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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膝下无子自然并非巧合,而程贵妃能顺利诞下麟儿是元帝以十月不临朝长栖芙蓉帐的骂名换来的,可谓用心良苦。孩子甫一出生,元帝便不顾众臣之议立储,此举势必导致段氏一族陷入疯狂。为护爱子周全,元帝在他周岁未满时便将他秘密送出宫外,另寻同龄男孩入主东宫以掩人耳目。
不出所料,假太子未及总角之龄就身中慢性剧毒而死,元帝大怒,藉彻查之名清除了大批同党帮凶,朝廷内外猜疑颇盛,段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换得数年太平。后来,程贵妃再度有孕,于京郊别苑养胎十月,分娩时遭遇难产,胎死腹中,没来得及见元帝最后一面。
依南淮礼俗,宫人难产乃不祥之兆,元帝只能在宗庙祭奠,送葬队伍中,手持牌位的是一名非常漂亮的少年——问题就在于这名少年,程家上下都咬定他是贵妃的侄儿程怀瑜,但老夫愚见,真太子微服为亲母扶灵的可能性更大。
出殡次日,程老爷子便以驱邪为名,命人引火将别苑付之一炬,从接生的稳婆到扫院的杂役全做了陪葬,真假太子一案至此线索全无。照常理来看,宫闱倾轧历来惨烈,年幼丧母的皇子很难在后宫存活,更何况……”
郑伯说到此处忽然噤声,他显然有所顾忌的看了慕容轩一眼,好在后者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然而,当郑伯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双冰蓝的眼眸却带着一丝迷离痛色缓缓阖上,似觉不堪重负。
顷刻间,黑色的记忆潮水般袭来,弥漫着血腥与屈辱,杂乱无序的脚步一次次逼近耳边,缩在床角的那个小小少年,恐惧到麻木,连泪都变得冰凉,夜却依然那么深,仿佛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靥……待到挣脱开来,云烟消散处,眼波恒静。
他既然活了下来,就一定要活得最好。
可是,何为最好?
他的目标向来直指一处,万人之上,天命所归。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却隐隐希翼她是万人中的例外,如今晚这般,在他身边就好。他情不自禁望向窗外,夜雾渐浓,一盏风灯在檐下忽明忽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她在他的视野里。
迷雾重重
橘灯如豆,竹影空濛,神思渐渐游离,郑伯的话语听起来断断续续。
“……更何况是曾经子凭母贵的皇位继承人。元帝断然应该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输,即时悲伤再盛,他也绝不会轻易将真太子接回身边,而是让他离险境越远越好。荣宠备至的贵妃娘家,显然是他最好的依托。但程怀瑜也有可能是用来刻意混淆众人视听的迷障,毕竟程家还养得起锦衣玉食的替死鬼。少主心中有底,不妨继续静观其变,若操之过急,恐怕打草惊蛇。”
慕容轩很快收拾起游离的神思,轻轻一笑:“我当然不会轻率,等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要一个对得起自己的结果。不过……”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问了一个似乎不怎么相干的问题:“郑伯觉得天义门的凌右使为人如何?”
郑伯略一沉吟,颔首道:“重情重义,刚直不阿,是条信得过的汉子。”
“郑伯阅人果然精准。凌右使看重的是‘情’,效忠的‘义’,这原是我当初选中他的理由,但我后来又想,倘若有一天,他发觉我指令偏离了他所界定的‘情义’二字,你猜他又会怎样?”
“这……”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慕容轩问得突兀,令人揣摩不出真意,更不知从何说起。见郑伯迟疑,他慢条斯理的替他作答:“他若反目,势必成为我慕容轩最大的敌人。”
此时的慕容轩犹带笑容,一丝邪魅自眼角升起,笑里便张扬开嗜血的气息。
郑伯心中微微一紧,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然,我只是假设……”慕容轩端起茶盅饮了几小口尽,唇角微微扬起,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丫头烹茶的手艺算是见长了,换成一年前的光景,再好的香片到她手里也成了枯草。”
压抑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试弦听音,郑伯立刻明白话中之意,忙应道:“少主人吩咐的事,至今还没得到半点线索。八年前,因沉璧的兄长有恩于柳府看门的管家,这才将她寄养他处,定下七年之约。如今老管家年事已高,早记不清对方长相,更问不出什么来……”
郑伯犹豫片刻,终将余下的半截话咽了下去。他原本想说,少主如果有机会,不妨问问沉璧自己。他越来越不懂少主在想什么,千军万马的阵仗都见过,眼下不过是个女人,竟为难成这般模样,闹了半天,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却迁怒于接近她的每个男人。女大当嫁,何况沉璧又是个美人胚子,再怎么瞎折腾,总会有人垂涎,铁一般的事实莫非还需要他来点破?
“那就从八年前的恩情查起吧。她哥哥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柳管家的孙儿,记仇不记恩,那伙人贩子总该有印象。崆峒派最大的支脉不就在苏州吗?替我备帖给许掌门便是。” 慕容轩并不多问,寥寥几句话收尾。
“老夫现在就去备帖,少主早些休息才好。” 郑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起身刚拿起烛台,却听闻一声嗤笑,暗影中传来,不甚分明。
“你看着我长大,我以为你能懂。”
郑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转头望去,那双冰蓝眼眸直视着他,倔强而脆弱,毫不设防,如同多年前初见的那一幕,华服锦衣的瘦弱少年拉住他的袍角,说,救我。他被他的眼神所打动,他知道,那是一头受伤的小豹,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危险到极致。于是,他陪他走过韬光养晦的日子,一步步到今天,蓄势待发。懂不懂并不重要,他或他,都承担不起任何功亏一篑的可能。
“噼啪”轻响,一朵烛花爆裂,视线瞬间亮堂。
良禽择木而栖,但谁又能预先知道择就的一定是高枝,不过是场赌局罢了,但他还不想输。
“世间之事,只分得到与得不到,唯一的区别,就在人们选择用什么方式。老夫愚见,江山美人,形同影随,少主勿需多虑。”
“得到以后又该怎样?”锐利的眸光稍纵即逝,慕容轩丢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郑伯察觉出他的不悦,待要解释,却被他阻止:“罢了,你也该休息了,帖子明日再备也不迟。”
语气恢复一贯的疏离冷淡,半垂的眼帘下,原本纤毫毕现的苦涩迅速褪去,从今往后,只能更深的埋于心底。
方才定是太累了才险些失态,且不说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轻重是明摆的。对于后者……他脑海中不可遏制的浮现出那张盘旋过千百遍的笑颜,其实早该问自己,得到以后又待怎样?当作寻常侍寝的女子,一个月后送她走?又或者,封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用来打发闲暇的时光?
那都不是他真正想得到的。
很多次,他都心存侥幸的想,也许找到千年炎灸石,一切就会不一样,但,那只是传说。他怎能将她的幸福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上?
如果,如果上苍还能再给一次选择,惟愿此生,从未相遇。
燃尽的烛芯释放出最后一线光明,青烟袅绕,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席卷而来。
闭上眼,天地共眠,仿若永夜。
两三点星天外,弦月如钩,咫尺遥望,无法横渡的,是交错了时空的孤寂……
熬了几个通宵,走访了数家布庄绣坊,沉璧速度整出了一份标注详尽的作战方案交给韩青墨,挂上一对熊猫眼的补偿就是免费欣赏了冷面美男瞬息万变的奇妙神情,对此她分外满意。
方案的核心是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既然两家都想要瑞福绣庄,那就先礼后兵,首先约个时间地点请出官方人士做公证,明码实价的竞拍,谁砸的银子多就归谁。然后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程怀瑜胜出,不过即便是胜了,事情也肯定完不了,因为对方压根不是讲理的主,恼羞成怒之下甚至会激化矛盾,所以就要巧妙的争取到第二种结果——让段玄武胜出。这着棋的重点在于要诱使敌方用最大的筹码输一场被卖了还会傻笑数钱的战争,此乃兵不厌诈的最高境界。其间,程怀瑜只管抬价,但也不要太猛,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要让鱼儿一路跟饵跑,不知不觉的游进网。根据钱庄提交的段家资金周转分析,程怀瑜将拍卖价抬到正常的1。5倍即可,当然,2倍是惊喜。如此一来,段家全年的经营成本便押进了绣庄,事成后必定急需资金回笼,在生产规模既定而追加成本困难的情况下,就会将大批生产任务发包给周边的小作坊,这几乎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行规。京城三年一轮的选秀,眼下正值初选,大绣庄赶不过来的活计都会往下分,普通绣娘的工钱不到精织绣娘的一半,非专业人士也瞧不出区别,横竖是从大绣庄提的货,哪儿多一针哪儿少一针不会去留意。只有庄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凡发往宫里与达官显贵府里的货不出纰漏,这一年的财源可就到手了。
于是,在沉璧看来,程段两家争的不过是代理商的头牌交椅,却忽略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生产力。程怀瑜其实可以暂时绕过这块看上去很光鲜却没什么营养的肥肉,私下紧锣密鼓的收购一批有实力的小作坊,制定规章自成体系,流水线作业,不愁效率和产量。等到订单哗啦啦的满天飞,价码自然是程怀瑜说了算,以他对市场的了解,很快便能掌握操纵瑞福绣庄的实权,轻而易举的将利润转移到自己手上。往后看,瑞福绣庄就成了鸡肋,只怕段玄武恨不得一口吐出,届时出手,水到渠成,指不定还能创下收购价的历史新低。到头来,既给足了段家面子,又让他们吃了个不折不扣的哑巴亏。
所谓赢家。
回到眼下,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暗中进行,表面上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换句话说,要挖坑挖得不遗余力,又要哭着喊着往前冲,引人紧跟在后穷追不舍,然后在对方赶上来的刹那优雅立定,必要时补上一脚,再哀婉的双手捧心:为什么,为什么跳下去捡黄金的不是我……
以上,沉璧百分百的相信对程怀瑜而言,不成问题。
韩青墨花了一下午时间与沉璧讨论修改方案中存在的细小漏洞,冷不丁沉璧来了这么句结束语,乍听一愣,旋即莞尔,看来怀瑜也没说错,这丫头还对他的偏见还真不是一点两点,不过显然他也看轻了沉璧,两人的梁子若不趁早解开,以后还有得瞧。
牛头马嘴
接下来的事情都有条不紊的朝着意料中的方向发展。程怀瑜头脑相当灵活,加上韩青墨恰到好处的提示,破局后的驱卒遣将无不雷厉风行,每一环节都无懈可击,江南一带的作坊联营很快颇具规模,只差没打出程家旗号张网捕鱼。
程怀瑜回嘉兴忙过一阵,闲下时细细一想,凭着对多年挚友的了解,意识到青墨背后定有高人支招。求贤若渴的他在某个月黑风高夜跟踪青墨重返十里塘,并抢在青墨之前冲到高人面前,然后在见到高人真面目时顺利体会到五雷轰顶的销魂境界。过了很久,程怀瑜才迟钝的想起,论及轻功,这世上其实没几人能媲美韩青墨,更别提跟踪他而不被发现。
于是,程怀瑜第一次低头,心悦诚服。沉璧原本也是爽快人,旁观程怀瑜的前期部署,她已经开始欣赏他的果决坦荡,对其小白脸印象的改观可谓一日千里,前嫌尽释后方显圆满。
就在沉璧花了大量功夫参与程怀瑜的商业围剿计划时,她发现阿慕一连很多天没来自己店里了,倒是郑伯还常出现。前思后想,为弥补无意中对他的冷落,她忙里偷闲的备下一篮酒菜主动送上门去招待。
傍晚时分,沉璧推开铁匠铺虚掩的门,却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很有耐心的等了一阵子,然后闻着火塘里的松香味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说话,以为是阿慕回了,一骨碌爬起身,还没跳下虎皮榻,忽觉颈项一凉,似有锐器抵住自己的咽喉。四周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凛冽的寒气沿着皮肤表层蔓延开去。
沉璧的第一反应是遇上了入室抢劫的强盗,她支着半边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什么人?”陌生男子的声音。
沉璧被问得糊涂,心想怎么变成贼喊捉贼了,嘴上却半刻也不敢耽误的答道:“小的只是看店伙计。大哥瞧上什么尽管拿,有话好说,都是可怜人……”她一边故意废话,一边悄然抬手,暗中摸向腕带上的机括。
谁知没来得及有下一步行动,黑暗中突然响起细微的“丁零”声,好似金属相碰,抵住咽喉的锐器颤了颤。就在沉璧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前方空气微微一动,对方收了手,杀气顿时消隐无踪。一阵风过,似乎连人都不见了。
沉璧屏息半响,直到确定屋里只剩下自己,这才慢慢直起身,难以置信的摩娑着颈项,所及之处湿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