,陪我喝两杯去,唉,你这家伙,叫我好生想念!”
“好啊。”应竹痛快地应了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瞳好似将天地间的光辉尽都纳入其中了。
“吱呀——”
寒风吹开了老朽的窗子,呼哧呼哧地撕扯着上面糊的破碎泛黄的窗纸,绞碎了迷蒙的梦境。顾云山只觉浑身又冷又痛,难受得蜷起身来,过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警觉地睁开眼来,手便要去够腰间别着的匕首。
冷兵器被秦川的寒意浸得冰凉,入手却到底令人心下稍安。他强撑着坐起,四下看去,才知自己不晓得身处在哪个猎户遗弃的荒野小屋,屋顶上结了残破的蛛网,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晃荡。
“这是哪儿……”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一人幽幽地回答道。
顾云山一愣,抬起头来,正见着面前一个黑衣男子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这人长发未束,悬泉似的披散在身后,外头风那么大,也没乱他一丝,只是眉眼瞧着有些疲倦,分明是陌生的,却又让顾云山觉出来某种灵魂相交的熟稔,好一会儿,才犹疑道:“……影哥?”
“挺聪明的嘛。”那人挑挑眉,没有否认,只将柴火堆在地上,取了个火石点燃了,埋怨道:“你这回简直要把我害死了。”
“你、你怎么能化形了?影哥,你能摸到东西了?”顾云山愣了愣,问道。
影哼了一声,也不见什么动作,人影便淡入风中。顾云山晓得他是回到自己影子里来了,便自己往火边挪了挪,火光带来的暖意令他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盘膝坐着,朝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
他需要尽快恢复手的灵活,尽管他此时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敌人。
“影哥,你能变作人了?何时的事?”
“不变作人,看你死在雪里吗?平白折了我几十年修为……”影没好气地呛他,显然还生着气。
“少来,你总共才跟了我九年,哪来的几十年修为?”顾云山撇撇嘴,却还是道:“这回多亏了你了,影哥。”
影一愣,没说话了。
“真疼啊……”顾云山低头摸了摸伤口,那里大约是被影哥上了药,撕了几道衣摆当做绷带缠了几圈,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你平日里脑子也还算好用,怎么见着阿竹就犯傻呢?”影叹息道,“你看阿竹这节骨眼披麻戴孝,还猜不到他恐怕是家人被青龙会杀了?我叫你跑你还不肯……”
“我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顾云山绷了绷唇角,低眉道,“他是真的想杀我,影哥。”
影沉默片刻,说道:“是啊,不晓得你在给谁背锅。”
“我不该见他的。”顾云山却不听他的,只自顾自喃喃道,“我太忘形了,一瞧见他,便什么都不愿想,只想与他比剑,最好再去喝酒、能聊上几句……我方才还梦见他了,真傻啊。”他有些发狠地将手中匕首插进冷硬如铁的冻土里,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气别人,只一张苍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来,显得那么惨淡,“物是人非啊……我岂还能装作自己是三年前的顾云山?”
“云山……”影唤了他一声,终是无言。
该怎么安慰呢,事实确乎如此。三年来他手上有多少人命,正邪善恶、该死的不该死的……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在血衣楼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除了将自己变得与他们相同,还有甚么别的方法?他自甘涉入沼泽之中去求取旧案的真相,岂还能求别人眼中看不见他满身的泥淖?
所幸一切都要结束了。
顾云山自怀里再次拿出那枚冰晶魄看了看,深吸了口气,有些倦怠地阖上眼开始调息。
“我替你看着,你累了便再歇会儿。”影轻声说道。
“我只要一炷香时间。”顾云山应道。
此番事了,若是……不,还是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
卷三·玉华鬼影
顾云山伤势极险,剑伤虽窄,却刺得极深。虽有影替他将心脉护住,可他此番前来秦川窃取冰晶魄,并未随身携带着甚么药品,反复了几回,又捱了十天,才从南边走出这片荒芜的雪原。待找到人烟处,找大夫讨了几副药煎了,又换了几帖伤药,林林总总地耽搁了月余,这才回得了血衣楼。
这会儿已至深秋,九华山林萧瑟,初显了几分冬日的潮冷。那嘉荫镇驻扎了许多四盟之人,顾云山便自江音畔侧绕过,自东侧的斗场绕进了血衣楼。
血衣楼盘踞九华,星罗棋布地设了不少分坛,有几个还在修筑中的,却都没有人了。总舵却戒备森严,被乌云层层地压着,令本就阴沉的气氛更加诡异了几分。顾云山递了铭牌,顺利地进了总舵。他自走过长长的吊桥,一路见了不少总舵精锐,都冷着脸,眼睛像鹰隼一样地扫过这突然归来的杀手,又自去做自己的事了。待顾云山行至中庭时,忽嗅见了一丝淡淡的异香,好似女孩儿的胭脂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血的甜香。玉蝴蝶临风站在旁边高楼的屋顶,撑着她那把泛着寒光的小伞,瞧见顾云山来了,似弯了弯唇角:“哟,怎么是你来了?”
顾云山点头道:“在秦川耽搁了几天。”
“你受伤了?”玉蝴蝶轻旋着伞柄,问道。
“皮肉伤罢了,没有大碍。”顾云山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孔冶儿在楼里么?”
“她?她怎么会不在?”玉蝴蝶轻笑了两声,道:“不过大门已锁,可得劳烦你轻功上楼了。”
顾云山隐隐觉得异样,但也没有询问,点点头,忽地心思一动,望向那十余尺之外的玉蝴蝶,问道:“姐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玉蝴蝶一愣,既而掩唇娇笑道:“我?我可使唤不了你,小道长,你呀,你见过我姐姐吗?”
顾云山知道她说的是血玲珑,不过他进血衣楼之时,血玲珑已经死了:“不曾。”
玉蝴蝶却不再多言此事,敛了唇边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意,道:“你去找冶儿吧。她等你很久了。”
顾云山道:“多谢。”言罢便穿过长长的黄泉道,行至血衣楼最深处的高楼。朱红金漆的大门果然已经关闭了,四周静得可怕。他运起轻功,跃上高楼。
说是高楼,实际顶上却是个瞭望台了,四周不设墙壁,视野十分开阔。山风呼啸,带走了血衣楼上最后一丝斜照的余温,仅南边一个巨大的屏风挡了几分寒凉,孔冶儿就坐在那屏风前的矮榻上。
高悬与楼顶的灯笼被风吹得明灭不定,令孔冶儿一张童稚纯真的脸孔,显出了几分诡谲。她瞧见顾云山来了,便站起身来,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你来啦!”她好像十分高兴,跑到栏杆边往下眺望,“其他人呢?”
顾云山心里想着玉蝴蝶的话语,面不改色地缓声道:“哪有甚么其他人,只我一个人来了。”
孔冶儿失望地扁扁嘴,便听顾云山又道:“你上次叫我找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是吗?太好了!你快跟我来!”孔冶儿拍了拍手,蹦跳着进了屋去。她往小榻底下按了一下某个机关,下边便缓缓弹出了一个很大的匣子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开,里头赫然装着一个人!那人面容苍白,发丝如墨,身上衣饰华美,饰着许多毛色鲜亮的雀翎。
“孔雀?”顾云山自然认得这人,他常与孔冶儿出现在血衣楼内。
“主人睡着啦!”孔冶儿笑笑,朝他伸出手来,“快将东西给我吧。”
顾云山从怀里取了冰晶魄,交到她手上。她手里翻出一把小匕首,很轻巧地划开了孔雀的胸膛。他没有流血,傀儡怎会流血呢?与活人无异的皮囊底下,不晓得是怎样精密的机械,拱卫着中间的一颗色泽暗淡的圆形玉石。
“主人上一回去孔雀山庄吃了东西,就变得不听话了,现在可好了!有了它,冶儿又能见到主人了!”孔冶儿好似天真地说着话,眼睛紧盯着那颗雪白的石头,带着冀待与雀跃。顾云山却只觉不寒而栗,他知道孔雀山庄已被血衣楼灭门,冶儿说的“吃东西”,只怕便是去那里吸取新死人的魂魄吧……这该是怎样的邪术!
孔冶儿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以手中的小刀在冰晶魄上好似随意地刻了几道划痕:“过一会儿,我将它放进主人的心里,你也来陪冶儿玩玩吧?”
顾云山哪还能等下去!几乎便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顾云山的剑已出鞘,一道沛然的剑气斜削了过去,目标却不是孔冶儿,而是那匣中的孔雀!“我现在就陪你玩玩!”
孔冶儿身法高明,手段亦十分毒辣,可若说有甚么弱点,可不就是孔雀了?平日里孔雀身上戴着孔雀翎,又像活人一般有灵性,比孔冶儿还要强上一分,可如今这傀儡安静地躺在那匣中,叫顾云山一剑劈作两截,崩出来好几颗不晓得装配在何处的齿轮与楔子。冶儿尖叫了一声“主人!”,眼圈当即便红了,好似那匣中的人还活着一般。
她是真的入魔了。
顾云山隐觉得她也有几分可怜,但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更何况,他哪有余裕去同情旁人呢?这小女孩虽失去了最大的倚仗,亦没有时间布置那五行之阵,可她发起狂来,身影几乎化作一匹云霞一道电光,可再快的剑,怎能比得过应竹呢?
九华的第一场冬雨悄然而至,而楼中骤雨一般的刀剑相击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
“主…人……”少女的声音渐低了下去,似浅笑了笑,便阖上了眼睛。
顾云山长出了一口气,以手按了按胸口隐痛的伤口,走到那匣前,将冰晶魄与那颗傀儡心口的玉石一并收回,方听见远方好似传来喊杀声。他走到楼头望去,见到四盟弟子已突破中庭,正在黄泉道与总舵精锐交手。
这里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顾云山心里想着,亦笑了笑。
顾云山趁着夜色回到燕来镇时,雨势这才稍缓。他在镇中偏僻处有个小宅,只是他这一去数月没人打理,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潮气。他进了屋,取了火石将灯点上,这才长出了口气,有些恹恹地去翻柜子找东西:“没想到这燕来镇也有四盟之人,真是阴魂不散。”
影莫名笑了一声,道:“云山,你已经不是血衣楼的人了。”
顾云山一愣,也笑笑,将被冷雨浸得湿透的扶苏外袍脱下,随手搭在一旁:“你说得对。”
“四盟来了好多人,你说阿竹会来吗?”影又问。
顾云山从柜子里又找出来一瓶伤药,被他这么一问,楞了一下,道:“不知道。”
“去找找呗?”影提议道。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顾云山手里攥着那个浅口的玉瓶,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了。”他的手撑在桌上,微垂着头,似有片刻犹疑,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