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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灵赋手僵着,他心里一紧,忍不住哽着嗓子:“娘······”
酒壶乍破碎响,邱心素也将它那壶酒扫落在地上。接着整个身子也跟着跪坐在狼藉的地上,跪在冰凉的酒中。
“娘!”邱灵赋要把她拉起。
邱心素看着满地的美酒碎瓷,嘴里也不知在对谁说:“对不起,对不起······”
邱心素不愿起身,邱灵赋便陪着她。
满桌子的好菜,浸泡在月光里,渐渐冰凉。
屋外月浓寒重,邱心素跪坐在地上,她的美一向很冰冷,像是月下显形的亡灵。
“娘是个不祥的女人。”她眼睛死了一般,看着地上。
“娘······”邱灵赋不愿听她这么说。
邱心素道:“段惊蛰并不是要真的诱我出来。他花了数十年,杀了无数人,将各地知晓那个秘密的人找了出来,又透露出线索。我一路杀来,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他要告诉我,这个秘密已经几乎守不住了。”
她叹道:“他已经掌握了一半消息,而天下可能只有我一人掌握了另一半。他一边诱惑我上钩,一边诱惑你上钩。”
邱灵赋怔愣:“我?”
邱心素道:“他知道在乎我的人里,定有我在乎的人。他也知道当年你爹的事,我失去了他,便不会想要失去你。”
邱灵赋愣然:“可他不像是想知道那个秘密。”
邱心素却清楚:“他确实不想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将它暴露出去。段惊蛰身边已没有可用之人,因为你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被他用尽价值的孔雀滨,能用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开始要诱你我出现时,已经是最后的收网。”
邱灵赋依旧无法理解:“为何他想要天下大乱?”
“我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从来未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上,直到十七年前,她把它也只是原封不动放在心上,除此之外,任何事与她都无关。
邱心素抬眼看着身边的邱灵赋,这少年已经像个真正的男人,脸庞与她格外相像,唯有眼睛灵气充沛,好似当年那个在高堂上明察秋毫的男人。
邱灵赋也任由她看着。
可忽然,邱心素却在他胸口一点。武功好的人出手一定快,邱灵赋还未料到便已经动弹不得。
阿魄也爱对他用此招,逼着邱灵赋看他做尽邱灵赋不愿意的事。
他心中不妙,眼睛盯着邱心素:“娘?”
邱心素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在床边取了剑。
看邱心素就要离开,邱灵赋急道:“娘,你要去做什么?你别去!他可以用解药威胁你将秘密公之于众,便会威胁你做别的事。你······你会死的!”
邱心素道:“你问我为何今日便要决定,因为我若不早些去找他,他便会当我放弃。他会用所知道的消息,做更多无法挽回的事。我无论做何决定,今日都要离开。要么杀他,要么求他。”
她要离开,邱灵赋心中便有不好的预兆,他知道段惊蛰绝不会那么简单交出药来。
他眼泪一涌而出,急得哭喊道:“娘!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邱心素听他孩子似地撕心裂肺恸哭,又走回床前,抚摸他的头发,眼里温柔地含着泪水:“你没有害我,你救了我。”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邱心素忽然像是下定决心,将手从邱灵赋发上拿开,站起身来。
“娘?”
邱心素转身毅然离去。
邱灵赋睁着眼睛盯着模糊的床顶,他想不起任何乐事,也不敢去想象所有恶事,脑子便空着,只能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痛苦。
他心中苦苦求着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去求娘的心疼,不会去求阿魄的温暖,他不该贪生。
请求上天有眼,让他在昨夜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邱心素当做未听见邱灵赋的呜咽,便翻窗而出。
她带上幕帷帽,直上屋顶。
屋顶上有一道黑影。
那人在月下显得面色苍白,他坐着屋脊上,衣袂飘飘,见了邱心素不动声色,颇有仙风道骨。
他看邱心素未抽出剑来,便只冷声道:“你竟然不杀我。”
他说这话时,眼睛已经小心看着那人,像是看着一颗毒草。
邱心素道:“不该让人听到的话我不会说,不该杀的人我也不会杀。”
“花雨叶的人告诉我,我必须在今日前找到你。”
他现在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们非要他这么做。
第92章 毒与药(七)
在这座城里找一个人太难,但阿魄直觉告诉自己,邱灵赋还在这座城中。
他、邱灵赋、孔汀,没有人能够肆无忌惮走在这紫域的街上,就像朝廷重犯无法走在淮京的街上一样。
他费尽心思在这城中游走一日,重回那屋子。看到孔汀还在那柱子上,阿魄便又要继续出去。
背后孔汀有气无力:“她来过。”
就在此时,忽听背后一声迅疾的破风,阿魄下意识身一侧,剑恰好将耳边发丝刺断,借着月光,他看到自己在寒光朔朔的剑面里的眼睛。
接着那剑又倏然朝自己面门而来,他手中很快出现了一把匕首,他将那剑挡去,脚下借力急急大退几步,又一个轻巧的空翻,离那人更远了一些。他不愿与此人打下去。
阿魄对那袭来的人道:“你要杀他,即使段惊蛰不透露那消息,我也便把我所知的昭告天下。”
邱心素站在远处,将剑斜指地上,她听了这威胁,只淡淡道:“你不会。”
阿魄直视她:“我当然会。”
邱心素又道:“你是白家人。”
阿魄却笑道:“邱前辈要是问其他白家人,便会知我是冷血的人,不会把死人的意志背在自己身上,即使是亲人。”
死人的意志,遵从便是痴傻,不遵从便是冷血,无论如何都是作恶。
邱心素却道:“这个消息会让天下大乱,死伤无数。这不是死人的意志,是活人的意志,你背是不背?”
阿魄听了微愕。
邱心素知道了答案。她看着阿魄面上的震惊和心疼的愧色,又仰头,看向天上那轮孤寂满月。
她轻声道:“他在无端客栈。”
阿魄看着那个月下静立的女人,只觉得胸中忽然生起无限苦郁。
阿魄问:“他能活下来吗?”
邱心素道:“他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痛快地死去,一种是痛苦地活着。”
阿魄听了却笑道:“所有的人都是这两种选择。”
邱心素听了,竟然也微微一笑:“我要带那屋里的人走。”
阿魄问:“他是段惊澜?”
段惊澜是江湖所知的孔雀滨真正主人,可花雨叶暗里发现整个花雨叶早就在段惊蛰手中,而段惊蛰说他哥哥早已死了。
邱心素却摇头:“只有他知道。”
邱心素进了屋去,很快把那潦倒的孔汀带了出来。孔汀抬起头看了阿魄一眼,像是一块木头那般任人摆布。
阿魄扭头问邱心素:“你要去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事。”她转头要走,背影寂寥,“替我好好照顾他。”
她扔下这句话,便与孔汀二人远去,消失在古老苍凉的月色之中。
无端客栈就在最繁华的街道边上,店面不大不小,不冷清也不热闹。紫域里,这样的地方最不起眼,也最容易叫人忽视。
阿魄在屋檐瓦上行走,一户户查看,很快便发现了一间屋子。屋内烛光消残,桌上菜肴冰冷,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他立刻破窗而入,影子像是黑色的虎,晃到了邱灵赋身上。
邱灵赋躺在床上,面上没有泪水,只是眼睛发红。他盯着那床顶,直到阿魄来,眼里才动了动。
阿魄给他解了穴道,又扶他起来。
邱灵赋起了身子,忽然将阿魄的手甩开,像是从噩梦中惊醒那般机警。
他问阿魄:“她走了?”
阿魄点点头:“嗯。”
要是阿魄离开他,他去追去闹,撒泼打滚,也能把他叫回来。可邱心素要走,便绝对不会回头。所以邱灵赋不问不闹,也不去追。
邱灵赋看到阿魄僵在空中的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阿魄做了什么,又赶紧捉住他的手轻揉,像是要弥补自己无常的暴戾。
他眼眶又有些发热:“对不起,阿魄。对不起······”
阿魄抚摸着他的头发,又在他额头上一吻。他几乎从不为他的任性生气,邱灵赋爱如何便如何。
此时说什么也不妥,说什么也无用。
阿魄只道:“我们去找叶徽和。”
这毒便是关键,得到解药,一切迎刃而解,没有解药,便是山穷水尽。
邱灵赋难得冷静,他心如死灰,却也点点头。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这天下人人死之前,都会想到我。”
阿魄握紧匕首,回头看去,那窗外衣袂翻飞,忽地飘进一人。
那人骨瘦衣宽,面色苍白,薄唇像是冰雪雕琢那般寒气。五官阴柔,眼神却深邃。这是一双麻木看过无数死亡的眼睛,要是对上那双眼睛,人仿佛身陷隆冬冰窟,抽不得身。
此人阿魄见过,他将手从匕首上放下,对那人道:“叶医仙。”
他走来时,身子好似很轻,轻柔的长衫挂在他身子上,像是云一般单薄。
他也不多言,只是饶有兴致盯着邱灵赋的脸。等他走近了邱灵赋,便伸出手便往他的手腕捉去。邱灵赋不识此人,他看那人眼睛漆黑,又见那手像是鹰爪般突然伸来,竟然下意识避开。
避开后看那叶徽和神色一寒,又立刻觉得可怕,他又把手僵硬地放回原处。
叶徽和扫了他一眼,他这一眼是在打量他。
方才的每一眼,都像是在看一张图一块雕,现在这一眼,才是真正看着一个人的模样。
叶徽和的手放在邱灵赋手腕上,像是蛇攀了上来一样让人不舒服。
这世间没有哪个医者把脉比他更快,他很快从袖中拿出了一把手心大小的刀,突然往邱灵赋手臂上划去。
红色的血线出现在雪白的皮肤上,叶徽和用一块干净的手绢,接着那滴下来的鲜血。
邱灵赋把头偏向一边,阿魄将他的头转过来,果然看到他皱着眉头,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又用手将他的牙松开。
“很疼?”叶徽和冷冷扫了他一眼。
邱灵赋大喘着气,却不说话。
叶徽和也不继续问,只讽刺道:“在我这里,没人敢喊疼的。”
等那血染红了半张手绢,叶徽和才帮邱灵赋包扎好伤口。
他不看那手绢,便将它收在怀中,又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一个瓷瓶。
叶徽和道:“毒发作后,受不了苦就服用一粒。但是每服用一粒,第二日毒便更重一分。”
阿魄的目光从那白色的瓷瓶移到他身上:“你没必要给这个。”
叶徽和却冷声道:“有的人也拒绝了这个药,但后来因为病人过于痛苦,自残而死。你们自己衡量,想活命就撑到我来。”
这话里的意思清楚,这毒发作,一定是痛苦难捱,绝非常人能熬过。
阿魄一顿:“你要走?”
叶徽和道:“不错。”
阿魄低下语气:“若需要什么报酬,我会想办法。”
谁医人,都是需要报酬的,医仙也是人。
“报酬?”叶徽和抬眼,“报酬早就有人给了,否则你当我是为何会来?”
“那你······”
叶徽和道:“我要去找制作解药的办法。”
阿魄心想邱灵赋很快就要毒发,身边有叶徽和陪着更好,便道:“我们随你去。”
“不行。”叶徽和却立刻拒绝了。
阿魄问道:“为何不行?”
叶徽和看向邱灵赋:“说不行就不行。”
邱灵赋留意到了这一眼,他也一眨不眨盯着叶徽和,想对这一眼探看个究竟。
阿魄以为那神医脾气本就古怪,看他固执,也不再多言,只问:“如何找你会面?”
叶徽和反问:“你们就在紫域?”
“我要去太平镇。”邱灵赋说这话时,不敢与阿魄对视。
阿魄听了果然沉默。叶徽和看两人之间气氛怪异,也不说话,光在一旁观察着两人。
半晌,阿魄对叶徽和道:“我们不去太平镇,我们去找段惊蛰。”
叶徽和瞥了一眼那低头的邱灵赋,又问:“我如何知道你们在哪?”
阿魄道:“饭酒老儿在哪,我们就在哪。”
叶徽和点点头,只留下桌上那瓶药,很快又从窗户消失了。这紫域里的人,极少好好走路。
阿魄看得出叶徽和本不愿来。他肯为此上心,定是得到了很中意的报酬。
阿魄将窗户掩上,屋内扫去月光的清冷,空留烛光惨淡。
阿魄坐在邱灵赋身旁,握住他的手:“为何要去太平镇?”
邱灵赋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想在那里等死。”阿魄一语道破,他话里有怒。
求生的人只会注视着解药,寻死的人才会回头找故土。
邱灵赋抬起眼睛看阿魄。
他的眼睛从不说谎,阿魄总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这是两人不曾坦诚的共识。所以当邱灵赋抬起眼睛,便是要向阿魄坦白。
“别死。”阿魄话里又变得温和,他与他对视,“你死了,又不会在奈何桥等我,我多可怜。”
阿魄当然可怜。在那个邱小石守着洞道的洞中,邱灵赋哪一日不是在想象的阴阳两隔里伤心欲绝。
邱灵赋伸手将阿魄的头抱住,他忽然后悔道:“不去太平镇,我们去找段惊蛰,就算拿不到解药,我也要把他杀了。”
最后一句话是咬牙说出的。
阿魄把他的手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