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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直愣愣地看着那女子,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自然是美丽的,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完美。心性修为不够的修士看一眼,就心神摇曳不能自持。
只是楚衍一望之下,本能地发现其中有些不妥。
正是因为她太完美了,反倒显得有些虚假而无生机,像个傀儡而非凡人。
“的确是假的。”女子一抿唇,疏淡眉目神态冷然,“炼器师能铸造兵刃,亦能用秘法改变修士骨骼面容,想给自己换张脸再简单不过。”
“我真正的面孔,至多算得上清秀,缺少神/韵并不亮眼。”
如此落落大方的态度,实在让楚衍心生敬佩。
他仔细一想,觉得也对。大能修士自该有此心性品格,岂会因些微小事耿耿于心端不肯忘?
女子将一缕鬓发掖到耳后,秋水般的眼睛又望向楚衍,“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不是这张完美到虚假的脸,而是下面这些法器。。”
玉一般的手指隐隐点向下方兵刃构筑的山峰,女子目光中都带着爱怜与怀念,有耿耿于怀未能忘却的执念。
果然如此,他没猜错。楚衍心中一定,反倒沉下心来。
第84章
尽管楚衍疑心他方才听到的话都是假的,虚无不实好似一场梦境,但黄衣女子的出现以及她的话,隐隐证实了他的猜想。
眼前这位容貌秀美神情萧索的女修,正是割昏晓的铸造者,同时也和过去的自己颇有牵连。
不需楚衍说话,黄衣女修都似看穿他心绪一般,淡淡地说:“许久不见,你还是如此模样,从头到尾都未改变过。”
她只是自顾自地发表感想,与其说黄衣女修是和楚衍交谈,倒不如说她在怀念自己过去的时光。
就如在海边拾起贝壳般,一片片拾起再用手指仔细摩挲,回忆追溯的过程也不需旁人参与。
楚衍没有什么要问的,即便这女修看似与他渊源颇深,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在漫长而数不清的轮回中,他遗忘的不只是记忆,脾气性格也被逐一打磨。
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楚衍,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有些微相似而已。
黄衣女修和天上那位大能一样,固执地不愿承认也不肯忘却。他们看到的,只是残魂般的楚衍,带着过去朦朦胧胧的影子。
尽管楚衍心绪不快,他也没表现出来。少年沉默地一点头,三分漫不经心三分不在意,已然是恰到好处的拒绝。
“抱歉,我认错人了。”
黄衣女修骤然一笑,自己先摇了摇脑袋,“乍一看之下,你与那人十分相似,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等待的时间太长太久,本以为今生今世都没有尽头,谁想最后却看到了你,也许这就是所谓天命吧。”
纤细莹白的手指伸向前方,离少年秀美面孔只有一寸之隔。
黄衣女修似想仔细扳着楚衍的脸一一细看,妄图从他身上再找到过去的时光痕迹,浅浅印痕仍是不可磨灭。
少年轻巧地避让开来,他没有不快只是冷然,万事万物不挂于心的冷然。
女修的手指颤了颤,终究停住了。
那短短一寸,犹如天渊般无法跨越不容接近,让她嘴唇颤抖面色发白。
楚衍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他还是与女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野兽对陌生事物本能地提起警惕之意,不许对方靠近。
荡漾着亮光的眼睛沉寂了,似无月无星的黑夜中,最后一点烛火被熄灭。
女修的瞳孔黝黑深邃,看不见底也毫无光亮。
那种毫无生气又分外出尘的美丽,像无生命却太完美的傀儡,美丽得让人浑身发冷又有些孤寂的心酸。
少年没有开口安慰,黄衣女修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们一人站立另外一人坐下,距离极近却如隔天边。
其实楚衍隐约明白,割昏晓提升位阶一事,多半要落到这位女修头上。
眼下这美丽女修寂寞了心酸了,他可以说些体贴话语增加好感,轻而易举又不费力。
偏偏楚衍身上那种固执的倔强又回来了,他不肯服输也不愿妥协,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
其实楚衍也明白,他这种固执太不合时宜。
面对弱者时,楚衍被讥讽被低看也不在意,横竖他最后能逐一算账讨回来。可面对无法反抗的强者时,楚衍恨不能挺直脊背至死不弯。
他若连最后这点骄傲都不剩,那楚衍还有何存在的理由?
善意也罢恶意也罢,楚衍不需要别人在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再凄美可怜的借口都不可以。
少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旁边的女修根本没有觉察到。
她静默一瞬,伸手在石台上随意一划,千百件法器就凌空而起。各色光芒锋锐交织纵横,耀目华美似孔雀开屏。
“我修行三千余年,炼制过数不清的法器,现在全都在这里。”黄衣女修喃喃自语,纤指一动,各类兵刃就分门别类归拢成群。
刀枪剑戟,弓弩斧枪,种类相同的归为一起,位阶高排列在上,井然有序绝不凌乱。
这座由兵刃构筑的山峰,忽然间撤空了消失了。但石剑构筑的石台,还是安全平稳毫无晃动。
楚衍低头一看,偌大一片石台已然凌空而起,其下就是碧蓝天空灿然云霞。
黄衣女修不在意楚衍的动作,她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但凡我铸就的法器有一丝瑕疵,我都会亲手将其毁去。能留在这里的,都是完美之作,威力比同等位阶高出三成。”
“你可以随意挑选其中三件带走,而我只要你手上那把刀。”
交易听起来挺划算,以一换三,吃亏的绝不是楚衍。
更何况楚衍还知道,在这千万件法器中位列顶端的必定是灵器。女修的骄傲容不得她说谎,在铸就法器这件事上,她就是权威就是大能。
用区区一件法器,换得三件灵器,聪明敏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楚衍一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多谢前辈一片好心,我已经认准了这把刀,今生今世都不愿抛弃它。”
“傻子。”女修同样摇头,不知是嘲笑楚衍还是笑她自己,“这把刀已经毁了,位阶下跌无法修复。无数大能为此耗尽心思还是一无所得,更不用提区区一个你了。”
听了这话,楚衍难免心中一沉,他随后也觉得理所当然。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世间哪有什么不劳而获的道理?他之前心中早有准备,纵然有些失望,也没觉得天塌地陷。
“我需要那把刀,并不因为它有多珍贵,而是因为它是唯一一件未能被我销毁的失败之作,是我时刻铭记在心的耻辱。”
最后一段话,已然显露出女修身为大能修士的傲骨,是不由分说也不能拒绝的高傲,高山般浓重的阴影遮蔽视线,不见前路也看不到光亮。
那是命令是不耐,楚衍已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多谢前辈好意,这把刀我用得趁手,并不想换。法器又如何灵器又如何,我不在意外物好坏,只在意是否与手中兵刃心心相映。”
少年轻缓一笑,又忽然歪歪脑袋问:“前辈如此在意这把刀,甚至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寻回此物,也因为这是前辈耗费心血最多的一把刀吧。”
“依我之见,大概前辈铸就这把刀时,曾想将其炼成仙器。可惜最后功败垂成,还是耿耿于怀未能忘记。”
楚衍忽然明白了,之前他听到的那段过往的确为真而非虚假。也许是这女修的记忆,也许是他手中这把刀的记忆,交织为一分外真实。
黄衣女修瞳孔收缩了,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一瞬,又被她自己强行按捺下来,不表露出分毫。
说对了,楚衍心中了然。
他轻轻一笑,继续劝慰女修,“不完美也是一种完美,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我感谢前辈曾经铸过一把好刀,也十分欣赏你追求完美的心性,但还请容我再次拒绝你的请求。”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女修也笑了,漂亮面孔上流露了几分迷离与凄苦,“你不怪我,当真不怪我?”
这女人大概是疯了,她总是有意无意将楚衍与另外一人混合,时而决绝时而温柔,怕是她自己都分不清。
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一丝寒意顺着背脊攀爬至颈边,冷厉锋锐犹如刀光。
“如果不是我做错事,你不至于落得此等地步。”女修默然地垂下头,晶莹泪滴扑簌而落,不一会就晕湿了石台。
不愧是她精心打造的一张脸孔,就算黄衣女修垂泪哭泣时,还是十全十美无一处丑陋。唯觉娇弱堪怜,而无丝毫狼狈。
黄衣女修糊涂了,楚衍若能装作那个人,说一句轻飘飘的原谅与饶恕,就能全身而退,也许还能另有收获也说不定。
可他神魂中的骄傲不许楚衍如此,他平平静静地说:“前辈又看错了,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女修的眼泪戛然而止,明明泪痕还在她面孔上蜿蜒而下,她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哀恸之意。
“是,是我认错了人。”她一字字冰冷地重复道,之前那种催压山脊压迫万物的气魄,又陡然间回来了。
说变就变毫无征兆,楚衍算是见识到这女修的本事。修为差距太大,楚衍也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心脏狂乱跳动几欲裂开。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想强求。”突兀之间,女修的话音又是和风细雨温柔轻快,“可否让我看看那把刀?”
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自然,也许是女修的表情太哀伤,楚衍竟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他伸手把那把绯红短刀递到女修面前,黄衣女修虔诚地接住了,凝视它的目光,像是母亲爱怜地注视自己的孩子。
纤长手指在刀锋上顺势一抚,手指没有流血完好如初。女修轻轻闭着眼睛,模样严肃又凝重。
似乎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就将内情探查得一清二楚,“不错,三十六道禁制你已尽数贯通。既是缘分难得,也是你天赋好。”
被夸赞的楚衍没有沾沾自喜,他继续冷然沉默,看那女修笑容绽放如花,欣喜得难以自持。
抚摸许久仍然无用,女修又感慨道:“真好啊,许久之后还能见你一面,已然是机缘难得。”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楚衍眉宇一皱,只是他这次听出,女修的话是说给那刀听的。
之前锋锐无匹的刀刃,在她掌中却温顺服从,丝毫脾气都没有。
“你有多重视这把刀?”黄衣女修又问,这回她面色严肃神情郑重,仿佛之前垂泪哭泣的人不是她一般。
“其实要修复这把刀,也并非毫无办法。你可甘愿为它抛却神魂,从此人即是刀,刀即是人?”
楚衍不用看,光听女修的语气,也能猜到事情发展到了至关紧要的地步。
也许他就该二话不说地点头,哄骗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女修,岂不是再简单不过?
少年没有撒谎,他一五一十地答:“抱歉前辈,我无法做到此点。”
“我在意这把刀,因为它锋锐无匹,但也没到如痴如狂的地步。是人驾驭兵刃,而非刀兵吞噬修士神魂。不管前辈有多遗憾,我还是心智如一不会更改。”
女修唇边绽出一缕清浅笑意,语气却带着鄙夷与冰冷,“说白了,你也只是个俗人罢了。就像凡人女子碰上的负心汉,之前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一到关键之时却缩回头去,比只乌龟还不如。”
“你辜负它一片心意,自己也该觉得可悲可耻。”
“刀是刀,人是人,并不能混为一谈。”楚衍继续耐心解释,“一者是死物,人却是活生生的。”
“也许前辈一片情深,将铸造出的所有法器都看成自己的孩子,此点痴情自然感人。若前辈当真如此执着,你就不应轻易毁去那些不满意的作品。就像一位母亲,不管她的儿女将来痴愚也罢残忍也罢,都不会在孩子出生的瞬间,亲手杀死他们。”
“狡辩,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黄衣女修嗤笑一声,“凡人尚有心狠之辈,抛妻弃子也是稀疏平常。母亲瞧见自己儿女天生残疾,不忍心让他继续苟活于世,狠狠心背负罪孽那又如何?”
“若是如此,那只是前辈自己的想法,我并无立场干涉。”楚衍话锋一转,又反问道,“我要如何对待我的刀,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前辈也没资格干涉我。”
“归根结底都是一句话,我很感激前辈出手相助,但我不同意你的做法。不如你我双方各退一步,可好?”
这少年兜兜转转好一圈,甚至故意留下了破绽,就为了给她这致命一击。
仍是熟悉的风格狡诈的话语,明明一切如常,唯有这少年不自知罢了。黄衣女修心中喟叹一声,是无可奈何与已然认命。
她被囚禁在此上千年,今日忽然心生感应,觉得自己等待的机缘终于到了。
即便如此,黄衣女修仍是谨慎小心。
之前她并非没有这样的感应,可惜每个前来造访者都让她分外失望。
倒是这少年无所求不遵循常理,一路披荆斩棘通过层层关卡,最终逼迫她到此等地步,竟让她久违地体味到熟悉的挫败之感,从此认定了她的前路。
黄衣女修轻轻一合眼,身上的冰冷杀意与癫狂迹象全被收敛不见。她整个人澄澈空明犹如天上女仙,没有烟火气亦让人自惭形愧。
如此风度如此气质,才称得上是一位大能炼器师,而非忧思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