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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比之现在大隋军中所有的甲胄,这幅札甲,形制略微有些古老,有些地方的纹饰,还带着北魏那个拓跋鲜卑帝国的特点。掩心镜也没有现在的甲胄那么大,只占据前胸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
但是每一片甲叶都被保养得极好,不见一点锈迹,这是需要每年都上油擦拭,再用柳条木炭吸附掉多余的油渍。
保养之余,还需要层层包裹,隔绝空气,细密收藏。每年花在这副甲胄上的心思,绝不在少处。
另外一个与现今常用军中甲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片甲叶上,都凸起了一个小点,密布甲胄之上,如一根根尖刺一般,森然可怖!
这代表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用锤子硬生生打得薄下去,那些凸起小点,就代表原来这些甲叶的厚度!
这些甲叶冷锻而成,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甲胄,而且甲叶薄上一半,虽然分量不减,但披甲之士活动起来却方便了许多,这在战阵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当年北魏,以柔然为锻奴,国都之侧,制甲兵之所连绵数里,出现了这种冷锻制甲技术。为一时甲胄制备技术巅峰,每一副冷锻瘊子甲,都足可以作为世家大族的传承之物!
这种冷锻瘊子甲的花费,也是惊人,敲打出一片甲叶出来,往往就是十余天的功夫。而一副甲胄,甲叶何止上千片!
徐乐端坐大石之上,韩约和韩小六两人,先为徐乐穿上一套丝绸所制战裙内衬,再为徐乐一一披上甲胄各个部分,细心调整甲胄各个部分位置之后,再用牛皮索栓紧。
甲胄披完,外面再罩上一层露臂毡布战袄,拦腰狠狠杀上一道鸾带。
披挂完整,站起身来,森然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数十名庄客,呆呆的看着披甲完全的徐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小看到大的乐郎君,此时此刻,就是完全的大将形貌,每一动作,似乎都有无穷血腥气弥漫而出。
这就是介胄之士,这就是这个时代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之士!
韩约双手奉上铁面,徐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下,轻轻合在自己脸上。
兜鍪内沿都有卡槽,铁面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
这张铁面,色做纯黑,铁面无嘴,只在眼睛处开孔。在铁面之上,赫然用朱漆绘着一副愤怒金刚像!
在铁面合上的一瞬间,这血色的愤怒金刚像似乎活过来也似,在每个人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每名庄客,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血也涌上头顶。如此徐乐,但为男儿,只想追随在他身后,冲杀向前,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只一头撞上去而已矣!
韩约默不作声的将吞龙牵了过来,韩小六赶紧给吞龙铺上一条挡箭的毛毡。
徐乐踩镫准备上马,看着韩小六激动的一张脸,突然问道:“小六,我对你们交代的,都记住了吗?”
韩小六蓬蓬的捶着胸口,喘着粗气道:“都记住了!到时候咱不会退后一步!和这些马邑兵拼了!”
徐乐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只要听我的,一定能干掉这些马邑兵。”
韩小六瞪大眼睛:“乐郎君教咱们的,都是…………”
徐乐点点头:“对,都是我爷爷传授的。”
韩小六一蹦老高:“那就错不了!”
徐乐笑笑,翻身上马。而韩约扶起徐敢尸身,抱了过来。徐乐俯身接过,将爷爷尸身放在自己身后,用皮索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就让爷爷看着,我是怎样撕碎这些马邑越骑的!
我不会让爷爷遗骸,有半点损伤,因为我只会向前!
爷爷啊爷爷,你看着我!这只是向幕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