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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无忙从旁一躲,叫那短剑带起的剑罡划破了肩头的衣裳,渗出一道血痕。几乎同时,顾云山那柄寒芒如电的长剑已然递来,便堪堪顿在他脖颈旁边:“师叔,何必冲动呢?”
“师侄真是长进。”段非无武功低微,这会儿却不见慌乱,只低笑了一声,伸手在他剑脊上一抵,想将那剑推开了一分,“你这样有天分的孩子很少见,真叫人讨厌。”
顾云山冷笑了一声,却不肯顺着他的力道移开剑,道:“师叔现在可愿意将真相告诉我了?”
“你想知道什么?”剑锋划破了段非无的手掌,他却恍然未觉似的,脸上带着那抹笑,却被幽暗的鬼火映得恍如鬼魅,“我会告诉你的。”
他话音尚未落下,顾云山便觉心头一悚,收剑疾退,却只觉灵魂深处一阵撕裂似的疼痛,如闪电雷光一般炸开,饶是他这般在血衣楼历练多年,亦疼得大叫了一声。一瞬间好似有无数怨灵在他耳边锐啸、嘶喊、哭号,化作一支支长矛,重重扎在他心上。
段非无森然一笑,手掌上的血一滴一滴融入地上的玉石,有灵性一般穿行在那刻好的大阵。他招了招手,重重地握了一下,跳荡明灭的鬼火映照下,顾云山的身体好似浮出一层暗暗的影来,屋顶垂落下的白幡投下的阴影便似锁链一般,与那层暗影相融,段非无猛地一振袖,那团影子便生生抽离出来,融进那块魂玉之中。
“小家伙,偷拿别人的东西可不好。”段非无寒声说道,“被你耽误了这么多年,这账今日咱们好好算算。”
“笑话。”
短暂而剧烈的阵痛过去之后,残余的痛苦仍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可顾云山在血衣楼里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冷笑着回了段非无一句,发现自己已然不知身处何处,只周身都是雾蒙蒙黑黢黢的一片,脚下亦不是什么阵法,不过是寻常的青石板罢了。他心知自己该是身处阵中,不敢妄动,只在心中唤了两声影哥,自然是石沉大海。
段非无只笑着看那拄着剑半跪在阵中的年轻人,心中竟生出无限的快意:“谁才是笑话?顾云山,以你天纵之资,不照样被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他缓缓踱着步子,莹莹的鬼火将他原本英俊温和的面容映得十足的妖异,“我现在杀不了你,可你能在这阵中熬多久?三日?五日?放心,我会常来看你,只等你死了,你便将成为我最强的傀儡,那时候……呵,好师侄,你的影还会与你在一起,只不过么……”他诡笑了两声,不必继续说下去,顾云山也知道他的意思。
想是方才他用什么奇诡的法子将影剥离出去了。他要将影哥炼化么?顾云山心头微凛,反倒却冷静下来。他料想段非无不敢入阵,便自盘膝坐下,道:“师叔,即便你能操纵我,操纵影哥,那又如何?即便是恶名也好,世人依旧只知道我顾云山,岂知道你段非无?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不可笑么?”
“住口!”他这番话好似踩了段非无的痛脚,惯来气定神闲的中年道人猛地喝了他一声,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寒声道,“你懂什么?若我祭炼成了鬼影,岂还需要段非无这个名字?到时候莫说一个小小玉华集,便是那嘲天宫,我也敢将他屠了。”
果然如此。
顾云山皱了皱眉,还未搭话,便听段非无又笑:“你这么聪明,可猜到是我将玉华集屠灭的?早年我随师父在真武山上修行,始终不得驱影之要领,那老家伙偏不肯教我,现在如何?你剑术再高、武功再好,一样不过是我玩弄于掌中的兵刃罢了。”
“我负气下山,其时公子羽剑挑方龙香,青龙会一夕倾覆,我父母家人亦于那一场动乱之中身死。那就是我的仇家,二十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复仇之计。”段非无半倚着墙,面无表情地从旁取了伤药,撒在自己受伤的手掌上。说到此处,他语气竟变得十分淡然,好似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
“他是武林第一人,而我天赋不高,驱影都学不会,可那又如何?山海楼里书卷如瀚海,我学过各种旁门左道的阵法星象、符箓驱鬼,终于在一卷残卷中找到一条捷径。我下了山去,在秦川,我找到了最适合祭炼的影魅。世上草木山石皆有影子,可影魅么,无不得天地之大造化方能成一个,这岂不是我的气运?我以驱鬼免祸为由,想要将那只影魅带走,那人却断然拒绝。他竟也看得到影子,这倒是十分棘手的,是以我在他家住了数月,总算瞧出了破绽——是活物就有欲望,相应的,他就有破绽。那只影魅也不例外。”段非无似讽笑了一声,将纱布一圈圈缠在手上,“你道它想做什么?”
顾云山沉默片刻,道:“影哥……约莫是想变成人的。”
“做人有什么好的,真是可笑。那一家子和和美美,哪有他插足的地方。”段非无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将它带走,安置在涵星坊。我没有骗他,涵星坊集聚星辉月华,最适合修炼不过。我还为他配药炼丹,叫他能够短暂地化出人形——答应他的,我都做到了。而我用这段时间,终于画成了这个大阵。”他望向顾云山,漆黑的眼瞳好似幽深的暗夜,“我将影魅引到此处,若无意外的话,那时它便该变作我的影子。那该多好,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得到我想要的力量,与公子羽一战,是生是死,都是个了结……”
“可那时这里尽是青砖,虽说平整,但也并非毫无破绽。它竟逃了!”段非无声音骤寒,“我将它击成重伤,也未能将之留下。它气息虚弱,反倒更难捉摸,我在襄州寻了它数月,也未能找到它。反倒是等来了一个人……呵,青龙会的人。”
“公子羽一手将青龙会覆灭,却又暗暗将之纳入囊中……真是打的好算盘。我怎会拒绝呢,离他越近,我复仇的可能就越高。影魅虽说逃了,可替代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段非无轻描淡写地说着,弹了弹手指,“玉华集的鬼魂之力聚在一起,虽仍不如影魅,但也足够了。它作我的投名状,终于让我进入了新青龙会。”
“那一天正巧是鬼节。我在青龙会的代号,便就是七月十五。”
卷四·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顾云山略带讥诮地笑了一声,“名不副实。”
青龙会十二堂,三百六十分坛,每个坛的坛主都有一个以日期为名的代号。初一为朔,十五为望,一般来说,他的武功理应比其他分坛主的要高出许多才是。
“哦?那何以你作我的阶下囚?”段非无并没有被他激怒,反倒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困于阵中的年轻人。
“你一夜杀尽玉华集,这等手段,你若常有,便不会此刻连我一个迟生了二十余年的晚辈都不敢杀。”顾云山也不以为意,只道:“让我猜猜,之后你寻不见影哥,便怕他回去找秦川那户人家,将你段非无做的勾当昭告天下,又不方便亲自动手,于是你找到了血衣楼,请他们出手灭了那户人家满门?”
段非无闻言默然片刻,只冷然道:“要怪就怪你那影哥吧。”
顾云山道:“可笑你一大箩筐冠冕堂皇的道理,不知道想要欺骗谁。你为了复仇屠灭整个镇子、牵扯了一家子无辜之人,二十年过后,公子羽仍是公子羽,青龙会仍是青龙会,你段非无又做了什么?”
段非无站直了身体,似有什么想说的,却又吞声,只诡笑了一声,道:“我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师侄,你旁敲侧击地问我这些,总不会以为还有机会出去?”
“既然我注定要死在此地,师叔又在忌惮什么?”顾云山道。
段非无笑道:“你死前我再告诉你,现在么……你还是先好好享受吧。”言罢果真不再言语,转身拾阶而上,步子便渐远了。顾云山听不见段非无的声息,缓出了口气,又不死心地唤了两声影哥,自未得到回答。他不知道段非无何时回来,恐怕他再回来,便是影哥被彻炼化之时了吧。
顾云山知晓时间不多,如今这阵再怎么诡秘危险,也由不得他停在原处了。他俯身拾起落在身边的长剑,才踏出一步,便只觉身边若有风起,有雪落在他肩头,周遭的雾气云气被风卷着,渐淡了几分,露出夜空中几点散碎的星子。顾云山挪了挪步子,便见的不远处丹炉腾起袅袅青烟,有人声音清淡:“丹青,开炉吧。”
顾云山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女道童捧着一个木盒向长生楼这边走来,眉眼尚未脱得童稚,却也看得出模样与丹青子七八分相像。她看见了顾云山,行了个礼,也未唤他姓名,似认识,又好似不认识。
“师姐去哪里?”顾云山问道。
丹青子脚步没停,说话的声音也快:“有个孩子被送上山来,病得很重,我求师父炼了药,正要送过去。”
顾云山若有所思,紧跟了上去。长生楼里点了暖炉,比外头暖和一些。榻上躺着个三四岁的小童,许是发着烧,皱着小脸喘息着,面上一片潮红。
“这孩子身上沾了东西,可不是寻常药石能救的。”说话的是个顾云山没见过的道士,约摸是丹青子的师父。他瞥了一眼顾云山,道:“你可知是什么?”
顾云山笑道:“自然是影哥。”
“他窃取你身上生机,如今九死一生,只看天命,你竟还与他称兄道弟?”那道士皱眉,喝问道。
“影哥被段非无重伤,逃到我影子中来,才有后来相识一场,相依为命,何来怨恨可言?”顾云山道。
“若没有他,你如今便同父母一起安乐生活,岂会搅入之后那些事端?”
“岂不知我会被父母卖去哪家小店做个学徒,至今还被盘剥?”顾云山答道,“何况真武山上即我家,亦没有甚么遗憾的。”他顿了一下,既而冷笑,“你就这点能耐么?”他这话却不是对那道士,反倒是望向外边铁冷的苍穹,天上星轨流转,一时竟令人有些目眩。顾云山回过神来,方知自己有一瞬神思为止所夺,心下对那大阵又添了几分忌惮。
他已猜出他所困的大阵,只怕正以幻境寻找心境破绽,诱使人心魔缠绕,无法得脱吧。这倒像是段非无的行事,更何况他需要一个傀儡,叫人神思湮灭却不伤及体服,该是最好不过了。顾云山心下冷然,反倒是勾起了唇角。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江南的雨巷,自己刺杀的目标狼狈地退到尽头,那是个正统的侠客,有着不凡的身手,以及不错的名声。
“影剑!”他苍白着脸孔,捂着伤口喘息,声音微微发颤,“祸不及家人,你杀这么多无辜之人,不怕报应吗!”
回答他的只有天际划过的一道闪电,与映着闪电的剑光。轰鸣的雷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然而那人已再不能听见。顾云山将薄而锋利的剑刃缓缓从那人心口抽出,另一手轻轻抚了右肩的一道已然淡去的伤疤。
“的确,三年前你这样问我,给了你可乘之机。”顾云山不为所动,声音是极沉静的,“而我若还为这样的问题动摇,早活不到今日了。”
“你这样……与段非无有何不同……”那人竟还未死,气息微弱地半倚着那颓坯的石墙,眼睛直盯着顾云山,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
“等我破阵而出,再告诉你。”顾云山竟还笑了一笑,伸出手来,轻推了他一把。便在他手触到那人衣角的一刻,那人便自化作青烟,脚下的青石板倏忽一换,变作玉砌雕栏,便是落在身上的骤雨,亦变作香风暗摇,在晃动的衣香鬓影里。
顾云山抬头,正看见一抹绿影站在二楼暖红的灯笼旁,手里那把铁骨的小伞,正蒙着层幽幽的寒光。
红袖招是个青楼。丝竹与娇笑的声音被拦在竹帘之外,顾云山与玉蝴蝶,一个道士,一个女人,对坐在这样一间厢房里,本该十成十的诡异。
玉蝴蝶看起来有些倦,她仍穿着那身幽绿的衣裳,敞着胸前白花花一片好肉。顾云山从怀里取出一块铭牌——这是属于他杀死的那位江湖前辈的——轻轻推给玉蝴蝶。
玉蝴蝶取过那块小牌子,看了一看便揣进怀里,轻笑道:“小道长,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我约你在这里见面?”
顾云山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也知道此时此地是他记忆之中的何时何地,当下便笑笑,道:“自然有姐姐的道理。”
“我是血衣楼的人,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杀人。”玉蝴蝶笑意盈盈的,声音亦是轻飘飘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子,“小道长,你可有心上人?”
顾云山知道她会这么问,脑海里只一掠而过应竹的影子,口中却道:“姐姐说笑了。”
玉蝴蝶晃了晃玉杯中清冽的酒水,微眯着一双剪水的眸子:“说着情啊爱啊,其实不过是想上她,男人不都是这样?”她似勾了勾唇角,唇边便漾出一抹凉薄的浅笑。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向顾云山,神情好似个纯真娇憨的少女:“你呀,也一样,等你看中了一个人,你也不过是想干她罢了。”
这样词锋尖锐的话语,由一个女子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