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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会的!”重光紧紧地抱住了娥皇,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泪浸透了她身上那薄薄的素纱。
娥皇轻轻地拍了拍重光的背,取下了手上佩戴的约壁玉环,摊开重光的手,将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然后拿过床头那把昔日元宗赐予她的烧槽琵琶道:“夫君恩情,娥皇此生无以为报,唯平日佩戴的约壁玉环及昔年所赐的烧槽琵琶,可遗郎君。”
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像一个幼小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那一夜,他又将一首诗在佛前焚烧。
悼诗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三日后,娥皇强撑着病体斋戒沐浴,接着她穿上一袭素衣,将青丝用银簪绾起,在瑶光殿内的佛像前祈福,然后将诞下仲宣时重光给她的子母结在佛前焚烧。
焚毕,她将一只玉蝉含入口中,然后躺到了床上,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公元964年十一月,娥皇殁,谥昭惠,葬懿陵,史称大周后。
在娥皇下葬的前一夜,重光将她从棺材中抱了出来,只在里面留了一些她生前的衣物。
他洗去了她脸上的妆容,褪去了她身上的寿衣。
他给她穿上了初次见面时的粉色罗裙和那双粉蓝色的绣花鞋,将她那的青丝绾成了一个少女的发髻,然后在她的脸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的胭脂。
细细端详,故去的娥皇犹有闺阁少女的风韵。
重光抱着她走出了殿外,月光无言,轻轻地笼罩着他的背影,娥皇那粉白的裙底在夜风中款款飘荡,粉蓝的鞋面在柔和的月光中若隐若现,一片绯红的樱花瓣落在了她那雪白的罗袜上。
他抱着娥皇来到了国寺后面的那片樱花林里,那里栽植这不同品种和花期的樱花。此时已是深秋,大部分的樱花皆凋落,只有一小部分还开着。
重光抱着娥皇来到了一棵上了年纪的樱花树旁,那儿有一个他早已让人挖好的坑。他轻轻地将她放了进去,一点一点地埋了起来。
那一夜,素樱如雪,在朦胧的月色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了埋葬了娥皇且孕育着生命的泥土上,落在了青青冒出的浅草上,落在了这一片大地所有的生灵与亡灵之上。
露晞说过,所有的花,在任何时期都美;然而此刻,他还是觉得,樱花在落的时候,最美······
第24章 九
是夜,残月如刀,划破了轻薄的云纱,星斗如针,颗颗密密地扎在断肠人的心上,乌啼已歇,唯有那滴滴作响的更漏长伴静默的石阶。
瑶光殿内的烛火在重光那昏濛的泪眼上闪着微胧的光,桌上是刚刚批阅完的奏章,桌角上的小碗中似乎犹有汤药的残羹。
重光将手按在桌上静坐良久,然后提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手停笔落,重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娥皇去世后,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写下了多少首这样的诗词。
默默地将奏折整理好,重光将那首诗放在佛前焚烧,然后褪去了衣袍,只余一身素白的里衣,他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月,就像小时候生病躺在孤儿院那样,柔暖的月光笼罩着他那淡素的里衣,轻轻地为他盖上了一条薄薄的纱衾。
不知不觉中,笼罩着他的月光变成了微热的晨曦,它们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疾不徐地轮换,就像昼与夜的更替、春夏秋冬四时的轮回,未曾停止瞬息。
重光起身束起头发,穿戴袍冠,走出了寝殿,没有停留片刻。
金炉中的灰烟袅袅地在大殿上升起,重光矗立在高台之上,目光紧锁在案上的一张诏书上,眉宇紧蹙,台下的大臣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仿佛在跪拜着一座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有口不能言的神像。
“官家,为守江南国土,眼下诚宜忍辱负重啊!”
“官家,南汉若降,下一步便是我们南唐了,唇亡齿寒之理,妇孺皆知啊!”
北宋与南汉将战,赵匡胤下诏让重光写劝降书给南汉皇帝刘怅,以劝之降。
“好了!”长久的静默之后,重光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顿时,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潘佑!”
“臣在!”
“劝降书之事就交由你负责,既要写出诚意,让北宋看不出端倪,又要激怒刘怅,让他与北宋背水一战!”
“臣遵旨。”
“退朝。”重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缓步走下了台阶,走在了皇宫长长的甬道上,他步履蹒跚,似乎没有力气再加快了。
白茫茫的天空上翻过了几只乌衣,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可是它飞得再高再远也永远飞不出天空。
午时,重光邀赵光美及周露晞于画堂南畔下的凉亭中茗茶,他褪下了龙袍,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长袍,此刻的他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初春的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凉亭的桅杆上,在地上拉出斜斜细细的影,和煦的风中飘飞着几缕白絮,像点点白雪,静谧的小树林中传来了几声婉转的莺啼。
转眼间,赵光美来到江南已有半年了,不日便要返回汴京。
更杯换盏间,露晞拿起一块糕饼小小地吃了一口,突然,她将那细小的渣屑呕了出来,继而呕吐不止。她捂着嘴一阵小跑着出去,腰间的鸯佩在风中碰撞着她那绣着荷花的翠色罗裙。
“重光,”赵光美的声音有些犹疑:“文化有话要说······”
看着露晞在草丛中干呕的身影和赵光美腰间的鸳佩,重光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文化,今夜升元阁一叙。”
夜,升元阁上,重光拍了拍赵光美的肩。
“放心,重光定会竭尽全力成全你们,若不成,这顶绿帽子,重光替你戴!”
月光下,清风不疾不徐地吹着,一江春水永不止息地流着。
第25章 十
不久之后,赵光美返回汴京,重光私下将露晞和她的丫环送到了他曾经居住的山舍,对外称露晞因长姐过世,哀恸伤身,在宫中闭门修养。
不日,重光遣人将潘佑写好的劝降书送至南汉,刘怅读后果然大怒,回信表示要与重光绝交,并出兵与北宋交战。
或许,他们能够消除他的心头之患。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望着天空中那乌黑厚重仿佛马上就要塌下来的云,重光有一股浓浓的窒息感。
他也身不由己啊······
不知不觉间已至初秋,天渐渐地寒凉起来,枯黄的叶在萧索的风中飘落,如秋雨般霏霏微微地洒落在地上。
在一个黄昏,重光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登上楼台,望着楼外乳白中混搭着蒙蒙灰色的天。
潇潇濛濛的秋雨潇潇濛濛地下了,打湿了梧桐树上淡黄的花。
重光倚着栏杆望着远方,视线在袅袅薄薄的轻烟中朦胧了起来,他感觉到有一滴泪划过了自己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息了,天上的云散开了,露出清亮的月光,照亮了枝间被雨水浸透,湿莹莹的梧桐花。
月光中,他仿佛看见娥皇坐在梧桐树下拨动着烧槽琵琶,弹唱着他的诗句。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那一夜,他又作下了一首诗。
感怀
又见桐花发旧枝,
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栏惆怅谁人会?
不觉潸然泪眼低。
暮秋时节,重光称病辍朝,将朝中事务交由信任的臣下代理,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山舍。
此时的露晞腹部已高高地隆起,看起来应该有些月份了。她呆呆地坐在竹床上,身上蓝色的布裙被她压得有些褶皱,垂下的青丝像一床乌黑的衾被包裹着她那娇小的身体。
重光默默地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他望着那高高的天,视线被远处重叠的山峦遮挡,只能看着一排秋雁飞过,变成了一个个黑压压的小点点,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山中的野菊花在风中散发着奇异的幽香,鲜红的枫叶落满了山岗。
重光一直默默地坐着,看着天边的彤云一点一点地褪去,漆黑的夜幕一点一点地浸染了天空。他回过头看向里面那一直眺望远方的单薄身影,风吹起了窗前用青藤编织的帘子,月光柔柔地泄在地上。
他默默地转了回去,留下了无声的词句。
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一个月后,露晞临盆。
山舍中传来了一声声嘶吼,重光跪在空旷的山谷中,只在雾内留了一个他从附近山村请来的产婆和一个帮把手的丫环。
高远的重山像一重重厚厚的屏障,望着山上高耸的树木,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缕尘埃一般。
“哇哇哇哇哇”
不知过了多久,当痛苦的嘶吼变成了清亮的啼哭时,重光起身缓步走向了山野中的屋舍。
“恭喜公子,是个男孩。”产婆笑吟吟地抱着刚被过上襁褓的婴孩向他走来。
“同喜,同喜。”重光挤出了一个笑容,他伸手接过了产婆手中的婴孩,掏出银钱递给了她。
小小的孩子在他襁褓中啼哭,细碎的阳光照在了他那光滑嫩白的皮肤上,显得他像一块未染尘埃的润白软玉,一双乌黑发亮的瞳眸像一潭透彻可鉴的乌泉。
那一刻,重光顿时生了不想让他被这个世界浸染的心。
是夜,重光抱着那小小的孩子来到了山中的古刹,他跪在了那个老和尚面前。
“高僧,求您收了这孩子为徒吧!”
第26章 十一
周露晞诞下一子,待孩子断乳,重光将他送至老和尚居住的古刹,又将露晞接回了宫中。
不久之后,朝堂上传来了南汉灭亡的消息。
“官家,汉与我唐相邻,今汉亡······”
下一步就该轮到南唐了吧······
高台下的众臣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他们跪俯着,仿佛在跪拜着一座神像,旁边的金炉发出袅袅的灰烟,仿佛是那祭祀的香火。
然而神像终究不是神,它只是一座像,一座被人摆在高位拜祭的像。
“退朝。”早朝最终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中结束,重光拖着沉重的肉体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那一刻,他觉得众人的信念就像一块块巨石,重重地砸压在他的身上。
他不是神亦不是像,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走出大殿,重光遣散了宫人,如幽灵般独自晃荡在这偌大的宫墙之内。
不知不觉已至正午,初春的太阳挂在天上暖柔柔地照耀着世间万物,在草木旁投下一片不大不小的影。
重光闭上双目,张开双手,头向天空。阳光下,和煦的春风夹杂着轻飘飘的白絮扑上了他的脸颊。
顿时,他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淡淡的、静谧的美好。
太阳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照耀万物,亦留下阴影。人们将太阳当做神明一样崇拜,而太阳依旧是在他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不知过了多久,重光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向御书房走去。他要去批改奏折、亲自审理大理侍案件,还要去翻四书五经,因为他明天要亲自主持科举考试。
穿越过来之前,他曾经看过运行关于朝代更替、国家灭亡的历史纪录片,他看过各种被摧毁的神像和人们倒塌的信念,他知道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朝代的诞生和灭亡就像昼夜的更替和四时的变换一样,他的国家亦如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按着自己轨迹变化,就像太阳一样,即使将要落山也依旧照耀万物。
世间万物皆如此,从生到死皆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变化,按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在每一个时段都行使着不同的职能。
他和太阳一样,既不是神也不是像。
他是一个人。
南汉灭亡后,南唐更加岌岌可危。过了几年,重光派遣六弟郑王李从善出使北宋,不想被赵匡胤扣押汴京,迟迟不放归,从善的妻室郑王妃终日以泪洗面。
又过了一年,又是一年初春,在一个傍晚,重光在宫中的临春阁摆设酒席,邀请郑王妃参加,携亡妻之妹周露晞同往。
迟迟的暮日从远处的山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徐徐的东风徐徐地吹皱了凉亭外平静可鉴的湖面,飘落的梅花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在笙歌之中款款浮动。
此刻的郑王妃默默地坐在酒桌前,未施脂粉的容颜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分外憔悴,她只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身蓝色的常服上绣着一对洁白的鸳鸯。
相思之苦重光亦感同身受,他举起了酒杯,将杯中之物倒入口中,他希望这酒能够麻痹他的神经,麻痹他内心的哀恸,可是——他做不到。
在这歌舞升平的笙歌醉梦中,他又赋下了一首词。
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宴散,重光独自一人坐在从善还是皇子时居住的宫殿外的石阶上,飘飞的梅花如点点飞雪般飘落在青青的浅草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