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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对,南边。”影努力回忆着,声音少有地焦虑,“我常跟一个人在这湖边散过步,那是谁……?他总要来这里作画,喝酒……有时还会带着一个女人……他喝醉了、她还要责备他的,那是她的妻子……生得真是漂亮……”
“影哥!”顾云山听他声音竟低了几分,赶忙打断了他的思绪,“影哥,是那儿吗?”
影望过去,只见一个荒弃的小院,横在那冷杉林的中间。这个院子应该已经废弃许多年了,遍生着低伏的杂草,那草棚、车架、尽都已经枯朽,便是石砌的小屋,也在墙根爬满了斑驳的青苔。
“是、是这里,我们过去看看!”影精神稍振。
顾云山翻过低矮的石墙,在院中走了一圈,凝眉道:“影哥,你看,这锁是新的。”
“劈开它,我要进去……他、他在唤我!”影急促地说道。
顾云山与影相处十余年,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当下便四处望了望,没见着来人,便抬剑劈了那铜锁,进了屋去,将门重新掩好。
屋子里非常干净,桌椅柜子整齐地摆着,却都是空着的,没有什么特别装饰,也没有什么活气。倒是旁边一间书屋,有一张不错的红木桌子,桌上不少整理好的书卷,整齐地摞在一起,另有一本摊开,应是主人上一回没有读完。顾云山检查了一番,道:“里边蜡烛也是新的……不晓得谁住在这里?”他说着,低头翻了翻案上的书卷,念道:“‘景兄岂是冤魂厉鬼?娘亲偏生不相信。气,她是只知道鬼,便说景兄是鬼,何异于无知小药童指着桃儿七说它是杂草?’……咦?”顾云山见得此言,挑了挑眉,“影哥,这景兄该不会和你一样?”
影沉默良久,将笔记上的字句一读再读,这才缓缓吐了口气,叹息似的轻声说道:“这就是我……”他似低笑了一声,道,“是,我很早以前在秦川住了很久,和成心宁……他看得到我,能与我说话,拉我去看风景,吹笛子与我听……许多年前了……也不晓得心宁现在如何了?家里又为何……”他想着,却猛地收住话头,道,“云山!有人来了!”
来的人额上束了一道白麻布,一身白绒绒的棉衣,瞧着比几年前的那身厚实些。他提着一盏灯笼,将他脚边方寸之地染上一层不甚明亮的暖橘色烛光,倒是秦川皎洁的月辉落在他眉眼上,却依然还是三年前那副顾云山熟稔的样子。
“是阿竹?!怎地还披麻戴孝的,家里人过世了么?”顾云山背抵着墙壁,透过小窗窥探着,看着那人面容,略有些惊讶,似低笑了一声。
“跑吗?”影问他。
“跑?我倒想试他一试,这家伙那年开封失约,也没能与他比剑,我这一走,不晓得何时再能来找他,此番倒也是个机会。”顾云山低头将黑色蒙面巾罩好,又压了压斗笠的边沿。
“你啊……”影叹了一声。
“慌什么,阿竹还能一照面杀了我不成?”顾云山嘿然笑笑,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去。他是将门锁劈开才进来的,相信应竹看得出异状。事情也的确如此,应竹步子在院门前顿了一顿,目光扫过那个劈成两半的铜锁,皱了皱眉,暗暗握紧了手中之剑。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了——从青龙会莫名出现在秦川,几乎一夜之间屠戮玉泉院,有毒害鹦哥镇的镇民与驻守的寒江城弟子,所幸笑月湖边便又能解的药草,才未酿成大祸。后来断断续续有消息说青龙会为的是多年前叶知秋于沉剑池沉下的紫刃流萤中藏的一式大悲赋,接着晚间便有贼人趁着唐林被明月心引走,竟跑到掌剑阁行窃!虽说早间清点出来,丢的并非是紫刃流萤,只怕也是因为被发现得早,逃得慌不择路吧?
应竹这阵子一直在鹦哥镇协助独孤若虚,这天傍晚时忽听得镇前一阵车辙声,下来那人形容憔悴,眼角带着泪光,见了应竹,便紧了两步,悲唤道:“阿竹!”
应竹忙上前将人搀住,惊疑道:“娘?怎么了?阿爹与秋子呢?”
“我们探亲回来时遭了贼,秋子现在还没醒,你爹、你爹他……”应氏说到此处,哽咽难言,只掩面而泣。应竹一愣,一面安抚她,一面尚觉难以置信——这事怎会发生得那样突然?阿爹他怎么……?!
这时驾着马车而来的两个太白弟子上前来,拱手一礼道:“应师兄。”
应竹抬头望去,只见这两人身上带伤,瞧着十分狼狈,便问道:“怎么回事?”
“药王谷驿站那地界叫青龙会占了,路过的采药人和商客全都……”一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我们人少,不敢贸然深入,傍晚时在谷口见到你家的马车横冲直撞过来,就帮忙停了下来,才知是叫青龙会的人给截了。我们回去救秋子时,只看见他一人还活着,身边好几具尸体,这些尸体身上伤口诡异,有些像影剑的手段。”他说着,看了看同伴,道,“剑哥说他查看时正好看见侧面山顶有个黑衣蒙面人,背上好像正是负着剑匣,恐怕就是他做的了。应师兄,我听说青龙会手段残忍,想是这几个人没完成截杀的任务,叫那喜怒无常的影剑给杀了吧?所幸一路尚且平安,到了鹦哥镇,有你和独孤师兄,总不怕他了!”
“青龙会、影剑……”应竹再次咀嚼这两个字,心往下沉了沉。
“说来实在抱歉,我们到时令尊已然气绝,阿秋伤不及经脉,我给他上了些止血的药草,一会儿请温大夫看看吧。”
“哪能怪你们,还要多谢两位师弟搭救……应竹无以为报!”应竹忙拱手一揖。两人便帮着将受伤昏迷的应秋抱下车来,另有个年纪与阿秋相仿的女孩儿,说是亲戚家来玩儿的表妹,名字叫做小七,这时也是受了惊吓,却亦步亦趋地,不肯离开应秋半步。
几人找到温景梵,将伤药换了,细细包扎了一番。伤得不深,只是伤口拖得长,有些失血过多吧。应秋隐隐觉着痛苦,眉毛都要打上结了,小七与闻讯而来的阿姐应雪守在床边照看,将应氏赶去歇息去了。应竹陪应氏又说了几句话,终究心意难平,提了盏灯,走着走着,便到了自家老宅。
这会是宿命吗?应竹在心里暗想着。他虽尽心竭力,但起先多半是因着应氏的嘱托,才去追查自家灭门的惨案,于他而言,他二十一年的生命,皆是在应家度过的,他对血衣楼的恨,尚没有如此时此刻这般彻骨。父亲的死,与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案相纠缠,好似变作了一根荆棘,重重地挞过他的神思灵魂。他开始感到切肤的痛与恨,浓稠地在胸口滚沸,久不能平,可他一人之力,岂能独对青龙会这样的庞然大物?
他深吸了一口气,步子却忽的停了。
他看见月光下泛着幽光的旧宅新锁,被劈做两半,凄惨地落在地上——门内是谁?小偷?强盗?……抑或,二十年后前来寻找漏网之鱼的血衣楼?
所求为何呢?杀了他亲生父母,又叫他养父丧命弟弟伤重昏迷……这冷血而贪婪的青龙会,所求为何?!
他眼睛紧盯着漆黑的房门,缓缓将灯笼搁在脚边,抽出了佩剑。如雪一般的剑锋映着明月的辉光,冷得像屋檐凝结的冰棱。四野皆寂寂,唯有微风踏过伏地的杂草,发出依稀的声响——以及那弦断一般的剑气破空之声,几乎伴随着一阵浅痛割过他的面颊!
应竹侧身让过了这道突如其来的剑气,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随行而来的那道黑影颇为凌厉的攻击。影一击未得手,很快便散去,但危机并未随之散去,影会从何处再次凝出、给他致命一剑,谁也不知道。仅这一次交锋,应竹便知这是他平生仅见的对手——如果不算真武山上那个道士的话。
这时门被拉开了。门里从容的走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蒙着面,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背负着那剑匣,依然让应竹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他是谁:这人的装束,与那两位太白师兄所说的,一分不差、这个蒙面人,就是那个血衣楼的影剑!——血衣楼!
几乎这个念头起来的那一刻,他的剑就已经递了出去!他的剑从未如此快过,好似心间世间、仅有他这一剑,这一仇敌。他将所有的憎恨凝在剑中,飞燕似的一剑密接着一剑,不、飞燕尚可留痕,可他的剑,快得几乎瞧不见了,可那蒙面人却依旧游刃有余,他身法很快,一面格挡着应竹的剑、一面在这小院之中游走。
“阿竹的剑比从前更快了。”顾云山在心中悄声对影哥道,“他打起架来,与切磋时全然不同,在拼命呢。”
“知道还不好好应付,我看他还未用尽全力,当心一会真死在他剑下!”影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将剑一个斜挑,将应竹的剑势阻了一阻,顾云山觑准了他在空中腾身换气的空档猛地提气一跃而起,在应竹看来,便好似这人凭空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自己头顶,手里那剑猛地划下,那双黑夜里幽暗的眼瞳,好似带着些许得意。
应竹心中冷笑了一声,分明已经用老的招式忽地一顿,在空中如苍鹰远掠,往后一荡,在那草棚上一踏,便借势闪电也似的将剑瞬息递到顾云山的喉间。话虽说得长,可时间不过一瞬,顾云山哪料到这番变故,几乎下意识一个仰身,将那柄直插而来的长剑自脖颈上方纤毫之处掠过,躲了开去。应竹手腕一震,长剑去势一折,便要将这黑衣人首级割下,却不料那影忽又凝来,将他剑堪堪挑开几分,那黑衣人顺势疾退、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让开了,可那张蒙面的布巾却未有这般好运,叫应竹挑在剑尖,转眼便被那剑意绞碎,破败地飘落在了覆雪的地上。
“唉,阿竹比从前狡猾多了,也凶狠多了。”顾云山心说着,目光凝望向应竹,却立刻便发觉了不对。
应竹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覆着寒霜似的脸上终于露出来某种浓烈的情绪。他好似在克制着自己,缓缓上前了一步,声音压得十分低沉,却好似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冷笑:“是你?影剑……顾云山?”
顾云山乍被叫破了在血衣楼里的名号,久别重逢的喜意还未起来,便已深埋了下去。他愣了一愣,一时竟不知怎么应声才好。应竹说得是那么笃定,像他走来的步伐,轧过厚重的积雪,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地响起。
“你现在、为青龙会卖命?!”应竹紧接着问他,语气中压抑着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令他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若非当下亲见,他岂能相信,自己曾说以性命相交的兄弟,而今竟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他杀了多少人、手上染过多少鲜血、见到自己,竟还敢露出那副神情,好似同他还在真武山上切磋?
沉默在两人中间只维持了脆弱的一刻,便被长剑的锐啸震得破碎!那是多么幼稚、冲动而仓促的一剑啊,毫无章法、毫无头绪,只饱含了复杂的憎恨、愤怒与失望,却猛烈而快速地……扎进了顾云山的心口。
顾云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剑,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没有一个会如此时此刻这般,粗暴而直接地告诉他自己他而今的身份,甚至没有留下解释的余裕。激烈的疼痛自伤处传递而来,急速流失的鲜血令他浑身发冷、冷得发颤。
“真要被阿竹杀了啊……”顾云山心里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目光茫然地落在应竹脸上——他面色苍白如纸,退了一步,剑也跟着从他心口撤了出来,他盯着那剑锋上的血痕,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刺这一剑的不是他似的。这剑客容貌未改,马尾长了许多,穿的衣服也厚了,不晓得那雪白的绒毛埋上去暖不暖呢……顾云山不着边际地想着,微动了动冻得发僵的手指想去摸摸,却忽听得影急声唤道:“云山!想什么呢,快跑!你不想活了!了了玉华镇的事,你想看多久都行?他这是要疯了,云山,快跑!”
顾云山也不晓得听进去了哪一个字,恍惚的神思微微一振,只觉一股微薄的暖意护在胸口,疼痛都跟着稍缓了一分,当下咬牙将那伤口捂着,深看了应竹一眼,勉力提气,翻身越过矮墙,融进夜色之中去了。
而应竹,站在原地怔楞良久,终是倦然弃了长剑,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那冰凉的石墙上,仰头茫然地望向天际那轮玉盘似的满月,这眨眼的功夫便被低压压的同云遮了一半。
又要下雪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将院子里打斗的痕迹尽都遮掩了去。朔风簌簌地抖着杉树的枝桠,该有几只寒鸟扑棱着翅膀飞入铁灰色的天空,声音也很快便远了去。
应竹提着似有万钧重的长剑回到鹦哥镇时,已是转日清晨时分了。温景梵才复诊过了出门,差点便要撞上了这个神思恍惚地走进来的剑客——他衣上沾血,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比屋里的应秋还像个伤患。
“阿竹?你怎么了?受伤了?”温景梵微有些讶异,问道。
应竹表情瞧着十足的茫然:“啊?”
“大半夜跑去找青龙会寻仇,可不像你的作风。”温景梵笑笑,将散下的头发挽到耳后,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