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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高旭信手涂鸦却有着众人血誓的旭日中华旗,仍然飘扬在明伦堂之前。
在旗帜之下,阵列着无数上城守战而阵亡的义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伤亡,大量的积尸堆积如山。城内所有的棺木虽然都集中起来,但不是装死难义民的遗体,而是填满土石,去修复被清军轰毁的城垣。
进入十月份以来,随着清军的攻势越发的歇斯底里,城内的形势也越发的严峻逼人,靠近城墙的民居早就成为一片瓦砾,清军不仅用大炮轰击城墙,也大量地投射火箭入城,不计其数的民居遭到焚毁,城民的伤亡也越发的增多,到了最后,阎小玉都无法调出收聚遗尸的人力了。
尽管战事日趋绝境,每当阎小玉仰望明伦堂前的那面中华旗时,她仍然没有绝望。
“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当初高旭在临走之时,曾经很认真地对她说下这句话。
每到黄昏残阳如血的时候,阎小玉总会伫立在明伦堂前高旭亲手缔造的中华旗下,默默地道:“如果你要回来,请快一点,这满城的热血,都快流完最后一滴了。”
直到十月上旬,阎小玉期望的人没有来。
但有一样东西却突如其来。
∶∶∶∶∶∶
今年的夏天与往年无异,仍然酷热无比。由于炎热的天气,在残酷的守战中,在江阴的城内城外,尽是成千上万来不及掩埋的尸首。这些遗尸往往在数日之间就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然后是无数的野鼠在偷偷噬食。
阎小玉是直隶通州人,自小在北方长大,对于北方动辄流行的连年大疫触目惊心。大疫最易在炎热的春夏季节滋生。比如崇祯十六年,通州、昌平、保定府均有大头瘟(鼠疫引起的颈项肿大),染者即死,并且传入北京。次年李自成领大顺军入京时,当时也正值京城大疫。
所以,阎小玉每一次看见噬尸的野鼠时,她都在心惊胆战。几乎整个八月份,她都全力以赴地调度民力处理城墙下的遗尸,担心谈之色变的鼠疫爆发。
直到九月秋风起的时候,天气没有像往年那样迎来秋老虎,而是切切实实地凉下来,冷下来,刚进入十月份,冬至的时令未到,但天气已经浑然像个冬天了。
阎小玉担心的大头瘟鼠疫没有爆发的迹象,她终于放下悬着的心思。
但阎小玉并没有放心多久。
十月初九的晚上,清军的攻势仍然像暴风骤雨一般,又有无数的义民在城头倒下。
在城墙下调度守城器械的阎小玉无意地走过一个守卒倒在地上的遗体旁边时,看到这个义士死不瞑目的眼睛,她不由倒下脚步,默默地俯下身,掏出手绢,仔细地擦去他脸颊处的鲜血,然后合上他的眼睛。
就在阎小玉准备无语而去的时候,突然觉得那义士的脸颊有点异常。
阎小玉再细细看去,只见那义士的额部、面颊、臂腕、躯干和下肢都出现新鲜的红色斑疹。
她顿时呆立当场。
愣了好一阵子,阎小玉马上深入调查这种症状,发现很多守卒和城民的身上都出现了皮疹,有的是红色斑疹,有的是丘疹,有的甚至是疱疹。
就在全城义民在城外红夷大炮无停歇的炮火轰击下,在一波又一波清军蚁附攻城下,在转瞬间生死立判的挣扎中,痘疮,也就是俗称的天花,竟然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天花病毒不耐高温,与鼠疫不同,最易流行的是冬春季节。现在尸积如山的残酷战况,气候入冬后的骤然变凉,给天花的爆发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相比起谈之色变的大头瘟鼠疫来,天花虽然也是一种烈性传染病,但在明代的南方已发明了人痘接种术来预防,有专业的痘医世代相传,师承相授。接种办法是用棉花醮取痘疮浆液塞入接种儿童鼻孔中,或将痘痂研细,用银管吹入儿鼻内;或将患痘儿的内衣脱下,着于健康儿身上,使之感染,从而得到抗体来预防天花。
这种种痘技术虽然可以防治天花,但这种技术有着严格的季节限制,痘源是天花病人的人痘,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平时人痘难求,无种可种,一旦天花爆发,患者已是成千上万,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这种人痘技术虽然诞生在南方,但直到明末,并没有得到大范围的推广。清军入关后,连顺治皇帝也死于天花,直到康熙年间,这种人痘技术才得到全国性的推广。
当阎小玉诚惶诚恐地把她的发现告诉给父亲时,阎应元沉默良久,然后摸抚着女儿的头发,道:“玉儿,时到如今,城如危卵,须臾之间就是城破人亡的结局,满城之内,尽是视死如归之辈,连死都不怕,区区痘疫,我们还有什么值得好怕的?
阎小玉流着泪道:“难道就由着痘疫在城内肆虐么?”
阎应元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道:“死在痘疫之下,与死在鞑子的屠刀下,终归只是一个死字,并没有什么区别。”
阎小玉哭道:“父亲,我们不死于痘疫,还能与鞑子拼一个算一个。要是死于痘疫,性命都没有了,我们拿什么去拼?”
阎应元擦干了女儿的眼泪,沉默了良久,才道:“就算性命没有了,我们也可以去拼的。”
阎小玉不解。
阎应元道:“满洲鞑子初入关内,水土不服,畏痘如虎,染者即死。所以,痘疫出现城内,不是天欲亡我,而是天逐我愿。你可以想象,满城大疫,城破之时,就是我们与鞑子同归于尽之日。”
阎小玉潸然泪下之余,听罢父亲的话,只是哑然不已。
阎应元又道:“玉儿,为了死守江阴,我们能难上的法子都用上了,诈降、偷营、夜袭、火攻、钉炮眼、草人借箭、装神弄鬼、让耆老去自杀袭击、中秋之夜登陴楚歌,我们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我们又多了一个法子……最后的一个法子。”
阎小玉只是泣不成声。
阎应元胸中一阵隐疼,忍不住咳嗽了一阵,趁着女儿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又道:“玉儿,就算现在城内四处出现疫情,你不要声张,因为声张也没有用,鞑子攻势日急,我们根本没有余力去照顾病患,扑灭疫情,反而只是影响了军心。而且,切莫让城外的清军得知城内的疫情。”
阎小玉道:“要告诉陈叔叔他们么?”
阎应元道:“这是大事,得要让他们知道。呆会清军攻势稍歇时,你把他们找来,为父与他们详谈。”
阎小玉抹干眼泪,只见父亲疲倦地闭上眼睛,干涩的嘴唇没有一丝血气,道:“父亲,你需要睡一会儿了。”
阎应元疲惫地点点头,就在阎小玉走出房门时,又喃喃道:“玉儿,为父真的后悔……在你小时候,为什么没有给你种过痘……”
阎小玉刚抹干的泪水又迷糊她的视线。
这一夜,阎小玉没有回夫家陆府。
深夜时,陆楷到明伦堂来寻她,阎小玉也是避而不见。
第二日,阎小玉也没有回家。
第三日晚,陆楷又来到明伦堂的偏厢外,拍着房门,哀声道:“娘子,你为什么无缘无故生我的气啊?是不是怪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是不是怪我手无缚鸡之力没有登城杀敌么?”
由于其父阎典吏在江阴的民望颇高旭,而且阎小玉性格倔强,又通人情世故,嫁入陆家之后,行事大度得体,与性子懦弱的陆楷相比,夫妻之间,自然是阎小玉比较强势。
这几天阎小玉突然对陆楷冷淡之极,连见面都不见一面,陆楷自然患得患失,以为娘子恨铁不成钢,生自己的气。
任陆楷如何诉说衷肠,阎小玉就是没有开门。直至陆楷失望离去。
又是一夜的失眠,让阎小玉分外的憔悴。天明时,陈明遇突然赶到明伦堂,对阎小玉急道:“正明昨夜上夜杀敌了,他……他……”
阎小玉见了陈明遇的神色,顿时明白事情原委,五雷轰顶之余,夺门而出,直向城头狂奔而去。
城头上,阎小玉见陆楷已倒在血泊中,抱着他忍不住嚎啕大哭。
陆楷轻轻抹着她的眼泪,道:“娘子,不要生我的气好么?……我已经尽力了啊。”
阎小玉听吧,失声泣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因为我已身染痘症,不想传染于你……”
陆楷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娘子,莫要悲切,我虽一介小人,今日得之士大夫之烈,为忠义而死,死之犹生也。”
∶∶∶∶∶∶
隆武元年十月十八日夜,江阴城陷,城外清军蜂拥而入。
城内义士巷战不已,血尽方休。四民视死如归,咸以先死为幸,无一降者。合家、自刎殉节、赴水投井、投缳者不计其数。城内河塘、水池、井眼处处填满,叠尸数重。
满城烽火,彻夜不熄。
次日天明,博洛方知城内大疫,勒令全军急撤城外。午时,博洛以驰援苏州为名,率满兵主力撤离江阴,仅存孔有德一部于城外十里处驻留观望。
江阴,血仍然未冷。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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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章 死人香 三
当高旭第一次收到前哨回报城内大疫的消息时,大惊之余,极恐疫情是鼠疫横行,当再次确认是天花痘疮时,才松了一口气。(请记住我p;有句话说得没错,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的。
自从当初高旭在江阴举义起事时,就凭着他身为医生出色的职业素质,为他博得了神医之名。特别是他穿着特制的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怪异样子,让时人印象深刻。
在救死扶伤中,其中不乏有满面痘痕的天花幸存者。就算不论伤患,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高旭眼前,那就是同盟舰队的统领顾三麻子顾容。
当初高旭第一次见到顾三麻子时,看着他脸上那密密麻麻几近毁容的天花痘痕,就深以为戒。身为医生,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比高旭更了解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了,它说得上是古代的生化武器。
不光因为身为医生的敏感,况且高旭来自一个曾经全民口罩的时代,所以,他对于瘟疫向来极为重视。
在八月份,高旭在高老庄创建了同盟公塾,收养江阴、嘉定、昆山等地死难义民的孤儿。这些孤儿来自各地,又身经尸骨如山的屠场,难免带有各种疾病,防疫便是重中之重,其中不乏有出过痘的天花患者。这些学童皆是忠义之后,是将来反抗满清的支柱力量,高旭向来奉若珍宝。
所以,由于职业惯性,高旭对学童们的健康与防疫向来是关注。
除了在同盟公塾,还有在八月份发起的同盟军大练兵正规化运动,高旭对训练营内士兵个人卫生的要求几近于苛刻,并且着手创建了有史以来建制最为完整的医务队。这些医务兵在刚刚结束的吴淞战场就发生了巨大的作用。
对于天花痘疫,古人虽然畏之如虎,但高旭却很清楚它的传播方式,也知道它最好的预防技术。天花病毒的传播除了通过接触传染之后,最主要是通过空气传播。所以,对天花病人要严格隔离外,还要对病人的衣被、用具、排泄分泌物等要彻底消毒焚毁。至于空气传播,只要戴上口罩就行了。
预防天花最好的技术虽然是种痘技术,但并不是高危险性的人痘,而是牛痘。
对于身为医生的高旭来说,只是常识罢了。
历史上,人类需要等到1796年,英国乡村医生爱德华·詹纳才发现了牛痘接种方法。但现在因为高旭的缘故,牛痘预防天花的技术提前了一百五十年。
八月份的某一天,高旭突然听闻同盟公塾的一个学童出了皮疹,这让他虚惊一场,同时也让高旭下定决心把预防天花提上日程。
当要求高老庄总管老家伙寻找痘牛时,这老家伙尽管很奇怪,但阴谋家还是像往常一样,对于高旭的要求,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如实执行了,几天功夫,就为高旭寻来了痘牛。
痘牛只需寻来一头,就可以在健康的牛身上移植牛痘,从而得到一个痘牛场,提供充足的牛痘痘源。
有了牛痘痘源之后,高旭在老家伙惊诧的目光下,自己第一个种植牛痘。高旭可不想自己壮志未酬,就像历史上满清皇帝顺治以及豫亲王多铎那样,年纪轻轻就死于天花。
“这个牛痘会不会有危险?”
当时老家伙忍不住有点心惊肉跳地问。要是在以前,老家伙是万万不会由着高大少胡闹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高旭声望日盛的蜕变,有了胡闹的资格。
“或许吧。”
高旭没心没肺地应道。
有时候,用事实说话最有说服力。
两天后,高旭果然无恙,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