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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蒋森叼着颗烟，一手插在裤兜里，盯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听见旁边龙二忽然说：“绣球，咱们回家看看怎么样？”
蒋森回头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圈，问：“回哪个家？回你家？”
龙二张了张嘴，大概是想反驳他，过了一会儿，又闭上了，只是嗯了一声，道：“我想……带你回去看看。”
蒋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找你老婆多久了？”
“大概一千多年了吧，你走的那年建的客栈。”这次他没有思考很久便回答。
蒋森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绣球，但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痴情如此，也足以叫旁观者动容了，过了一会儿他将烟头捻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问：“你们那地方儿公共场合禁烟吗？”
龙二脸上露出个笑容，道：“不禁。”
红尘客栈在南山区长青路白头街有一个小小的门脸，距引魂使办事处三个街区的距离，不过上面没写客栈，写着‘旧杂志书店’。书店门口坐着个年轻人，正半垂着脑袋捧着一本kindle看，从远处看，只露出一个亚麻色的脑袋尖儿。
两人走到门口，年轻人抬起头看过来，他长了一张乖巧的娃娃脸，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扫了一遍，桃花眼一弯：“老板你给麒麟找到后妈了吗～”莫名熟悉的嗓音跌宕起伏蜿蜒向上，瞬间令蒋森的胳膊上又冒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后妈，是亲妈。”龙二歪了歪头，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说：“你……哪里变了？”
“我烫头啦！好看吗？！”年轻人说完又震惊道：“老板你竟然记得我！”他的绵羊音一惊一乍，让蒋森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龙二非常酷地点了点头，说：“我找到绣球就变聪明了。”他说完不再跟这年轻人搭话，一矮身进了书店里。
蒋森跟进去，发现这地方并不能称之为书店，像条封闭的走廊，只有一人宽的间距，墙壁两边乱糟糟摆满了书，似乎打定主意不招揽生意。
他一抬头，看见门边贴着一张装裱精致的抽象派画作，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便问：“这画儿是拿来卖的吗？”
“不是。”龙二停住脚步，一脸你怎么会没认出来的表情，说：“那是你的画像，我叫他们照着找你。”
蒋森：“……”怪不得找了这么多年也找不到。
两人继续往里走。蒋森随手翻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考研英语（2011）·阅读理解精读100篇》，里面用各色的笔画满了重点。“你们这里也有人考研？”
龙二回过头来看他，想了一会儿，说：“考研是不是考研究生？”
蒋森点点头。
“好像是有，姬惠云一直说自己是酒店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后来羊小二为了压住她，读了经济学的博士，羊小二就是刚刚那个看门的。”
“……”如今连当妖怪都要高学历了。蒋森一边这么想，一边问：“你们的身份证件怎么办？”
“不知道，这个他们没说。”
到走廊尽头，龙二回身牵住他的手说：“小心台阶。”
蒋森哦了一声抽回手，便看见龙二的嘴角委屈地耷～拉下去。
楼梯的环境十分逼仄，龙二拍开了墙壁上的灯，说：“他们平常不从这条路走，所以很少打扫。”
“有凡人误入过吗？”
“没有，楼梯口设有禁制。”
龙二的话音刚落，蒋森便看到楼下映出来的灯光。
“到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几个穿女仆装的女孩儿正在打扫卫生。中间的吧台前趴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头发挽起来，睡得扯起呼噜。蒋森定睛一看，发现吧台旁的地上拖出一截墨绿色的尖尖，上面还有鳞片，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尾巴。
大厅里的女仆看见龙二，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动作整齐划一地打招呼：“老板好。”
龙二点点头，吧台前的女人被这山呼海啸的动静惊醒，抬起头，脸上还睡觉留下的印痕，眯着眼一脸瞌睡，懒洋洋伸了伸胳膊，地上那截绿色的尾巴惬意地甩动了两下，待看到他们两个，才收起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美艳的眼眶里瞳仁竖成一条线，把蒋森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她九曲十八弯地哦了一声，然后扯着喉咙喊：“麒麟，你爸带人回来过夜了！”
蒋森：“……”
麒麟赤着上身从二楼的走廊尽头探了个头出来，见到他们两个，喊了一声：“爸。”
龙二说他：“叫妈。”
麒麟不答话，只是问：“怎么还带回家来了？”
“不孝子！”龙二说了一句，紧接着还是那句：“下来，我要揍你。”
麒麟竟然真的下来，让他在脑袋上来了两下。
蒋森听着砰砰拍西瓜似的两声响，替麒麟感到头皮一麻。
麒麟挨完打，继续说：“你带他回来干嘛呀？”
“你～妈失忆了，我带他回来看看，帮他回忆回忆。”龙二没再执着着让他叫妈，转身对蒋森说：“绣球，都怪我，没有把他教好。”
“……”蒋森默默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麒麟说：“这回忆到猴年马月啊？”他转头看了一眼蒋森，说：“你还不如先把自己的魂补回来，正好还能验验真伪。”
龙二一听这话，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两下。
蒋森忍不住说了一句：“总打脑袋容易把孩子打傻。”
“没事，他头很硬的。”龙二温柔地向他解释了一句，又对麒麟横眉冷对道：“找揍。”
吧台前的女人看着他们互动，笑得花枝乱颤，幸灾乐祸道：“又被打了吧？”
麒麟也不搭理她，一扭脖子上了楼。大厅里一个系着红色领结的领班走过来小声说：“惠姐，203的客人出去了，今天的房费还没续。”
姬惠云说：“再等会儿，反正淡季有空房。”
第十三章
姬惠云一歪头，看着蒋森问：“咱们后面有餐厅，你吃点儿什么？还是喝点儿什么？”她说完又看向龙二，戏谑道：“还是直接送到你们房里？”
蒋森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龙二一脸骄傲地看着他，说：“厨子做菜还行。”
“那……那就吃吧。”
姬惠云一回头，叫刚刚那领班，说：“鼠大，叫厨房把今天炖的佛跳墙和东坡肉留一份，松鼠桂鱼、东安子鸡……”她忽然回过神来，又问蒋森：“有什么忌口没有？”
“没……没有。”
“那就再炖个笋？今天刚到的，特别新鲜，再炒个茼蒿。”她啪啪啦啦定下来，问鼠大：“今天炖燕窝没有？”
“没有，前两天地府来查，说是违反人道主义精神，不叫用这些东西了。”
“妈的，吃燕窝不人道，吃猪肉就人道了？猪还不服气呢，有本事餐风饮露别他妈吃饭了。”姬惠云骂骂咧咧的，转头又说：“那甜品就上个木瓜银耳糖水？”
龙二说：“绣球不爱吃木瓜。”
姬惠云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蒋森，征求他的意见，在她心目中，其实也并不相信眼前这个蒋森，就是当年的绣球转世。
蒋森果真摇了摇头，说：“不用甜品了。”
姬惠云一愣，说：“那就来个杨枝甘露，芒果吃吧？”
龙二说：“他爱吃芒果。”
鼠大领命到后厨下单，蒋森便看见她身后一摇一摆露出一截细长的尾巴。姬惠云笑道：“别怕，她们都是老鼠精。”
蒋森的眼睛往下一搭，就见姬惠云身下的尾巴嗖地收了回去，她走出吧台，脚上袅袅婷婷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欲盖弥彰道：“别看物种不一样，其实我们一样都是良民。”
蒋森笑着点了点头，干～他们这行，见多识广。
龙二歪头看着蒋森，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脸。
姬惠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刚要说话，便听见楼上一阵风风火火，羊小二梆梆梆踩着他的羊蹄子下来了，回头就骂：“你他娘的就不能轻点儿？不好好看门，下来干什么？”
“老板娘都回来了还看什么门儿？”羊小二用他那绵羊音说：“你别老凶我，我都吓死了。”
“闭嘴，最烦听你说话。”
羊小二撇撇嘴，到底没再开口。
龙二在一旁向蒋森解释：“他们俩是两口子。”
“谁跟他是两口子？”姬惠云道：“最烦他那副怂样儿。”
羊小二这回不干了：“你说我怂就说我怂，别扯其他的，证都领了，你再抵赖也不行！”
“闭嘴！再说话我一口吃了你！”
羊小二倒是没再说话，脸上却不高兴了，耷～拉着脸，顶着那脑袋黄毛坐到了吧台后面。
姬惠云说：“还敢给我摆脸色？一会儿再收拾你！”她转头对上蒋森，又是一脸的温暖如春，道：“叫你见笑了，外子不识大体，就那副德行。”
蒋森笑笑没说话，姬惠云一边引着他们到餐厅去，一边说：“我刚认识老板那会儿，麒麟才这么一点儿大。”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长短，说：“你也知道他这个样子，脑袋不清醒，一边养孩子还一边看店，麒麟也是命大……”
蒋森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姬惠云见他听了进去，便继续意有所指道：“就这样，找了你一千多年，我们外人看着也不落忍，都想着，不管是不是麒麟亲妈，能叫他找着一个合适的就行。”她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他看着傻，其实心里有数儿着呢，而且模样也好，性格也温顺，最主要是会疼人，你要不愿意住这儿，我们也能在上面给你们买房。”
蒋森原本还认真听着，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刚想开口，就听见姬惠云继续说：“你干那行儿最清楚，阳间生死有命，我们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们老板看着不起眼，其实背景不一般，将来你俩成了，你这阳寿，到时候也好说。”
蒋森听着姬惠云不遗余力推销龙二，心里觉得好笑：“其实……”他想了半晌没想到该说什么，又看见龙二那一脸娇羞待嫁的样子，最后还是狠了狠心，说：“其实我早就叫他回家的，找了这么多年，光是他这份心，孩子妈也肯定会回来的。”
姬惠云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没戏了，还是劝他：“你再考虑考虑，不管有什么条件，咱们都能商量。”
龙二原本娇羞的脸，瞬间没了笑意，说：“你就是孩子妈！”
蒋森看着他不答话，姬惠云见这情形，赶紧打圆场道：“快坐快坐，都到饭点儿了，蒋森肯定饿了。”
龙二这才不再发作，大概也是回过神来，一脸委屈坐到蒋森对面。蒋森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一边听见大厅里传来姬惠云哄羊小二的声音：“怎么还委屈上了？”
羊小二说：“你跟我是不是两口子？”
“开玩笑呢你听不出来？你个男人，心眼儿怎么那么小？”
羊小二大概是又生气了，不说话。
姬惠云柔声道：“是是是，行了吧？”
“这日子不过了，你吃了我吧，天天威胁我，有本事你就真吃了我……”羊小二的绵羊音哼哼唧唧地。
龙二见蒋森听别人说话听得津津有味，尽管生气，还是向他解释：“羊小二是羊，姬惠云是蟒蛇，两人天天吵架。”
蒋森觉得有趣，问：“那他们俩怎么走到一起的？”
“羊小二来住店，姬惠云开始看不上他，觉得他怂，羊小二其实也怕她，既怕她，又忍不住喜欢她，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龙二说完，叹了口气，问：“绣球，你是不是也看不上我？觉得我傻？”
蒋森：“……”
“你再等等，以后跟你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就不傻了。”龙二恳求道。
“那还不如叫他直接把魂还给你，多快。”麒麟湿着头发，上身套了衣服下来。
龙二说：“不关你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蒋森看了他们父子一眼。麒麟拉开一张凳子坐下，说：“到时候也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妈，要真不是，你也别老缠着人家了。”
第十四章
麒麟的话说完，场面先是静了一下，蒋森看向旁边的龙二，以为他又要打人，不料龙二这次没发作，过了一会儿说：“麒麟，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妈身上装着我的一缕魂，连身体都是用我的骨骼做的，我怎么会认错？”
麒麟不抬头，拿起桌边放的餐巾纸搓了搓，低声说：“你以前又不是没认错过。”
龙二这次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点无奈，带点伤感，半晌垂下了眼。
麒麟看他的样子，又有点后悔，说：“其实……你开心就好，我就是怕你被人骗了。”
蒋森：“……”
龙二说：“你是我儿子，连你也嫌我傻，我不想看见你，别跟我一桌吃饭。”
蒋森：“……”
麒麟竟然真的站起来去了另一张桌子，蒋森被这场面弄得有点尴尬，愣怔半晌，对面的龙二也没再开口。
餐厅里又进来几个人，一个穿着分体唐装的六七岁小女孩，一蹦一跳捡了一张椅子坐下。蒋森以为她跟旁边那长衫男人是一家，不料两人分两桌坐下了，待那小姑娘开口，蒋森更是大吃一惊，苍老又嘶哑的女声道：“一碗鸭血粉丝汤，加血加肠，一瓶听装可乐。”
一个穿女仆装的服务员走过去记下，面色如常地说：“请您稍等。”
蒋森不自觉多看了两眼，那小女孩儿的眼光也瞟过来，她眼白多过瞳仁，冷冷地对他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