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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瞅见,心下便知道她自己主动说这些是对的。
从眉寿苑出来,百十步就是荣禧堂。荣禧堂占地极大,除了正堂大院落外,左右两侧各有两个二十多间屋子的大跨院;前面是穿堂大厅,出了仪门就是一条直通大门的甬路;后面则有抱厦倒座。这一处院落实则是个三进的宅子,比外头小官一大家子住的地方都大。
这眉寿苑坐落在荣禧堂正后方,而贾母所居荣庆堂在荣禧堂西侧。荣庆堂的后面,荣禧堂的西北角,居住的是贾琏熙凤夫妇。至于贾赦所在的东大院,位于荣禧堂东侧,不过得出了荣国府的正门才能过去,已属荣府旧园。
从眉寿苑往荣庆堂去,必定要经过荣禧堂的角门。当初建造这样的格局,亦是为了保护未出阁的女孩儿,因到晚上,这处门一落钥,里外便不通了。
进去这角门,是荣禧堂的抱厦。往东走便是正厅的后房门。而往西走一程,又是一个小门,出了门便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夹道西北面通着王熙凤的院落。经过王熙凤的院落往南,穿过一个东西穿堂,才能到贾母的后院。
只是进了长辈的院子,哪有不请安的理,黛玉扶着紫鹃的手,一径往正堂去了。早有角门上才总角的小厮,飞快去报了。
才走了几步,就有王夫人房里的彩云亲自迎出来,引着往东耳房去,边走边道:“好叫林姑娘知道,我们太太时常居坐宴息在这边三间小正房里。日后姑娘来,直接往这处便可。”
赵姨娘站在小正房门前,远远看见这一行人过来,忙殷勤打起大红猩猩毡帘子。
黛玉见她头戴金簪,身上穿着桃红团花袄子,外罩着翠缎黑鼠皮坎肩,虽生的好模样,可脸上也有了些风霜,便知这应是二舅舅的姨娘了。她曾听朱嬷嬷说过,二舅舅如今屋里有名份姨娘有三,一位周姨娘老实敦厚,一位柳姨娘年轻貌美,下剩的就是生了三表妹和三表弟的赵姨娘了。
看眼前这位的打扮神气儿,定是那位生了孩子的赵姨娘。进门前,黛玉便朝着赵姨娘轻福了半礼,唬的赵姨娘忙躲开。
等林黛玉进去,赵姨娘自觉面上有了光辉,又想起林家送的礼物,不单环儿有,就是自己也有,都是当用的好东西,和旁人比也并未露出谁薄谁厚来,心里喜欢不尽。等晚上王夫人叫退下了,她回屋就跟贾环道:“你也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瞎钻,成天和些奴才搅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有功夫倒拜拜真佛去!”
贾环坐在炕上摆弄林家送来的九连环,他早见过宝玉有一个,只是宝玉从不带他玩,他想碰一碰宝玉屋里的丫头都不让。贾环是早已眼馋了,见林家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对,这会子正玩得起劲,听他娘又数落他,便道:“往常我又没有玩具,不和奴才玩和谁玩去。如今我有了这些,求我我也不出去,当我愿意在外头冻着呢。”
赵姨娘看他手里是一副青玉的九连环,跟前的箱子里还有七巧板、六博、双陆、走马灯,孔明锁……件件精致,不由得念佛道:“可算是遇着个善人好人了,真真是周到极了。”又赶上来抢贾环手里的九连环:“唉哟,这可是玉的,你别碰坏了,我收起来,日后给你玩。”
贾环有了这么多,也不计较,又捡出一个木头做的孔明锁玩起来,赵姨娘看是个木头做的摔不坏才罢了,端详着手里的玉连环,嘴里哎哟哎哟的喜之不尽。贾环见他姨娘眼皮子浅,心里觉得丢人,就晃晃手里的孔明锁,道:“林姐姐给的这个九连环,我看着比宝玉那个也不差。还有这个孔明锁,用的是琼州黄花梨,我见宝姐姐有一个这木头做的手串,常戴着,我摸一下莺儿也不让。”
赵姨娘一听,那还经得住,忙搁好手里的玉连环,又上来抢手里,半信半疑的骂:“你个毛都没长全的,你娘还不知道呢,你又知道了!”
贾环不服气道:“原是宝姐姐说的,她懂得多,这木头上有鬼脸纹,你不信再闻闻,是不是有降香的香味?”
赵姨娘这才信了,一面脸上笑出花来,一面偏又骂人:“什么宝姐姐贝姑娘的,都说薛家富贵,我呸!这么长时间连屁都不给一个!叫我知道你再跟她那个莺儿鸟儿顽,看我不把你的忘八肠子扯出来!你若有出息,倒去找你林姐姐顽去,我看她不像那起子眼里没人的。”
贾环的玩俱都被赵姨娘宝贝一样收起来,自觉没趣儿,赌气躺下睡觉,但他姨娘的话,倒也听进心里头。
林家往各房都送了礼,各个人的都不同,因都是按其人的年纪喜好备置的,不说都像赵姨娘这样爱的宝贝似的,也算是挠到了痒处,提起来林姑娘,都赞周到大方。譬如贾赦,林管家送上的是几柄泥金洒金的古扇,喜得贾赦连小老婆房里都不去了,自己躲在书房赏鉴,这还不算,一并送来的扇袋、扇坠、扇盒也都贵重雅致,叫贾赦只觉得原来林妹夫才是自己的知己。贾赦一高兴,还特特叫来贾琏骂了一顿,说要是他和他媳妇对表妹不用心,就打折了他的腿,闹得贾琏以为老爷发了癔症。这些也不过是人之常情,不需多叙。
且说黛玉见了王夫人,王夫人笑的一脸慈爱,直叫她挨着坐。看黛玉坐下,因问道:“大姑娘,你怎么不在屋里歇着,都知道你路上辛苦,很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黛玉笑道:“老太太叫我过去。我自舅母这里过,岂有不来拜见长辈的理儿。”
王夫人一听,立刻看向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微微点头。
黛玉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官司,就听王夫人道:“定时我那孽根祸胎回来了,老太太叫你过去见见。”说着便拉过黛玉的手,叹道:“说起来你们也是嫡亲的兄妹,原不该见外,只我家里这个孽障与旁人皆不同,最是牛心古怪,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理睬他才好,免得他冲撞了你。”
黛玉经过朱嬷嬷和陈嬷嬷教导,虽天生心性脱俗不染尘埃,但也通透些人情,当下就明白了二舅母的意思。不是在怪那位二表兄不好,而是暗示自己离她儿子远点儿。
当下心里头不好受,她又不像原书孤身子进府,林家的尊贵摆出来丝毫不比这府里差,故而黛玉心里把自己放的和这府上的小姐一般高,并不自卑自怜。便笑道:“舅母说笑了,若非长辈们召见,我自是要在房中守孝。便是在长辈们跟前,也很不敢和外头的兄弟们说笑的。”
朱嬷嬷坐在杌子上,听黛玉一个软钉子顶回去,心里自得自己教养有方,也不帮腔,只老神在在的盯着手里的茶碗。
王夫人一顿,又笑道:“我倒没这意思,只是你不知道缘故。他受老太太疼爱,和姐姐妹妹们一处娇养,纵的他常闹得姊妹们不安宁。他嘴里偏又爱说些甜言蜜语哄人,我只怕你没见过这样闹腾的人,白嘱咐一句休要信他、理他。”
坐了半刻,黛玉便告辞。王夫人又令本处的两三个嬷嬷,好生送了姑娘过去,眼看着人去了放回来。
一回房脸子便掉下来,向周瑞家的道:“老太太越发纵的宝玉任性了,这回家来,也不过来见我,也不叫我见见他,算什么道理!”
周瑞家的赔笑:“哥儿向来孝顺,必是老太太留下他了。”
王夫人用手捏捏眉心,道:“你去上院,就说他出去一天,我记挂他,叫他过来我看看。”
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周瑞家的一万个不愿意兜揽的,忙赔笑劝道:“太太的苦心我都知道,可今儿不见明儿见,那林姐儿和史家姑娘一样,是要长住下的。这会子去叫了,反倒惹得老太太不高兴,改明儿越发拘着宝哥儿了。”
王夫人心下不自在,在菩萨前诵了两篇经也丢三落四的。周瑞家的一旁听见,心里七上八下的吊着:太太虽不大识字,可这两篇经是静虚姑子讲了好些遍,太太早背熟了的,这会子却差三缺四的,显见是气的狠了。
“凤丫头昨儿说老太太胃口不大开,端上新做的枣泥山药糕,咱们过去瞧瞧。”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手,到底去贾母院里了。
这头黛玉方到,便见一个大红撒花袄、青缎西番莲绫裤,就连脚上蹬的都是厚底大红鞋的年轻公子正赖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史湘云也坐在榻上拉着他说笑,登时就觉得索然无味。这一身大红大绿的打扮,当真是没人记得她母亲刚去不久。
眼圈微红,眼里不自觉的就想流泪,杏月一旁瞅见了,忙轻轻动一动她的披风。
贾母抬起头,见黛玉眼角带粉,正要问。
后头雪雁连打了两个喷嚏,杏月忙上来给黛玉解狐皮披风,“外头又起风了,连雪雁这样皮实的都吹着了,姑娘的眼角泛红,定是招了风了。”
贾母听了,忙命过来坐:“靠着熏笼,这里暖和。”见带着的是自己赐下的鹦哥,心里便喜欢起来,觉着黛玉看重她这外祖母的心意。
贾宝玉抬头正看见一个身穿米白菊花纹袄裙的小姐脱掉大毛披风,身形窈窕婉转,袅袅怯怯,不胜娇软,已是看痴了,心里只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等黛玉近前来,贾宝玉细看形容,见她眼尾微红如蝶翼,益发酥倒,只觉得那就像点睛之笔,给这位形容尚小的妹妹平添了些妩媚。
忙抢上来作揖,黛玉忙福身还礼。此时已换上杏月在旁,杏月一边把黛玉送到熏笼旁,一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手炉塞过去,正好挡住贾宝玉。
贾宝玉见当间老隔着个人,急的了不得。朱嬷嬷笑道:“姑娘刚进来,身上还带着冷气儿呢,宝二爷穿的单薄,仔细冻着。”
贾母听见,忙把宝玉叫过来,故意唬她:“挨着我坐好了,再这么淘气,仔细叫你老子捶你。”宝玉边嘻嘻的笑着猴到贾母怀里,一双眼睛仍黏在熏笼那边打量黛玉。
贾宝玉这般作态早惹恼了两个人:一个袭人,心里百般委屈不敢说;一个湘云,冷眼瞧着,嘴巴上已是挂了油瓶子。
黛玉此时正惊疑不已,她一见这人,就觉着像是哪里见过一样,眼熟的很。而又不知怎的,眼眶又湿热起来,她心下翻腾,只不能解。
史湘云出了名儿的脾气爽直,当下就用手在贾宝玉眼前摇晃,又做出从地上拾起来的模样,好容易把贾宝玉的魂唤回来。宝玉握住她的手,笑道:“云妹妹,这是作甚?”
史湘云哼笑道:“可不是怕二哥哥的眼珠子掉底下找不见,我先拾起来。”
引得贾母也笑起来,“他生下来头一次见着他姑妈家的妹妹,云丫头别作怪。”
宝玉看向黛玉,见黛玉低着头摆弄手炉,因笑道:“这个妹妹……”
还不等他说完,史湘云早已抢过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二哥哥是不是想说这句?”
满屋里都是笑声,闹得宝玉也没好意思的。紫鹃就跟黛玉解释道:“宝二爷但凡头一次见姐姐妹妹,必然要说这话儿,我们都知道的,先时在宝姑娘跟前,也闹过一出儿。”
林黛玉听见,不知怎的,心窝子突觉得一丝丝凉,自以为真受了风,便往外头熏笼上靠靠。
这当头,朱绣鸟悄的从后头小门绕进屋里来,琥珀也正笑得欢实,冷不丁旁边冒出个人来,唬的她差点呛着。狠狠瞪朱绣一眼,到底没敢吱声。
宝玉笑道:“云妹妹好促狭,我虽没见过姑妈家的妹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朱嬷嬷听了,忍不住笑道:“老封君,您这孙儿可了不得!方才二太太说他嘴里像抹了蜜似的会说话,我还不信,觉着这么个年轻的小爷,经的少见得少,能多会说话呢?现在我是服了,话说的比蜜还香甜,可见这哥儿真真聪慧灵气,旁人比不得。”
贾母笑道:“他虽小,也见过些世面,又孝顺,说的话我们都爱听。”
朱嬷嬷也端详一回贾宝玉,忽点点头,道:“是了是了,这位宝哥儿瞧着倒与老国公爷有几分肖似,怪不得我方才也觉着眼熟。”
贾母奇道:“我这孙儿,果然有些像他爷爷,这些儿孙,也唯有他肖似几分。只是嬷嬷如何知道?”
朱嬷嬷看向黛玉,问:“你是不是也觉着像见过似的?”
黛玉正疑惑呢,忙点头,朱嬷嬷就擦擦眼角,道:“你母亲房里早前挂着一幅画,你还记得吗?”
黛玉捏住帕子,道:“是那幅?”说着眼圈就红了。
贾母越发不解,朱嬷嬷因道:“夫人不仅给您老人家在佛前供奉了二十四斤的大海灯,求菩萨保佑您康健遂心;还把老国公爷的一幅画像供在净室里头,每日香烛诵经是从来不落的……夫人去了,老爷便做主把那画搁在棺椁里,也算是全了夫人的心意……”
贾母想起来,早些年洋毛子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