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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检查一挺被日寇破坏的机枪,是否还有修理价值的时候,突然听见王希声在背后,大声呼喊,“李哥,李哥,快过来。这个人,这个人不是一战区的那个贪财参谋苏二饼吗?他怎么上了日本人的报纸?!”
“日本人的报纸?” 李若水迟疑的回头,恰看到,王希声举着一叠日文报纸向自己匆匆跑了过来。报纸头版,赫然登着两张硕大的照片。
左边一张是个鼻青脸肿的中国军人,左眼下方,有两个竖排对齐的大黑痦子。
右边一张是中国军服的局部照片,能清晰看到国民革命军新八师的番号。
而照片上方的标题赫然用日文写着:支那良民数十万水葬……人類永遠の敵!
照片上的人他们都见过,乃是商震手下新八师的副参谋长。军训团在后撤修整时,李若水为了讨要军需,可没少跟此公打交道。因为其姓苏,又贪财,喜欢借着打麻将的由头,强迫有求于己的人送上贿赂。故而被大伙取了个外号,叫做苏二饼。凡是被他敲诈过的人,都无法忘记他打麻将“赢钱”时,脸上那因为兴奋而跳动的痦子。
“李哥,报纸上写的什么?姓苏的是不是投降日本人。我就知道,贪财的家伙,肯定怕死!” 王希声知道李若水懂得日语,将报纸主动递给他,大声询问。
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话,谁料,却令李若水忽然火冒三丈。一把抓过报纸,狠狠掷在了地上,“无耻的日本人!竟然把屎盆子往咱们头上扣!说花园口决堤,是咱们自己干的!敢做不敢当,满嘴扯谎!还说是俘虏自己招认的。是河南省主席,商震的部队。这姓苏的贪生怕死,被俘虏后,为了活命,当然让他说什么就说……”
骂着,骂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日寇的报道很长,唯恐起不到宣传效果,几乎将黄河决堤前的整个战场形势和大局走向,都写了个清清楚:“土肥原贤二将军以少胜多,迅速功克兰封、商丘,横扫郑州,兵指武汉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封……”
“重庆国民政府为保武汉,不顾百姓死活,多次谋划“以水代兵”,用黄河淹没陇海铁路和淮河铁路大桥,妄图阻挠皇军的进攻。几次会议的提议人,时间,在场人员名姓,也都赫然在列……”
“最后一次,面对开封即将陷落的事实,提议终于变成了行动。
1938年6月9日凌晨,经过两天两夜不停的挖掘,几乎在距郑州30公里的中牟被皇军攻克的同时,花园口也终于被商震的队伍挖塌。”
“黄河之水,一泻千里。
下游的中国百姓和军队,没得到任何通知。尽数葬身于洪流当中。”“更可恶的是,为了摆脱舆论的谴责,重庆国民政府公然造谣,诬陷此事是大日本皇军派间谍所为。如今抓住了国军的俘虏,指证此事是中国人自相残害云云……”
轰隆,轰隆,轰隆,明明是个大晴天,却仿佛无数个霹雳,在李若水头上炸裂。
他不愿意相信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却无法不让自己回想起,在黄河决堤那天深夜,所听到的声音和所看到的事实。
当晚滚滚而来的雷声,不是炸弹,也不是炮击。炸弹和炮击,都不会持续时间那么长。那是洪水沿途冲垮一切的声音,远比炮弹和炸弹声沉闷,可以让他一时误会为爆炸,却不会永远分辨不清。
而如果日本人想要炸毁河堤,直接飞机投弹,是最好办法。没必要像大伙最近几天听闻的那样,是派间谍去黄河上埋炸弹。
以黄河大堤的厚度,用炸药包,数量少了都未必能炸得塌。间谍所携带的小型炸弹,根本没足够的威力。更不可能炸开之后,就令河水一泻千里,连丝毫预警和逃走时间,都不给沿岸军民留。
更何况,更何况,从从军事角度讲,日本人当初已经稳操胜券。炸了河堤以后,他们的各支队伍,就无法向开封继续靠近,更无法扩大战果!
还有,还有,黄河水决堤最初位置,是在北岸。而日军的大部分部队,也在黄河以北。他们分明已经稳操胜券,为何还要炸开黄河,与国民革命军拼了个玉石俱焚!
……
无数问题,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不管李若水愿意不愿接受这个答案,都无法改变!
猛然想起那天在高坡上,大家望着洪流中的尸体,一起高喊让仇人血债血偿的情形。他眼前又是一黑,张开嘴,大口的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仇人是重庆国民政府,是他所效力的国民革命军!
毁掉黄河大堤,淹死数十万百姓的,就是他的同伴。跟他穿着同样的军装,面对着同样的敌人,血债血偿?血债血偿?他到底找谁去血债血偿?!
第九章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一)
“李哥,李哥你怎么了?快,快来人啊,李哥吐血了!” 从没见过李若水如此悲惨模样,王希希声吓得魂飞天外,一把扶住李若水,大声求救。
“别乱喊!” 李若水混乱的心思,瞬间恢复清醒,抬手捂住王希声的嘴巴,哑着嗓子吩咐,“我,我没事儿。此地不宜久留,你带着大伙打扫完战场赶紧……”
一句话没等说完,嗓子眼儿处再度发腥,他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把个王希声吓得魂飞天外,双手发力,拦腰将他抱了起来,“李哥,你,你别说话。我,我这就带你去军部,来人,准备担架,带李团长去军部找医生。”
“别胡闹!” 李若是挣扎着从王希声怀里跳下来,含着泪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无论如何,军心这个时候不能乱!”
说罢,又迅速将头转向其他正匆忙赶过来的弟兄们,大声补充,“都瞎看什么?我刚才不小心咳破了嗓子!快收拾东西,收拾完东西赶紧走!我,哇——”
说着话,又是一大口血,整个前胸都被瞬间染了个通红。
弟兄们谁都不相信他的话,但是,却不敢惹他再着急。纷纷低下头,手忙脚乱地继续打扫战场。就在此时,远处却忽然又传来了冯大器的声音,“操他娘的!造谣,日本人居然造谣!说黄河大堤是咱们自己挖开的!”
“胡说!” 李若水眼前一黑,快速将头转向冯大器,大声喝止,“日本人的话,你也敢信?!”
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冯大器阔步而至,顺手把带血的刺刀戳在地上,扯着嗓子继续叫嚷,“我当然不信,咱们自己挖开黄河淹自己的军队和百姓,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 李若水心中猛地一沉,再度用力给冯大器使用眼色…
而冯大器却因为愤怒过度,根本没留意周围人的神态,狠狠的踢了一脚刺刀,大声补充,“我刚才发现个重伤的鬼子翻译,他求我救命!我骂他丧尽天良,为虎作伥。这二鬼子眼看求饶不管用,居然骂我十恶不赦!说是咱们自己挖开了黄河,淹死了他全家!他说要不是日本人的营地被淹,他早就带着日军大部队赶过来,把咱们都打死了替他老子娘报仇!吗的,死汉奸,老子才不信他的瞎话,直接赏了他一刀,送他去见了阎王!!”“该杀,该杀!“ 王希声终于明白了李若水因为什么而吐血,身体晃了晃,咬着牙附和。
行百里者半九十,马上就能与主力部队汇合了,这当口,他即便心中再恨,再痛,也必须帮李若水将消息隐瞒下去,以免军心大乱,给周围的敌人可乘之机。”小鬼子肯定是在撒谎,小鬼子肯定是在撒谎,对吧,团长!“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周围的弟兄们,有很多都是学兵团最初的骨干。非但阅历足够丰富,头脑也极为聪明,从团长突然大口吐血的情况和冯队长话语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事实。”撒谎,小鬼子肯定是在撒谎。小鬼子最会造谣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李若水的心脏,一寸寸往下沉,刹那间,重逾万斤。然而,他却咬着猩红色的牙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把脸上的泪和泥,大声回应,“大伙不要相信,等到了军部那边,自然会真相大白。现在听我的命令,打扫战场结束,马上整队,咱们继续行军。”“是!“ 学兵们楞了楞,纷纷含着泪答应。”李哥你……“ 仍旧处于暴怒状态的冯大器,终于发现了李若水状态不对,楞了楞,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也……”“别啰嗦,带着大伙赶紧走。徐旅长已经倒下了,咱们队伍里,不能没了主心骨!“ 李若水瞪了他一眼,小声吩咐。苍白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日文报纸捏成了硬团。
他现在终于明白,徐旅长在洪水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为何会拍着他的肩膀,欲言又止了。以此人的经验和眼界,恐怕早就猜测到,毁掉黄河大堤的,是国民革命军自己。但是,为了让山顶上的弟兄们和百姓能抱成团儿求生,他硬是咬着牙选择了隐瞒消息。为了不打击好不容易才重新振作起来的士气,他硬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所有压力。
如今,徐旅长已经发烧烧得无法行走。接下来,该接替他承担压力的人,就只能是李若水了。好在,此地距离军部已近在咫尺。好在,李若水身边,还有他的好兄弟王希声和冯大器!
兄弟三人,非常默契地收好了报纸,整理队伍,带着弟兄们和一道逃难的百姓,继续向西南而行。很快,就进入了安全地带。随着神经的放松,所有人都有了空闲,各种大道儿和小道儿消息,就缤纷而至。
综合所有消息,任何稍微懂得一些军事常识的人都会发现,最近的战局发展过程,果然和日本人在报纸和传单上说的一样。
土肥原以一个师团,横扫了整个第一战区。国民革命军上层精心谋划的豫东会战,完全成了一个笑话,若非鬼子的飞机,丢炸弹时”不小心“炸毁了河堤,日军在夺取开封之后,就会沿着铁路,直扑武汉。
所以,日寇炸毁河堤的那架飞机,无形中,给国民革命军帮了”大忙“。咆哮的洪水不仅仅吞没了开封以东数百里内所有百姓和中国军队,而且冲垮了所有公路和铁路。甚至将万顷农田也冲成了一片泽国。
日本鬼子的坦克和大炮,无法向南运输。粮食和补给,也无法再从中国百姓身上抢掠,只能靠后方输送。所以,他们无法再实现直捣武汉的美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民政府从四川,云南,贵胄等地往武汉调兵,争分夺秒加强防线。
至于小鬼子的那架丢炸弹的飞机,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为何不偏不倚,将本该丢进开封城内的炸弹,丢到黄河大堤上?基本上没人来得及追问。
反正,国民政府的报纸,电台,已经准备充分,谴责日本鬼子炸毁大堤,淹死上百万无辜百姓的罪行!
反正,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日本人的报纸习惯性的撒谎,偶尔说一次实话,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但是,国民政府的宣传机器再强大,也经不起漏洞太多。
连李若水、王希声、冯大器这样的低级军官,都能通过战局走向和各自的观察,发现河堤可能不是日本人所毁。那些位置比他们三个更高,作战经验比他们三个更丰富,消息比他们三个更灵通,甚至就有亲朋古旧当时任职于一战区司令部的人,怎么可能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而世界上基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在大伙跟第主力部队汇合的第二天,那些跟随队伍逃难的百姓,就纷纷不告而别。随即,零星几个刚刚报名参军的年青汉子,放下武器和军装,也悄悄离开了队伍。紧跟着,一些爱国学生闹了起来,要求退伍回家。至于一些刚刚对军训团有了归属感的溃兵和兵油子,则干脆直接开了小差儿!
李若水对此心急如焚,赶紧让王云鹏去召集心腹骨干,商量对策。谁料,还没等人员聚齐,冯大器已经拎着盒子炮闯了进来,”李哥,不用问了,我已经捋清楚了。下令挖开河堤的,正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那帮王八蛋。负责实施的,是第一战区司令,给他下令的电报上,署的是委员长的名!”“我操他姥姥!”王希声怒吼,紧跟着传了过来。随即,他本人也旋风般闯进屋内,”就是第一战区司令命人挖开的河堤。我,我这几天还一直心怀侥幸,觉得,觉得,希望,希望真是日本人造谣。我……“他说不下去了,眼泪伴着鲜血,缓缓从脸上滚落。
大伙在高新集收拢溃兵,训练学生,想方设法重建队伍,图个什么?大伙用尽浑身解数,不就是为了早一日重新走上战场,早一日为国杀敌么?而国家,国家的统治者,却下令挖开了河堤,将大伙,将那些不惜与鬼子以死相拼的弟兄们,半数”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