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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式燕-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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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动作和声音一样慢条斯理。

    “鹤公失踪,朕亲往草木居查看,疑与其新妾秋姜有关。折腾一夜,天已破晓,本要回宫,想起你,便携不离不弃来此一看。”

    他……承认了。

    一个“朕”字,出于他口,听入她耳,真真是百味掺杂。

    彰华放下灯罩,回身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朕从未说过,我是风小雅。”

    谢长晏一惊。脑海中关于第一天的记忆快速翻转,然后竟真的发现,从始至终,彰华都没说过自己是风小雅。是她见他坐在滑竿上,错将他认作了鹤公子。

    “可你也没否认!”她咬牙。

    “那是因为……”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方便。”

    谢长晏一怔。

    “出入不必记录,不必劳师动众,不必让你……不安。”

    两人目光交错,彰华露出些许愧疚之色:“当然,也确实有私心,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长晏冷笑了一下:“那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一个……”彰华说到这里,忽然收声,眸底露出些许迟疑,不知是否错觉,谢长晏还似看到了一点悲伤。

    彰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了。

    “朕四年前,见过谢繁漪。”

    他这个时候提及三姐姐,令谢长晏有种不祥的感觉。

    “太傅出了三道考题。第一题,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谢长晏知道这句话,语出《尚书·大禹谟》,是讲帝德的。意思是帝王需要处理好政务,把金木水火土谷这些东西都安排好治理顺,这样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但她也知道,惊才绝艳的谢繁漪肯定不会答得如此平庸。

    果然,彰华接下去道:“谢繁漪写了三千字,只用于说水。从大燕缺水开始,说到屯谷之弊,说到世家之奢,说到帝王之庸。哀梨并剪,不蔓不枝。太傅见卷,如获至宝。而朕,则在旁冷笑。”

    谢长晏露出诧异之色。

    “朕心想,这是考状元,还是选老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眼睛却比谏官还毒,满嘴德惟善政的,着实无趣。”

    谢长晏一呆,万万没想到,陛下对三姐姐的第一印象,竟然不佳。

    “太傅的第二题,让她随意施展一项才艺。而在那之前,我们早就耳闻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谢长晏暗道那是真的。外人只是听说,她作为妹妹,可是知根知底的。不止如此,谢繁漪还精通音律,有一年的端午节,她在龙舟上扮作龙女的样子踏鼓持剑,真真是一舞倾城。

    才华横溢的姐姐,无所不会的姐姐,会在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面前展露哪一桩才艺呢?

    谢长晏正在揣想,彰华已说了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招手管宫女要了针线,然后走到朕面前,屈膝跪下,替朕补衣。朕这才发现,衣袍下摆不知何时裂了道缝。”

    谢长晏简直要拍案叫绝。谢繁漪的刺绣,当然也是相当不错的。但更厉害的是她的心计。她用这个行为一下子证明了自己不但色艺双绝,更有一颗时时关注夫君的心。

    彰华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轻轻一笑——自从不用再假扮风小雅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时不时就会笑一下。

    “父王和太傅都被此举感动,甚是宽慰地看着朕。朕却想——真可怕。”

    啊咧?谢长晏无语。

    “这女人何等可怕,如此工于心计,如此完美无瑕,写得了策论,补得了龙袍,简直天生就是为皇后二字而生。”

    难道——不是吗?谢长晏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前是风小雅时,她看不懂;成了燕王,她更看不懂了。

    “朕心中越发不满,当即跟太傅说,第三题,朕来出。”彰华说到这里,注视着谢长晏的眼睛,若有所思,“朕现在,也以此题问你。请你试答——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谢长晏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长公主府内,同是冬夜。

    长公主屏退了众人,独自一人走向寝宫。在门前她站了一会儿,将脸上的厌恶表情一点点散去,然后深吸口气,将门推开。

    屋内没有点灯,只生了一盆炭火,一人坐在盆旁,往里面加了一勺水,借着蒸腾的暖烟烘手。

    炭火的微光勾勒出细若无骨的腰身,盈盈一握。而放在烟上揉搓的双手,更是较常人修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长公主的目光闪了闪,朝那人走过去,跪坐在她面前:“你为何要动谢长晏?”

    那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略哑,尾音撩人:“听说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便忍不住看看。”

    “你既要看,为何不做彻底,让她死了?”

    双手从盆上挪开,规规矩矩地落到膝上。“现在杀她,不过杀一稚龄幼女;他日再动,就是杀大燕的皇后。我不杀贱民。”

    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只怕他日你根本没有机会。”

    “有您在,怎么会没机会?”那人眨了眨眼,她有一张神奇的脸,不说话时面目平凡,勉强清秀,但随着说话,会呈现出各种极致的模样。比如此刻,笑容甜蜜,带着自然的亲昵,谄媚,却不招人讨厌。

    第40章 万物尽然(3)

    长公主看着这张脸,心中却是一叹,定了定神道:“陛下那边的戒备越发森严了。”

    “这岂非正是公主您要的?陛下以为是世家所为,世家则是伤鸟惊弓,两边斗个你死我活,届时,渔翁得利者,是您。”

    长公主眯了眯眼,“我不要利,我只要他死。”

    那人“哧哧”地笑了:“放心吧殿下。如意门既接了你的任务,就必定让您如意。”

    长公主盯着她:“但风乐天不死,陛下不会输。”

    那人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云淡风轻,往铜盆中慢悠悠地再加了一勺水:“那老狐狸比他儿子还奸,他儿子是毫无破绽,他是浑身破绽,都不知从何入手……”

    尾音未落,她已蹿出去,将房门一下子打开,抓住了一个人。

    “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谢长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想起了很多事——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处理后宫事务者众,为何非要谢家女,非要你谢长晏?”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

    他说过的那些话,当时以为是师兄对自己的指点训诫,现在再看,却像是在为她未雨绸缪地做铺垫了。

    她想起飘雪月夜他带自己去幸川,她以为那是风花雪月,他却只是欣喜瑞雪丰年。

    赠名马是为了让她继续修习骑射之艺。

    赐住宅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监视她。

    书房内的所有新奇玩件都用于为她开智。

    求鲁馆也是因为发现了她在工学方面的天赋而用以拓技……

    一桩桩,惹得人,自作多情。

    但在今夜之前,这个问题反而有答案。她可以很坚决地回答说“没关系”。

    她是雄心万丈的帝王立给世家看的一面幌子。他想树戒奢从简之风,她就以身作则;他表露出圣眷深隆,她甘愿被世家贵女们记恨。她对命运早已妥协,学会积极配合。

    若燕王不喜欢她,她不会难过。因为,他们还是陌生人。

    若风小雅不喜欢她,她虽难过但会庆幸。因为,风小雅是禁忌。

    可现在,是燕王扮成的风小雅,这个教她拼装青铜马车、带她去太上皇的隐居之所吃美食、在坍塌之时第一时间保护她、为她查明舞水蝶死因洗脱冤名的“师兄”,跟她已有种种羁绊将来还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喜欢她。

    一切,只是利用。

    一切,只是考验。

    一切,只是利益旋涡王权霸业中的求和取。

    明灭的光影里,还在发烧的少女,在这一刻,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直勾勾地看着彰华,彰华静静地等着,并不催促也不着急——他总是如此地从容,可恶地从容。

    谢长晏咬咬牙,终于开口,却终归没有撕破脸:“我想先听三姐姐的答案。”

    当年的谢繁漪,是如何回答的呢?

    她甘心吗?她不难过吗?她在得到未来夫君如此决绝的态度后,又是怎样回到隐洲安安静静地等待嫁期,穿上太子妃的红衣的?

    彰华缓缓道:“她说——妾心向燕,是国,是民,是苍生,而非……君。”

    谢长晏的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彰华的眼神中流动着某种微妙的情绪,令他看上去不再那么镇定:“天生的皇后,对不对?冷静、大义,绝不沉溺私情。”

    相比之下,她的妹妹却是这么情绪化,爱哭、爱笑、爱生气、会撒娇、会嗔闹。

    若说是年纪有差,可当年的谢繁漪,也不过是十四岁。

    她太早熟了,就像是集所有巧匠之能精心雕琢出的绝世瓷器,光滑冰冷,没有缺点。

    谢长晏扬唇逼自己笑了一下:“不愧是三姐姐啊……陛下必定满意这个答案。”所以三姐姐回家后就开始筹备婚事了。

    彰华却摇了摇头:“你错了。朕当时是太子,束发少年,桀骜自大,满脑子都是肆意率性,想着怎么轰轰烈烈地开天辟地。最烦后宫的端庄妇人,笑起来连牙齿都不露的假人们。朕……”说到这里,他凝望着谢长晏,眼眸深深,含着一点眷恋的光,来自于四年之前,“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谢长晏的身体定住了。

    “能陪我骑马爬山,毫无顾忌地当我面吃掉三大碗饭;为我的寿诞花费心思一刀一刀雕琢礼物;因我疏慢便生气跳脚,对我冷战却在再见我时红了眼睛;会跳起来用脚踩我,结果把自己掉进冰窟窿里的……这般鲜活的、充沛的、心思简单却又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彰华每说一句,眼神中的光便熄灭一分,等他说完,那点四年前的眷恋便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谢长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汗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渗出来,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袍。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彰华垂下眼睫,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轻轻的,低低的,恍若叹息。

    “她如此聪慧,你为何不欢喜?”

    彰华摸着箱子笑了笑。“见芽破壤而出,见蛹破茧生翼——怎会不欢喜?”“可你在犹豫。为什么?”

    “绝世之花,移入屋;无双之蝶,囚于笼。我是多情之人,不忍于此。”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多情。”

    “是啊……但……总要给她个选择的机会。”彰华说罢,看向对话之人——

    那人正襟危坐于榻上,身姿异常端正挺拔——挺拔得过了头,如一把绷紧的弓。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若谢长晏在这儿,就会发现,此人的长相,完全符合她脑海中“鹤郎”的形象:阴郁的、冷淡的、像厌倦了整个世界,也厌倦了他自己一般。

    而他,当然也就是真正的风小雅。

    彰华于此刻想起那夜跟风小雅之间的对话,再看向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她长大了许多。

    刚来玉京时,身量尚在胸口,如今,已到脖项。他在男子中已是高大之躯,想可见假以时日,她会长成一个高挑女子,走过寻常男子身畔时,会给他们带去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的五官带着特点:飞扬的浓眉,上挑的眼睛异常明亮,看着人时,释放着天生的善意,嘴唇丰满,中间有一道鲜明的竖褶,显得天真而感性。她的头发极黑极多,边边角角顽皮翘起,从来没有顺直的时候。

    这是一张即使在病中,依然活力四射的脸。

    慢慢地,与脑海中另一张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重叠在一起。

    彰华的眼底起了些悲色。他未对风小雅说谎。他确实不忍心。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那种覆茧重生之痛;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儿有点特别,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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