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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子道:“可我喝酒就喝酒,不喜欢陪人喝酒。你够安静。”
阿魄喝了一口,只是摇头苦笑。
那流浪汉看着他:“可我更喜欢和上次那人喝。”
“哦?”
阿魄此时对他人之事毫无兴致,可那流浪汉却道:“那人是个书生,酒量不好,却喝得痛快,乐在其中。你好歹是个江湖人,喝得那么闷,纯属浪费酒。”
阿魄看着雪飘进酒坛中,微微一笑:“人一辈子,偶尔也要浪费一次。”
那流浪汉竟然气道:“酒怎么能浪费?我每日讨钱不容易,一滴也不敢浪费,那书生在死前都不敢对不住杯里的酒!”
阿魄眼一怔,嘴里喃喃道:“死前?”
那流浪汉道:“我们是在狱中喝的酒,没几天他就被处死了。”
阿魄听着有些可惜,能好好对待酒的人一定有一副侠胆,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
阿魄想着,忽然又笑:“你与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些,是因为看得出我也是半个死人?”
他眼睛看向那汉子,流浪的人都有一双见多识广的眼,每次喝酒,给这些人喝上几口,阿魄自己总能舒服不少。
“也?”那人忽然看着他大笑,“虽然后来我去他故里太平镇打听那人,已经无人记得此人,但至少我还记得与他喝过酒,他至始至终都不像个将死之人。”
“太平镇?”阿魄有些愕然,心中似乎有些许不知何来的期待,脱口便问,“那人叫什么?”
流浪汉却道:“我不知道。”
阿魄又问:“他有说过什么?”
那流浪汉忽然拍着脑袋兴奋道:“你瞧!我还当我自己这么傻,找你多嘴,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魄莫名其妙。
那流浪汉道:“他说世上大多人情义难全,我却能以一条贱命换得双全法,这是何等幸事。你听这话好不好?我一直想着那天的酒多香,可后来喝的都是些劣酒!烂酒!实在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倒想起来了!”
那流浪汉高兴,拍手大笑。
阿魄眼睛落在那酒坛上,雪纷纷化在酒水中,稀薄了酒气。
“幸事?”他突然一笑,灿烂如骄阳,“我这辈子何其有幸,生也有幸,死也有幸。”
阿魄回到那屋中,见那邱灵赋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阿魄以为他已经入睡,可靠近了,又听邱灵赋哑着嗓子:“你走吧,刚才你一走,我就不痛了。”
阿魄盯着他的后颈:“你不要我回来?”
邱灵赋重复道:“不要你回来。”
“那我走了?”
阿魄说着却没有转身,他眼睛看着邱灵赋,只是小小地后退一步,地上也小小地一声擦响。
听了这声擦响,邱灵赋果然立刻颤声喊道:“阿魄,你几日没有吻我了?”
话音刚落,阿魄已经按捺不住,倾身到他跟前,把他翻过身来,凑上去碾吮那张非要折磨自己的嘴。
邱灵赋伸手抱住他,满脸痛苦和愉悦交织。接着眉头渐渐紧蹙,他捂住胸口,整个人蜷成了一条将死的虫,一口气好久才喘上来,喉咙里不断呻…吟。
“邱灵赋?”阿魄一时慌了手脚,“邱灵赋!”
他想也未想,从怀里便拿出叶徽和留下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
邱灵赋看了那粒药丸,就和发了疯一般,一口朝阿魄的手指咬去;就着阿魄的血吞了那粒药,他脸色才渐渐好看些。
但吞了那粒药后,他又立刻捉住阿魄的手,像是害怕自己的动作会让他逃走一般。
阿魄没有走,只是低头看他的脸色:“还疼吗?”
黑暗之中,邱灵赋一双眼睛盯着阿魄:“你那时候也这么疼吗?”
他说的是那时在花雨叶,邱灵赋亲自给阿魄下了毒。
阿魄咧嘴一笑,暧昧道:“哪里疼?甜得很。”
邱灵赋也咧嘴笑道:“我也甜得很,你别走,我刚才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虚弱地狡黠着,好似有一团光,纯粹却暗淡,幽幽地惑人。
阿魄叹道:“你这是该坦诚时不坦诚,不该坦诚时坦诚。”
邱灵赋有了点精神便任性道:“我坦不坦诚,你都得猜到我到底想什么!不仅猜到,你还得做得半分不差!”
阿魄无奈安慰道:“好好,是我错了。你病好前,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邱灵赋得寸进尺:“病好后也是!”
邱灵赋平时病了也是这么使唤人,只不过对邱小石许碧川那是装模作样地撒娇耍赖,到了阿魄这里便要命令。得看着阿魄在如此淫威下也会点头,自己才放心一点。
可阿魄听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笑道:“病好后,就算我跑了,你有本事就继续来追我,用你那饭酒老儿的方法也好,邱灵赋的方法也好。只要你活下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邱灵赋心下有些奇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他慌忙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跑?”
阿魄笑道:“我想跑就跑。就像你现在想疼着就疼着,那是你的感受,我由着你的感受。”
邱灵赋哪里听得进道理,他只觉得心里发慌,想到的何止是阿魄现在说的话,就连他最近的举止都有些异样。
可他此时哪能凶狠地命令他,他换了种可怜语气恳求道:“你别跑。”
阿魄却接着道:“你好好听我说。白家当年的灾难,我本就该死了,既然有幸活了这么多年,我要是每日要是想着如何解决我那复仇难题,哪能与你这混蛋扯上这么久的关系?”
他握住邱灵赋的手:“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们从今以后,把最重要的事放在今日,至少死前能把最需要做的做了。我要跑也是以后跑,你以后再想。”
邱灵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都生着病,你为何也不说一句好话!还要说这种话吓我!”
这些话哪里是阿魄想说的,可他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他赶紧安慰道:“我是吓你的。”
“可我心里还是难受。”邱灵赋眼睛泛红,他忍着没掉泪。
阿魄轻轻揉了揉他的眼睛,笑道:“悲时哭喜时笑都很正常,因为觉得掉泪丢人,因为笑显得好欺负,这才不正常。”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笑,不知为何果真潸然泪下。
他十七,阿魄十九,都是大好的年纪,都是大哭大笑的年纪,本就不该端着那样高的架子。在认识阿魄后,他这架子便一点点卸了下了,原来无论男人女人,年老年少,都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阿魄亲他一口:“都还好好活着,你的毒也一定能好。你我又浪费了一日,那明日便要过好了。”
他笑得绝无虚假,好似能让人看到晴空万里,灿如骄阳。
此时夜深,窗外飞入细雪,他们身处一座对两人格格不入的城。
当时身在江湖的边缘,大事小事都要四处打听,可如今成为众矢之的,邱灵赋却好像许久没有听到来自江湖的消息,似乎眼中只有寥寥几人,寥寥几日,窗外寥寥的夜色。
当上天非要创造出那些无情的毒…药,剥夺你的时间,人就会发现自己能承受住的不过就是那一点点东西罢了。可就连阿魄和娘这样足够淡泊的人,也必须在仅有的执念中做出取舍吗?
邱灵赋不喜欢深夜,他与阿魄相依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浓黑夜色。夜不会总是夜,此处天晴了便会热闹,热闹了便会开怀。
开怀了,便是壮丽山河,天高地远。
第98章 说书人(一)
这几日依旧下雪,两人是偷偷住进的客栈,为掩人耳目,换了好几处房。白日里窗户总是掩着,窗外也没有晴日,但邱灵赋心情很好,因为他能感受得到疼痛锥心。
像是有一把剑刺入了心脏,让邱灵赋钉在那床上动弹不得,可他眼睛看向阿魄时,眼里活气好像是走在紫域的街上。
阿魄知他的意思,每日买来好吃的,再带来点消息给邱灵赋下饭。
“烈老鬼和薛昆被穆融所杀,溯元与焰云庄两门现在群龙无首,焰云庄大小姐平安无事,新庄主将在她与大弟子中选出。而溯元宗已经乱了套,几任弟子之间似乎本就不安分。”
邱灵赋听得津津有味,又张了张嘴,再虚弱也要说上一句:“孔汀没有杀烈云霞······那孔雀汀呢?”
阿魄又道:“江湖上只听说段二掌门失踪,许多门派也去孔雀滨刺探那白雪岭上发生的事,据说都被段惊澜请回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消息。”
那夜发生的事,竟然只起了这点波澜不成?
邱灵赋煽动着苍白的唇:“段惊澜?”
阿魄笑道:“十几年来一直都有的人,不会一夜之间就没有。”
阿魄说着,看邱灵赋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他又取来,拿起一块放进邱灵赋嘴中。
邱灵赋张开嘴,一张脸早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愈发无血色,只有眼睛是亮的,他看到阿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阿魄若有所觉,眼睛扫了过来,邱灵赋赶紧低眼。他嘴里嚼着那点心,佯装什么也没看见。
他需要一副大病将好的安详样子,等叶徽和来。
邱灵赋没吃几口,眼睛在眼皮底下一转,又问阿魄:“叶徽和何时才来?”
阿魄将他下巴抬起,又喂了一块:“两日前我透出消息,饭酒老儿在如意楼经过,若叶徽和去打听,那里的小童会来告诉我。现在为保安全,还是在这的好。”
邱灵赋看他笑得好看,也扯开着嘴角朝他一笑:“阿魄,我想吃松子糖。”
阿魄扬眉:“现在?”
天色晚已经晚了,不知还有没有吃的。
邱灵赋求道:“不行吗?”
阿魄哪里经得住他求,手指摸了摸他的脸,答应道:“当然可以。”
屋内忽起寒风,那窗开了又阖上,只飘入几片雪。阿魄又从那窗户出去了。
邱灵赋听他出去,立刻虚软无力地爬起床来,将不远处桌上的瓶子抓在手中。
他取了那止疼的药丸,正要放在嘴边,又忽地停下。
要是自己吃下了,病情加重,撑不到叶徽和来可如何是好?
邱灵赋又抖着手,将那瓶子放回原处。他扶着那床边,仰面瘫倒在床上,心里剧痛不停,像是千百根针全扎在了胸口。
明明此时身中奇毒,阿魄又有事相瞒,可为何他还能去期盼一个平安喜乐的明天?
阿魄,这都怪阿魄。
要是这人从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他也许可以痛快地死去。而不是在这被痛苦折磨,奄奄一息地等着一颗松子糖。
他看着黑暗的床帐,这些年来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他那点薄弱的心尖上,当他仿佛已经尝遍世人所有痛苦,心里想不起所有快乐的事,那疼痛又轻了一些。
可他只要有一点喘息的机会,又开始幻想柳暗花明。
在极短的时间内循环往复,像是擀面杖一样一遍遍碾压邱灵赋的灵魂,他仅在一瞬间就能度过酸甜苦辣的一生,而这样的瞬间永无止境。他的痛苦永不停止,他的希望也生生不息。
当他被折磨得失去神智,已经向痛苦妥协,他却已经没了动弹的力气,只能用疯狂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桌上的灵丹妙药。
在眼神最狰狞的时刻,他突然失去所有力气,像是终于松了手,看着自己放弃一切,落入深渊。
窗户吹入一阵冷风,一个影子翩然入户。
阿魄带着松子糖走进床边,他看着邱灵赋的脸,笑容从未有过地凝在脸上。
“邱灵赋?”阿魄俯下身子,唤着他的名字。
邱灵赋紧闭着眼睛,像以往睡懒觉那般不愿动弹。
松子糖的纸包落在床上,邱灵赋死气沉沉的身体边上全是糖果。
阿魄朝他的耳边呼唤:“邱灵赋!邱灵赋!”
阿魄手忙脚乱地将邱灵赋从床上抱起,在他耳边吻着,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们都是贪心的人,只是邱灵赋贪心时不必找理由。
也许他不去复仇不是因为追寻真相和正义,他目送邱心素离去不是为了尊重她的意愿。
宁愿看着邱灵赋痛苦不离开,也不是因为了解他。
他心中有多少爱,就有多冷漠。
他多能看透自己,就有多冷漠!
他的冷漠要把他的邱灵赋害死了!
他的手颤抖地抱着这个人,像平时与他玩闹捉弄一般,紧紧地抱着他。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有力,甚至难以再去拔那柄匕首,但他还是要把这个人抱起来。
如果此时邱灵赋醒着,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一定会清楚其实阿魄需要他更甚于他需要阿魄。
这是个极其灵性的人,只要看他的眼睛,你就能看到他厌恶你,爱你,骗你,诱惑你。
他若要骗,阿魄便能看到得逞后得意的大笑;他若要诱惑,阿魄就像能看到那堕落又沉醉的表情,闻到汗水里情-欲的味道,好似那人已在自己身下;他若爱你,一定会紧紧盯着你的眼睛,像是狼盯住了猎物,千百遍地确认你是否爱他,动一分便要咬上来。
快睁开眼睛,骗我,诱惑我,爱着我。告诉我你的悲伤和快乐,或是半遮半掩的一切。
阿魄紧紧地抱着他,在被风雪、明月和阳光消磨的紫域屋瓦上飞跃。身轻如燕的少年,脚步逐渐踉跄。
他在这片天这片地里松手放弃了一切,任由身边的人和事像杂草一般自由生长。这片天这片地也松手放弃了一切,任由他像杂草一样自取存亡。
邱灵赋苏醒在一个月之后,他醒来时依旧是个夜晚。
月代替了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