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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扇门走去。我看那身型体貌有些眼熟,还没想起是谁就听得嵇一苍失声叫道:“成雪!”
那白衣猛地一颤,却又加快脚步出了院门。
嵇一苍要去追,柳弄影拦住他笑道:“嵇公子怕是认错人了,鄙馆并没有一个叫‘成雪’的人。”
嵇一苍激动道:“不,我绝不会认错,她,她就是——”
我道:茂林,你可看清楚了?暮楚馆里可都是男子,哪里会有莫姑娘?”
嵇一苍一怔,不由地停住了。柳弄影恍然道:“原来嵇公子的心上人姓莫?这可巧了,方才过去的正是我先前提到的琴师,也姓莫,名唤作尘的。”
嵇一苍像是三魂少了六魄,只站在原地望着那门出神。我拉他一把,向柳弄影道了别,与他出了暮楚馆。
第13章 情何起
我清晨徒步走在宫里,路上见到的人无一个不对我说“风大人何故辛劳,该乘轿子才是”的。他们岂知,若是真乘了轿子,那才是委屈了我。
我到了御书房外面,还未进去便听有摔声,里面皇帝怒道:
“仗着有几分才气,就在朕面前摆谱,他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会两句穷酸的诗,就当自己是太白转世,再世东坡了!走了也好,省的整日在朕面前吊书袋子,说些伤情败景的酸气话,叫人心烦!”
我听得那“仗着有几分才气”“会两句穷酸的诗”之类的话语,不由得脸上一热,也不敢进去了;却又不好就此回去,便在门口撩衣跪道:“微臣参见陛下。”
屋内一寂。皇帝道:“你先下去吧。”我还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却见一人匆匆从身旁跑了过去,因此没动。皇帝又道:“风卿进来罢。”
我起身走进屋内,往桌上一瞄,看见几本散落的折子里有一本打开的,左下有个“德”字,便猜着了七八分。前两日南太师的女婿,御史大夫方鉴开才向皇帝推荐了个人,姓钱名有德字若谷的,被授了拾遗。
皇帝将折子丢到一边,坐到桌前铺开张纸,执笔对我道:“风卿,为朕磨墨。”
屋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还有股似有似无的檀香味,令人精神舒畅。
午时我回到府中,向小厮问道:“大公子今日可曾用过膳?”小厮答了句“不曾”,我默然无语。又吩咐他们将吃食按时送去,再向嵇穆远那里报一声病,有什么来客一律挡了便是。
因琼林院已经修整完成,皇帝叫我即刻搬入,午后可暂时不必入宫侍奉。我安置好事物回府来,午间见过的小厮便匆匆来报道:“风公子快去看看吧,大公子一日未进水米了。只在屋里闷着,任小的们怎么劝也不应。”
我知他是因昨日见了莫作尘,才这般愁苦犹疑,便说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有些事要同他讲,叫他来找我罢。”
吩咐完了我便向落松院过去,进了院子,却见房门口已立着个人。不是嵇一苍又是谁。
我说:“天暗了,府中无聊,不妨去听一听琴曲。”
暮楚馆夜里要比白日热闹不少,柳弄影特意腾出了间上房招待我们。待我说明了来意,柳弄影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两日作尘身上不太好,本是不方便见客的;但承蒙嵇公子厚爱,也不能不听。”于是叫人独领了嵇一苍一个到后院去了,留下我与他两个。柳弄影吩咐人备了些薄酒小菜,给我斟了一杯。
我把那杯酒吃了,身子由内透出来一股暖意,因笑道:“你倒是个精明的,我有什么全被你看了去。”
柳弄影道:“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又拿过酒壶来,给我斟上一杯。
我一怔:“这话怎么说?”又笑道:“难不成你当真那般迂腐不近人情,不肯放人走不成?”
柳弄影道:“这却是你这污蔑我了,人怎么放不得?怕的是心放不得。”
我摇头道:“茂林不是死板之人,他真心喜欢莫公子,旁的不会计较那么多。”
柳弄影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这个?什么公子姑娘的,真要爱起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你怕是忘了作尘是因何扮作莫成雪去接近嵇公子的了。他们二人这般身份境遇,岂是说不在意就不在意的?”
我听得此言,方才如梦初醒,“哎呦”叫了一声,起身就要走。柳弄影拉住我道:“你做什么去?”
我道:“去找茂林,可不能叫他们两个人待着了。”
柳弄影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去做什么?不如做个冷眼人旁观就好。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们又有什么好掺和的?”
我只好悻悻坐回,也吃不下去酒了,只在房里等着。闻着满屋子的酒香,却不觉得醉。半日,方有人来报:“嵇公子回来了。”
我立即从案前站起,嵇一苍已进了门,却是神色如常,瞧不出什么。
柳弄影也站了起来,我刚要说话,嵇一苍便对他拱了拱手道:“多谢柳老板了。”
柳弄影颔首。
嵇一苍转身便走,我们便如此回了府。我看出他并无要说一说此事的意思,就忍下了要问一问的心思。因而一路无话。
次日一早,我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敲门声惊醒。来人道:“风公子快醒醒,暮楚馆那边来人说莫公子自缢了。”
我一惊,忙收拾了去找嵇一苍。却见他平静得出奇,像是早就料到了此事。我心中隐隐猜着了些东西,便撇下他又匆匆去了暮楚馆。
柳弄影亲自在前厅等着,一见我就道:“你来了。”
我问:“莫公子如何了?”
柳弄影道:“救回来了。”
我听得此话,方才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这般想不开?”
柳弄影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如你自己去问吧。”
莫作尘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一如他这个人一般。我撩开雨过天晴的帘子走进内室,脸色如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惨白的莫作尘坐在雕花的木床上,白净的脖子上有道勒痕。因未束发,他看起来与我昔日见到的莫成雪没什么不同。一旁的案上放着一把断了弦的琴。
我开口道:“莫公子,我来看你了。”
莫作尘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如同活死人一般。
我不忍,走近了又道:“莫公子,我来看你了。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我说一说。”
他仍一动不动,我便接着道:“公子既名叫‘莫作尘’,又为什么要一棵树上吊死,白化作了尘土,负了这大好的时光?到底是我多事,带了茂林来见你。他若不知这其中的缘由,愁一愁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不知要想到哪里去,反而说不清了。”
莫作尘动了动眼皮,哑着嗓子道:“……原是我痴心妄想,怨不得别人的。我这般的身份企图,本就不该的。”略微顿了顿,又苦笑道,“可惜嵇公子不像风公子这般聪明,头一回见我,就看了个透彻。”
我见他神情悲戚,不由得哀从中来,也沉了声音道:“这也不怪他,他一贯守教,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多少,自然不识得变声之术。”
莫作尘双目无神,喃喃道:“若是看出了多好,看出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冤孽了。”
我不忍道:“莫公子,你,你……”
第14章 帝说诗
我从莫作尘的房间退出去,却见柳弄影在外面站着。那衣袖轻翻,墨发微扬的模样,宛如谪仙一般。真真是个画一样的人物。
我心中是有许多话想说的,一见着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柳弄影道:“你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了,既不是沐休,还是不宜耽搁太久才好。作尘好歹是我的人,我会叫人好好照看的。你得了闲,再来看他就是了。”
我只得道了声好,离了暮楚馆。
我忧心忡忡地到了琼林院,刚在桌前坐下,门外就有人来说,皇帝那边传了口谕,说是入了冬,叫我写几篇应景的诗文送过去。我心里烦闷,怨声道:“这肃杀的时候,要花没花要草没草的,还要什么应景的诗文!不如去郊里的河里看鱼来得实在!”
进来的人忙赔笑劝道:“大人快别这么说,小的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听人说过,这四时之景各有不同,各自有各自的妙处,一两句话也说不尽的;只是凡人眼拙,瞧不出罢了。大人文曲星下凡,瞧着的东西定比我们这些个肉眼凡胎的人多到不知哪里呢。陛下器重大人,才叫大人作的;换了旁人,就算巴巴地送去,陛下也未必肯看呢。”
我虽不是个爱好听人奉承的人,却也禁不住他这么一番夸。于是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见模样也算标志,便笑问道:“你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怎么之前未曾见过?”
那小厮忙低头回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郑伸,原是京中屠户出身;小的的娘去的早,月初时又死了爹,无牵无挂的没个依靠,正逢宫里要选召宦官,小的心想到了宫里起码有口饭吃,若做得好了入了哪个贵人的眼,一时飞黄腾达也是有的;因此便来了。谁知又遇上大人入院,圣上觉着琼林院没个侍候的人不像话,就差了顶头上的人选个识字的送来。说来也是小的的福分,儿时邻家住了个落第滞京的秀才,我爹见他可怜施了几回剩肉,他便教我识了几个字,因此就被选上了。好歹有了个归处,还少了那切肤之痛。如今又见大人兰花一般的人物,这般风流倜傥,心里越发觉得欢喜了。”
我笑道:“郑伸?这名字可还有点意思,就是普通了些。你若愿意,我再替你取一个如何?”
郑伸连忙道:“大人给小的起名字,是小的的福分。”
我点点头:“那好。古人说‘正身省心’,又有‘每日三省吾身’之语,以后你便叫‘省心’吧。”
省心跪道:“省心谢大人赐名。”
我道:“好,你先出去吧,我先写了这几篇诗。”省心忙磕了头出去了。
我原本心中不快,与他调笑才暂时忘了,如今一人在此,郁结之气重又翻了上来,却又不能不作。因此忍着性子作了几首,不曾细看就叫送了过去。一时心中又记挂着莫作尘,越发觉得难熬。
不多会儿,省心又进来道:“大人,宫里传话来了,陛下要见你呢。”
我奇怪道:“不是才写了诗么,这会子又要过去做什么?”
省心笑道:“没准是大人写得好,陛下见了欢喜,要赏大人呢。”
我仍不信,惴惴进了宫。
到了御书房,见皇帝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正斜靠在椅子上眯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桌上果然放着那几张我写的诗。我照礼参见过,皇帝笑着坐直身体,温声叫我起来。我便站直了,等他说话。
皇帝道:“风卿的诗朕都看过了,确是字字珠玑,回味无穷。”说着便捡起一张道:“像这一句‘身死思方尽,弦断有谁听’,着实是大悲之语,道的是离情别意,说的是相思成疾,真叫人不忍卒读。”
而后又捡起一张道:“这写梅的一句‘无主寂寞开,零落莫作尘’也是极好的,颇有怜花惜花之意。”
皇帝把这一张放下,又拿起一张来,一看,却笑了一笑:“这一句‘千呼万歌天上好,惨惨戚戚人世悲’虽然也极好,读来却大有深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得皇帝继续道:“风卿勿要紧张,朕可没有要责问你的意思。只是风卿昔日从不写这般悲苦之语,朕一时有些好奇罢了。不知是什么扰了风卿的思绪,才令得爱卿这般愁苦不堪?”
我听得他如此关切询问,加之的确抑郁难解,差点忍不住就要将心中之苦说了出来。想了想,终是不妥,因此只说:“不过是些杂事罢了。”
皇帝笑道:“莫不是瞧上了谁家的姑娘?莫论才学,光说容貌,朕的后宫佳丽可都没有比得上风卿的。若真是心之所属,风卿尽管说便是,即便是王侯之女,朕谕旨一下,也没有不从的。”
我忙说:“陛下误会了,臣并非为情所困,只是这两日见了些痴人,有了些感慨罢了。”
皇帝“哦”了一声,笑道:“倒是朕多心了。想来这世上也是有些痴人的,朝朝暮暮地念着想着,年年岁岁地盼着忆着,别也难,见也难,到头来不过落得个寂寞罢了。”
我低头道:“陛下说的极是。”
皇帝接着道:“欧阳文忠公有词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就写得极好,把这些个东西都说尽了。情到心头不能自已,确是与风月无关的;一时情起,自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
我听得此话,怔怔望着他许久不曾回过神来。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竟将我这些日子心中的万千种思绪尽数包含了。
我颇受触动地道:“陛下一言,便解了臣心中之结。”
皇帝笑道:“哦?如此,朕倒是要得意一番了。风卿的心结可不是什么人都解得了的。”
我发自内心地诚恳道:“今日是臣唐突了,写了些发泄诉苦的东西;蒙陛下不怪,明儿臣就去再作几首来,重新呈与陛下。”
皇帝笑道:“风卿这话可就不对了。古人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风卿这一悲,可又让朕得了几篇至情至性的好诗文;朕高兴还来不及,你又有什么错处?不过既然风卿说要作,朕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