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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彦岑因为兴奋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努力思考着,他的视线从一个人的身上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却仍旧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发现这些事情并不是他能够搞懂的。
唐未济已经不在原地,留在原地的、落入他眼中的只余下一个半米见方的大坑,大坑呈蛛网状散射,尚且还有未曾落下的黄色烟尘。
怎么回事?
他茫然了,紧跟着耳边便听见一声大喝,然后天上便闪过一个黑点点,那黑点点朝着他这里飞过来,飞速靠近,飞速放大,“啪嗒”一声落在他怀中,他下意识接住,紧跟着双手一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下意识把那东西抛了出去。
是个人头。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周彦岑陡然打了个冷颤。
……
屈膝是下跪,是一个动作,但屈膝代表的又不仅仅是下跪,还有另一种解释——弯曲膝盖,将身体伏低。
这个动作自然是有其特定的含义与作用的,其中最明显的作用就是增加爆发力,一般我们可以在短跑运动员准备的时候看见类似的姿势,又或者可以在有人投篮的时候见到这种动作。
唐未济的屈膝在旁人眼中看来是第一种作用,但是他自己知道是第二种用途,就像是要把拳头砸出去就先要把拳头收回来一样,是同一个道理。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到十个呼吸之前……
“啪……”
晶莹剔透的汗水砸落在地上,溅起的浮土在凝固的时空中呈现出怒放的花朵姿态,只是类比花瓣的规整多了许多不对称的随意的野性美感。
水珠触碰到地面尚且还未破碎,凝固的时空解冻,紧跟着浮土之后的是一圈晶莹的水环。
循着水环坠落的方向往上看去,似乎能够看见一条水珠砸破空气、吸附空中灰尘的笔直的圆柱形通道。在某一个瞬间,那滴落下的汗水在短短的旅程当中恰好折射了金色的阳光,将自己渲染成了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拥有的璀璨。
那抹璀璨的光只是在一瞬间刺眼,然后我们继续往上看,见到的是唐未济光洁白皙却又轮廓分明的下巴。另一滴汗水循着前辈的踪迹正要一跃而下,现在,它跳了下来。
就在他跳下的一瞬间,唐未济弯曲的膝盖仿佛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猛地松开!
“轰!”
一声巨响,气浪轰然炸开,土层翻卷,一前一后两枚足印深深印在地面上,足印周围像是被暴风肆虐过一般参差不齐,唐未济仿佛炮弹一样冲天而起,笔直朝着叉开腿挡在他面前的董寺撞了过去。
那滴落到一半的汗水被气浪撞得晕头转向,打着旋卷飞了出去,它注定是不能继续循着前辈走过的路了。它拉长了身形,落到一旁,也不曾在地面摔碎,在半空中便被一块旋转着炸开的碎石撞得粉碎。
董寺脸上张狂的笑容还不曾散去,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来得及下意识发出一声吼叫。周彦岑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思维反应速度和眼睛转动速度都跟不上唐未济的速度。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仅仅只是一瞬间,一个眨眼的工夫,一道如瀑的血光闪过,董寺的身体依旧站在那边,他的头颅已经在巨力作用之下冲天而起,斜斜飞了出去,落在了周彦岑的怀中。
周彦岑发出一声惊叫,下意识把那颗血腥味浓重的头颅扔了出去,就像是扔掉了一枚烫手的火炭。他脑子里不断闪过的唯一画面就是董寺睁大的那双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怎么敢,他身受重伤、这里这么多人、当着魏无忌的面——他怎么敢!
唐未济身后的亲卫都已经呆住了,被架到了一旁的金飞宇在欢呼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茫然睁开眼睛,落入他眼中的依旧是茫然,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没回过神来。
唐未济就站在那边,背对着董寺——之前他们是面对着的。情况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原本站在唐未济身前的身影挪到了身后,并且掉了一颗脑袋而已。
周彦岑浑身颤抖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唐未济仿佛要杀人的冰冷目光,但他紧跟着又亢奋了起来——他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同。
对!情况已经不同了!他不过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重伤的人,我为什么要怕他?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是三元境,何况还有魏无忌在,我怕他作甚?
周彦岑努力挺起胸膛,那双不断颤抖的腿却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他的眼睛里面似乎是在闪着光,那一点点的光很快化作了火焰——化作了掩饰自己前一秒钟的惊恐而故作愤怒的火焰。
“大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拉长,发出类似公鸭一般的尖叫声,第一个字因为恐惧而显得中气不足,明显拖沓了一些,第二个字又因为情绪起得太快而显得太过尖利,导致这两个字听起来极度怪异。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终究还是叫出来了。
在唐未济出手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当他们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瞬间紧张的情绪依旧阻止了他们发出任何声音,这些军方血修的身体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但这些反应中并不包括惊呼或是什么。他们的肌肉紧绷,目光下意识变得锐利狠辣,同时咬紧了牙关——周彦岑的惊呼声反而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传出来的声音。
呼吸在一瞬间放松,这道声音打断了这些军方血修的下意识反应,让他们意识到这并不是在战场上,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妖族,而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
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惊怒交加的声浪便一下子炸开。
“大胆!”
“放肆!”
“何等狂妄!”
“竖子敢尔!”
斥责声与辱骂声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压着唐未济的肩膀,把他生生压倒。
唐未济站在那边,面对着这些恶毒的言语扭了扭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没有多少人听到,听到的人只是变得更吵。
魏无忌的目光在董寺死的时候瞬间变得凝固,但紧跟着又变得阴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唐未济也许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身受重伤,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城北那么多人都看见唐未济受了重伤,做不得假!唐未济是被抬到漱云府的,做不得假!这惨白的面色做不得假,前些日子畏寒要的暖手暖脚的铜炉子也做不得假。
唐未济一直处在魏无忌的监视之下,他确信唐未济绝不是完好无损的,何况距离唐未济受伤才多少天,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恢复。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唐未济这是有恃无恐,觉得自己不敢杀了他么?
他站起身来,用无比威严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声音,“放肆,唐未济,你无故杀我手下,是当本将军不存在么?”
声音逐渐停歇,零星的咒骂声在其余声音消失之后也渐渐消散。他们看着唐未济,那一双双眼睛如同刀子一般。
“砰!”董寺的身体在这个时候才轰然倒地,脖子断裂的地方汩汩流淌出血液来,背对着唐未济,脖子朝向的方向是唐未济之前站着的位置,倒有些像是在行五体投地的顶礼。当然,已经没了头,所以只能算是四体。
唐未济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他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喃喃自语,“算了,就这样吧。”这道声音没人听见,但接下来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听不见。
他看着魏无忌,叹了口气,云淡风轻的,听得人心里头忍不住抽抽,“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啊?”
他指着魏无忌,手指轻轻点着,嘴里一句跟着一句骂着,“你知不知道玄武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啊?你明不明白浮池之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你晓不晓得百景城外面还有五万妖军啊?
“都这种时候了,我都给你台阶下了,你还在这儿蹬鼻子上脸呢?我给你脸了?
“堂堂天寿军主将,领着两万兵卒从南漠沙海赶到剑南道百景城,居然一战都不曾打过,一兵一卒都不曾损伤,听说你们来的那天旌旗倒卷,惶惶如丧家之犬?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改名黑虎军,你们也配称为黑虎军?四神兽营里面的白虎营若是知道你们敢蹭他们的名号,信不信就凭着人家三千人能把你们两万人冲得支离破碎?我看你们改名黑猫军算了。
“我与义渠街何老将军谈过,荣武军两万五千人,驰援浮池之渊,从上到下打得只剩下两千余人,加上义渠街的散兵游勇才不过五千人,你们叫他们残兵败将,暗地里说他们狗都不如。他们狗都不如,你们算什么?你们在漱云府吃香的喝辣的,暗地里骂何老将军叫何老狗,你们也配?
“浮池之渊铁字营四百人从上到下全部战死,一步不退,那才叫英雄!你们和他们比起来屁都不是。知不知道,你们在我眼里屁都不是!
“不敢与妖族正面作战也就算了,连守城都不敢守?不守国土,目无法纪,养着你们一帮子没胆子的废物有什么用?两万五千黑虎军?我呸!
“外战不通,只会搞内斗。韩老将军为你们操碎了多少心,好心让你们入城,你们倒好,抢先占据城南,是准备一打仗继续往南跑?南边还有天险可守?你们知不知道百景城若是没了,剑南道防线要全线收缩,整个剑南道就此沦陷,妖族能一路打到天都,无险可守,一马平川!要有多少百姓遭殃?
“城北妖族攻城,城头上站满了白登军和锦衣军,就连义渠军都派人过去,你们黑虎军的人呢?我哪怕养两万五千头猪都比你们有用!一群只会浪费粮食的造粪工具!废物!
唐未济越骂越是激动,他指着魏无忌的鼻子,“我与何老将军商议三次,何老将军劝我三次,说你们黑虎军好歹也是正规军,守城时候能出点力,劝我以和为贵,毕竟妖族已经兵临城下,你们就是这么给我打仗的?
“你们真该谢谢何老将军,不然我早废了你们!
“还没打听清楚我的事情么是吧?那我明白告诉你们,死在老子手底下的三仙境都不止一个了,你们算什么东西?给你们点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后方送过来的物资到了城南先被你们扣下四成,百景城十万兵马,剩下的八万人马分六成,战时物资紧张,都是按人头分的,你们一个人长着两颗脑袋?韩仰之跟我抱怨说自己上了城头只能啃烧饼,你们这群废物大鱼大肉倒是舒服得很,当自己是个爷们?有你们这样的爷们么?都是带把的?哎呦可把我吓死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到这里三天?三天还是四天?我忘了。甭管三四天,我到这里几天给你点面子,大家各退一步,你还真当我怕你了?
“锦衣军和白登军若是真起了大范围冲突,你行不行我把你漱云府都给你拆了?给你台阶下不下,属驴的?
“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群东西在我眼里连猪都不如?玄武营是老子的人,他们现在被困在红枫坡,我直白跟你们说清楚,玄武营两千人,死一个,我杀你们黑虎军一百个!
“真是他娘的忍不了。”唐未济骂了一声,苍白的脸色逐渐变红,他看着魏无忌诚恳道:“你得知道,我这人不喜欢骂人,但你不算人,而且我也实在有点忍不了。”
“我想想。”唐未济敲着自己的脑壳子,“我想想还有什么没说的。”
他站在那边,转过身来回踱步,路过董寺那无头尸体的时候顺便还踢了两脚。
唐未济的声音还在众人耳边回荡,在院子里跟着风欢快地来回穿梭,惊呆了众人。他紧跟着的肆无忌惮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们,魏无忌看着唐未济,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唐未济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是疯了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么?唐未济话语里说的什么三仙境自动被他忽略,开什么玩笑,三仙境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种话也就是吓唬人的吧。
他不是来谈判的么?他不是来游说自己的么,他不知道黑虎军对百景城意味着什么么?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不怕黑虎军哗变,百景城腹背受敌么?自己可是他的救命稻草啊,他怎么敢这么说话?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怎么敢这么说话?
魏无忌气急败坏,其中有一半是因为唐未济说到了点子上,就像是揭开了他的遮羞布,让那辉煌躯体之下的脓疮暴露在了煌煌天光之下。
“你怎么敢!”他朝着唐未济叫道:“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就要变成大唐的罪人!到时候提起你,人们都只会说你仗势欺人,逼得我黑虎军不得不反,你别忘了圣皇交代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你就是这么对待圣皇交代给你的任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