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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终章
大漠白日将尽未尽之时,便似一曲方尽的舞娘,提着霞光围的裙裾谢场时,袖底露出来一截冰凉的刀光,最是美艳、最是凶险。
影静静地站在那处,看着数尺之外的道人——他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喝茶,桌上掌灯,将他一张俊逸的面孔映得有些诡谲——可不是诡谲么?这千百里无垠的戈壁,终年都不见两滴雨,哪来的这生机盎然苍翠欲滴的老树、又哪来的风雅人雕琢个白玉桌搁在树下呢?
段非无将手中茶盏放下,朝影轻笑一声,道:“阿景,许久未见,来,来陪我饮茶。”
“饮茶?怕是吃沙吧。”影冷笑了一声,却是一动不动。他哪会看不出自己追踪途中不知何时着了这段非无的道,眼下这老树石桌,乃至段非无此人,怕都不过是个蜃影幻象罢了。以他性情,真身何处,岂会坦然暴露出来呢?影本是天地灵气所化,对阵法的气息流转最为敏感。这片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戈壁上,却不知段非无做了什么手脚,竟以荒漠为纸,以星魂作笔,画下了一座奇诡的大阵,表面瞧着平和,可实则凶险无比,只怕错了一步,便要坏了这微妙的平衡,万劫不复了。
段非无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却只一笑,敛袖提壶,将桌案上三只空杯斟满,说道:“你在等人,我也在等人,何不坐下喝茶一起等呢?”
影闻言默然片刻,忽地一笑,道:“你说得是。”他说着,缓缓往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轻飘飘的,落下时,却像有缩地成寸的功夫似的,已落在石桌前不到一尺。
他这一步正踏在阵法气息最弱之处,料想该要破阵而出了。可影却陡然浑身一个机灵,猛地抬起头来,可石桌仍在,桌边两人,一个是那段非无,另一个却作文士打扮,眼底隐有些倦意,见到他,却露出欣喜之色来:“阿景,你果真在这里!”
他眼中的惊喜之意明亮得灼人,既而又埋怨道:“我还当你嫌弃我,不辞而别了呢。”
影看了看那文士,又低头望向自身——当下不过是一团朦胧的影子,哪有甚么人形呢?他张口欲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是做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梦,一朝梦醒,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切与欣喜,尽梗在嗓子里,半晌也只长唤了一声“心宁”,叠着千回百转的委屈与庆幸,恨不能扑进他怀里哭上一场——可究竟委屈什么、庆幸什么,梦痕已逝,一下子却又记不清了。
影心念一过,一肚子话到嘴边,却哼道:“我出来玩,还要告诉你么?”
成心宁对他心性倒是了解,当下颇为无奈地笑笑,扭头朝段非无拱手道:“此番多谢道长了,不然我当真找不到他。”
段非无笑着收了桌上的算筹,客气道:“一点小伎俩,能帮上忙自是最好的。这倒奇了,它故意藏匿于此,呼呼大睡,是跟你闹别扭不成?”他说着,目光掠过那隐约有了人的模样的影子,又看了一眼成心宁,笑容变得有些玩味了起来,“成兄,恕我直言,这鬼怪看起来十分喜欢你,这对你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怎么就不是好事了?”影忍不住嘟囔一句,眼神与那段非无一对,心中一悚,下意识便要出剑,却又哪来的修为?他是隐隐记得梦中此人罪大恶极,可做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
成心宁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对段非无道:“多谢段兄提醒,只是阿景同我一起生活已逾十年,他心性像个孩子,有时顽劣了些,但却并非邪恶妖物的。更何况许多事都是我教给他的。你若说他心性不好要伤人,这便是我的罪过,怨不得别人。”
他这般回护,影心中自是高兴的,那一团雾翻滚了两圈才悠悠地定下来,又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会。”
“我晓得的。”成心宁伸手虚托了一下那团影子,低声安抚道。
段非无思虑片刻,却道:“成兄,这鬼怪离家出走,可是头一回?”
“是。”成心宁点头。
段非无道:“嫉妒与占有欲是恶的来源,成兄,他日若酿了什么祸事,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既而又盯着影,冷然道,“你成妖不易,可若为恶,贫道可不会体恤你。”
影下意识往成心宁身后躲,一团黑影乍浓又淡,混混沌沌地涌动着,显然是心绪颇不宁静。段非无却不多说,收回目光来,一甩拂尘,又对成心宁道:“若无他事,我先行一步了。”言罢飘然而去,不作停留。影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对成心宁道:“心宁,那道士心术不正,你莫要信他!”
成心宁却眉头一皱,道:“他要拘你走,你对他生出恶感,我理解的,可你说他‘心术不正’,可有证据?我教过你君子当谨言慎行,不可信口开河!”
影楞了一下,自是说不出,只得道:“他要害你!我……我是没有证据,你不信就算了!”说到后来,自己倒生起气来,身形一散,又在另一边显出来。他这闪了好几次,也没等着成心宁服软,便自哼了一声,道:“你那样信他,还来找我做什么?”
成心宁叹了口气,道:“你若要走,我也拦不住,我也不知我找你做什么。”
影说道:“谁说我要走了?是不是那道士讲的?我偏不走,气死那道士。”
成心宁忍不住笑笑,道:“好好好,好阿景,我们回家去罢。瞧你不见了我担心极了,找了你整整两日,若这里有床,我当下便要睡昏过去了。”
影这时才不好意思起来,心生出几分愧疚,探头看了看成心宁的脸色,影子讨好地绕着他转了两圈,想起了什么,说道:“心宁,我方才做了个梦,好长好长,我现在也好累。”
“什么梦?”成心宁问道。
“很不好、很不好的梦……”
“你在害怕什么吗?我小时候很怕先生考我背书,别的梦醒来就忘,就记得总是梦见先生罚我,打得手心疼得很。”成心宁莞尔道。
影默了片刻,脑海里闪过些零碎的片段,声音微沉道:“我梦见你死了,心宁。”
成心宁闻言一怔,既而大笑道:“阿景啊,人都不过百年寿数,哪有长生不死的?”说着又顿了一下,看那团蓦地萎靡下去的影子,道:“可我目光短浅,却是看不到百年之远。你是鬼魂,或是别的什么,我能见你,已是缘分,陪伴这十年,亦是我幸了。”
“你要赶我走么?”影急道。
成心宁笑道:“不,我想能陪你多久便陪你多久。”
“算你有良心……”影松了口气,心中高兴,围着他绕了一圈,借着风势将枝头明艳的桃花摇落了好几朵在成心宁肩头。
秦川一年中要有一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着,而雪融去时色彩却尤为浓烈。笑月湖躺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围上清早的云霞一匹,波光潋滟,明艳欲流。影腾身翻过低矮的石墙,稳稳地坐在了墙头上。应氏抱着小娃娃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竹娘摇着拨浪鼓逗他,屋里年轻文士正教着镇上小孩儿念书,他诵一句,孩子们便跟着摇头晃脑地诵一句。童稚的声音一板一眼的,竟也十分可爱。
影早就将三字经背熟了,看那些小孩被检查功课时磕磕绊绊地背诵,不免有些得意起来,坐在墙边晃荡着腿,将那孩子背不下的书接了下去。约摸到了正午时分,那些孩子们各自回了家去,心宁也一道走了出来,远远瞧见了影子,便走到墙边来:“没去玩儿啦?”
影不高兴了:“你怎么晓得我是去玩了?我将你昨日临的书帖都背下来了!”
“是、是,我说错了,你背背看?”成心宁笑道。
影便将那兰亭集序背了一遍,只是说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时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成心宁,跳下矮墙道:“哎,不背了不背了,没意思!”
成心宁无奈道:“你啊。”
影心中气闷,偏又不好同他说,干脆便说:“人家暮春时节都要出去踏青,你却成天呆在家中,也不无聊么?你不去,我自己去!”
成心宁道:“记得回来啊。”
影没搭理他,自散了行迹,又往笑月湖那边去了。才穿过那片茂盛的杉林,便见得湖边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人,可不正是那个姓段的?
影心里暗道了一声晦气,正打算换个地方,便听得段非无唤道:“是阿景啊。”
影懒得同他寒暄,又不好扭头走人,只敷衍地“嗯”了一声,自走到水边发呆。段非无刚打了会坐,这会儿收了功,见那影子瞧着比昨日要黯淡许多,便问:“阿景,你有心事?”
影刚想呛他,可扭过头来,却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问道:“听心宁说人只能活一百年,是真的吗?”
段非无微眯起眼睛,转瞬便已知他心中所想,当下便道:“自然是真的。”
影心中微觉失望,又问:“那我呢?”
“你是天地灵气所化,自然与天地同寿。”段非无道。
“那等心宁死了,我还有好长时间要活啊……”影叹了口气,惆怅道。
段非无笑了一下,道:“你在担心这个?阿景,我听说有种转移寿数的法子,兴许可以给你用用。”
影眼睛一亮,问道:“什么法子?”
段非无思索片刻,道:“那是许多年前偶然见到的,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要回襄州找找才行。”
影刚想求他帮忙,忽的心中一凛,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段非无苦笑着一揖,答道:“前些日子我读到师父的一篇手记,才知自己看走了眼,阿景你并非怨气所化的鬼怪,而是天地灵气所育之影魅,又蒙成兄教化,我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帮你也算积攒功德。早先我只怕你伤了人,多有得罪了。”
影哼了一声,到底露出几分得色,这时却又听段非无接着说道:“只是这寿数转移之类的道法,说不得要精深的修为才可支撑,我看你虽已开灵智,却未曾修炼过,怕告诉你也无用。”
影偏了偏头,问道:“修炼?”
段非无道:“是也,天道修行益处颇多,我观你根骨体质,若潜心修炼,不要十年便可化作人形了吧。”
“人形?我若修成人形,便可同心宁吃茶饮酒了吗?”影蓦地高兴了起来,“早年心宁还想教我写字,可我没法拿笔,便只好罢了……这倒好了!”
段非无弯了弯唇角,道:“自是可以的。”
“请道长教我修炼之法!”影连忙道,一时也忘了记仇了。
段非无摆手道:“诶,你是影魅,修炼之法与我们人类不同。我需得回襄州仔细印证查找,才知那个功法最配你。”
“你可莫要诓我,一去不回。”影撇撇嘴,显然不太相信他的。
段非无笑道:“那最简单,不如你与我同去吧!”
影刚要应下,却又想起成心宁来,不由迟疑道:“我……我还须同心宁商量一下。”
段非无道:“也好,我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你考虑考虑。”
影装了一肚子纠结的心事,回去犹犹豫豫地隐去了寿命之谈,只同成心宁说起他想随段非无修行一事,成心宁一下子倒没料到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你要走了?”
影闷闷不乐地在赖在他桌案上打了个滚,道:“我想去,可又不想走,心宁,你说怎么办才好?那个姓段的是不是骗我的?”
成心宁讷讷道:“段道长当然不会骗你……只是……”说着又叹了口气,露出复杂的神情来,“我早知你不凡,可……可没想到竟这么快。”
影心中本就十万分不舍,听他这一叹,便化作一道烟雾缠着他手臂,道:“心宁,我不走了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成心宁艰涩一笑,按下心中失落,道,“我只能教你为人处世之理,修炼一途,唯有段道长能引你入门。阿景,这也是你的造化,你当去的。”他顿了一顿,移开目光,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安慰谁了,“我晓得你是舍不得我,你今后常回来看看我呀?待你术法大成了,回来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能不能变出话本里的腾云驾雾、三头六臂?”
影晃了晃身形,道:“我现在不就是云雾吗,还腾云驾雾……我要变成人的样子,回头来找你喝酒!”
成心宁一怔,既而应道:“也好啊,我儿出生时我埋了几坛状元红在树下,等你修成人形了,便开一坛来。”
“那可说好了,我到时候要朝你讨的!”影在他身周绕了两圈,又高兴了起来。心宁又同他谈了些别的,多半是叮嘱他不要胡闹,一切小心之类,至夜深了,声渐不可闻,想是迷糊地睡了过去。影看了他一夜,天明时悄声同他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自飘出了屋子,连檐上的燕子都没有惊醒。
段非无已雇了马车,在外边等着了,瞧他来了,便笑了笑,道:“这是决定要走了?”
影含糊地“嗯”了一声,落在了车棚的顶上,一手支在膝上撑着脑袋。马蹄与车辙声将那清晨的静谧踏碎了,那鹦哥镇僻静角落里的小院,也渐渐隐没在雾霭之中——可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