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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面色一白。
“就算五伯伯同意,女方悔婚,杖责六十。此罚谁领?母亲向来体弱,如何能够承受?”
郑氏咬了咬牙:“用六十杖,换吾儿此生安宁,娘觉得——值得!”说着还看了彰华一眼,“陛下是圣主明君,以法治国,必不会因私忘公。”
彰华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早有决定,于此不过就是一番过场。只是没想到谢长晏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
她不肯退婚……吗?
她不肯退婚……啊……
一时间,心头涌起诸多滋味,竟是悲喜难辨。
谢长晏则握住郑氏的双手贴在自己胸口:“母亲为何如此固执?我若真成天子弃妇,今后又有何面目苟活人世?您……是要逼孩儿死吗?”她眼中的悲愤,如海潮汹涌,几乎快要将郑氏淹死。郑氏像个溺水之人一般张着嘴巴,只觉呼吸都困难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死了。”谢长晏说着,转身就要撞柱子。吓得郑氏一下子扑上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错了,我错了!为娘错了!”郑氏双腿一软,几乎挂在谢长晏腿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娘只是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执明殿内,一片死寂。
殿外的侍卫刚要冲进来,吉祥一个眼神,便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彰华注视着谢长晏,没有动。他当然看得出谢长晏是在做做样子,也看得出她是在逼郑氏改变主意。看她如此努力地要挽回这桩婚事,抹平这场闹剧,他那好不容易在蝶屋里沉淀好的心绪,又再次跌宕起伏了起来。
大殿内回荡着郑氏的哭泣声。
“我十五岁嫁入谢家,父母欣慰姊妹艳羡,都说是嫁入了名门望族。虽谢家这一代消极避世,并无权势,然百年书香,在文人心中却是地位尊崇,不亚天潢。但我得到了什么呢?”郑氏凄然一笑,恍如叹息,“守了十年活寡,又守了十三年真寡。换来此身诰命,换来世人称赞,换来仁义道德,换来……华发如霜。”
她抬手,就着四品诰命的锦袖,拢了下鬓角,果然已有了丝丝花白。
“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也得到了,所以我知道富贵荣华清白名声,抵不过夜幕降临时床头的一盏灯。二十三年,只有那盏灯,切切实实地照着我,暖着我,陪着我。”
郑氏说到这里,抓紧谢长晏的双手,低声道:“晚晚,你要成为第二个我吗?”
谢长晏僵立原地,怔住了。
“这半年,娘陪你来玉京。目睹你身陷旋涡,目睹你收敛锋芒,目睹你……越来越不开心。但一开始我想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吾儿立于世,总要长大的。不想你竟爱上了……陛下。”
谢长晏整个人一颤,脸涨得快要溢出血来一般。她有些慌张地看了彰华一眼。彰华也未料到郑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戳破这层纱,一时间,也是尴尬难言。
“我嫁了个英雄,虽不得志,但镇守滨海十年,击退程寇无数,最终用性命护住了千万人命……”
当郑氏提及父亲时,谢长晏觉得燕王的脸色有些变化,但那点变化一闪即过,恍如错觉。
“于寻常人而言的家国天下,于英雄,是国家天下,国在家前。而于陛下,则是天下国家,家在最末。所以,陛下并未欺你,你成了他的皇后,有名分有权势有一切女子所渴慕的东西,但独独没有……小爱小情。”
彰华摩擦着扶手上的龙头,凹凸起伏的雕纹硌到了他的手,他抬起手心,看见厚茧之上赫然留下了一个凹洞。既没破也没流血,还慢慢地恢复回原状。
他不由得想,郑氏说的真是一点都没有错。他的心早已摒弃了私情,奔着一个目标而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因此,不会因外物而受伤,就像他此刻的手一样。
他曾一次次地暗示过谢长晏,陛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皇后。
他曾一度想要满足她的少女情怀,成全她在如此绮丽年纪中的一份圆满,可惜,终究是……做不到。
身负千山之人,虽见花而升起一瞬的欢喜,然而,如何带花风雨同行?
彰华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黯然。
而郑氏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暖暖一笑:“可吾儿,是小女子……是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向母亲哭诉,是会抱着父亲的木偶一起入睡,是每年七月带着兰花去迷津海凭吊姐姐,是看见杀狗都会跟着哭,是个把日子过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
谢长晏松开手,无力地垂在了身畔。她不得不承认——娘亲说的是对的。竟然全部是对的!
“所以,吾儿,无谋少智也好,跳脱任性也罢,软弱易制,皆是因为多情啊!如此多情之人,成了天子之妻、大燕之后,会如何,你想过没有长晏?若陛下应你予情,则荒怠了朝政,你是天下的罪人!若陛下不应,你可能受得住孤寂?除了孤寂,还有嫉妒、陷害、凶险……”
谢长晏咬着下唇,忽然抬起一双燃烧般的灼热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彰华:“若陛下应我,我只会倾力相助为您分忧,怎敢让您荒怠政务背负骂名?只要、只要……只要陛下……应我,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两条腿都在抖。但是幸好,谢长晏想,幸好,她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句话说出来了!
一切烦恼纠结,不过源于此。
一切委屈悲愤,都可终于此。
只要彰华说一句喜欢她,那么,此后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敢赤足前行!
然而,彰华的脸像玉石雕刻的完美面具,眼瞳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外人难以一窥其心。
他坐在龙椅之上,听到她如此撕心裂肺的宣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看着她,却又像是没在看她。
他听见了,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谢长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打破一片死寂的是如意。
如意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谢长晏:“呃,我就问问,随便打个比方,若陛下跟你娘都中了必死之毒了,解药只有一碗,你给谁?”
吉祥变色道:“放肆!”
“我就随便问问嘛……”如意委屈,看向谢长晏的眼神却又显得好生狡黠,“顺便一说,皇后的正确答案是救陛下噢。”
她当然知道皇后的正确答案!
不,甚至对所有大燕子民而言,天子跟母亲之间,选择谁,答案都只有那一个。
对她谢长晏而言,却……不是。
九死一生才将她生下来的母亲;
青春守寡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母亲;
既是慈母又是严师还是密友般存在的母亲……
叫她怎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陛下是天子,是大燕之主,是万民之神,是她仰慕之人,但又……怎样?
谢长晏明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原本只是沉到谷底的心,这一下,彻底埋进了雪里。
彰华淡淡瞥了如意一眼,如意看出他眼中的警告和责怪,连忙垂下头去。
彰华想,罢了,郑氏的头磕得足够久了,消息想必也都被各世家的耳目们传出去了,到此为止,该做了断了。
是他太犹豫不决,还想磨炼谢长晏,期望她能长成他所需要的那样,但现在看来,是太贪心了。
既知她不是谢繁漪那块料,便应早早放她自由,免得磨了她的棱角,令她进退两难。
然而,当他将视线转向谢长晏,准备说话时,心又莫名一滞。
像把涂好糨糊贴上去的贴画,重新撕下来一般,贴的时间越长,撕下来就越难。
彰华的目光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移开,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飘雪月下双目盈盈的谢长晏,心中弥漫出些许温柔。
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个悠然闲散的王爷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就被硬生生地砍掉了。
再然后,又想起她在回知止居时遇到了秋姜。
第45章 取舍两难(4)
那一点温柔立刻融化作热水,这一次,终于顺利撕下了贴画。
彰华转开视线,看向郑氏。
感应到他的目光,郑氏放开女儿,再次朝着彰华跪了下去:“陛下,妾所言字字肺腑,冒犯龙威,还望恕罪。长晏之质难为帝妇,恳请陛下成全,退此婚约,赐她回乡。”
执明殿内再次静了下来。
这一次,连郑氏的哭泣声都没有了。如意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一会儿看看谢长晏,一会儿看看燕王,一会儿再看看吉祥,吉祥给了他一个“千万不要多嘴”的眼神。
彰华继续摩擦着扶手上的龙头,凹凸起伏的雕纹一个劲地往肉中钻,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这把龙椅真硌手,是不是该换个造型了?但公输蛙走了,求鲁馆又一时半会儿重建不起来,找谁做好呢?长晏雕工不错,可惜也要走了……
当他莫名其妙想到这一点时,心中忽然一悸,就像机杼再次出错,一条线崩了,眼看整匹布都要抽丝,彰华当机立断道:“朕准奏。宣礼部和翰林院办置此事。至于一百二十杖……”
“我替娘受。”谢长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郑氏忙道:“不行,媒妁之言父母之责,万万没有让吾儿……”
谢长晏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却轻轻柔柔地投向龙椅上的彰华,用同样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是我无用,令陛下失望,令母亲担忧。一切皆是长晏之错,娘亲体弱多病,受不得如此酷刑。求陛下责我一身,勿怪他人。”
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杖刑除了伤人皮肉,毫无用处。削郑氏诰命,降为庶民,即日遣返,并其女谢长晏,永不得入京。谢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钦此。”
谢长晏呼吸一滞,愣愣地望着彰华。
彰华却似累了,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离去。
谢长晏僵立半晌,缓缓弯腰磕了一个头:“谢……主隆恩。”
日近正午,雪已停,厚厚积雪覆满京州。
从皇宫回知止居的马车上,郑氏跟谢长晏彼此对坐着,相视无言。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郑氏忽然道:“死心了?”
谢长晏唇角微微一勾,却如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她将头抵靠在窗边,从飘拂不定的窗帘往外,看着执明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没有不舍,只有惋惜。
“你啊,真是胆大妄为啊……”郑氏用袖子揉了揉自己的脸,揉出一脸的心有余悸,“敢用退婚来试探天子心意的女人,千古以来大概也就你一个。”
“我如此妄为,娘却还陪我演戏?”
郑氏一笑,伸出手替她将几缕乱发拨到耳后:“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呢?”
谢长晏看着母亲,原本堕到雪里的心,慢慢地回暖了。
昨夜,她与郑氏彻夜长谈,将她跟彰华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娘亲,然后问她,自己该怎么办。
郑氏笑了笑,答道:“这要看你求的是什么了。你若求的是敬重、是安稳、是富贵,那么,就把皇后作为一份职务去做,无私,为公,就当自己是女版的另一个宰相。”
“娘就是这么做的?”
“是啊,二十三年,兢兢业业,做得还不错。”
“那我若求的是恩爱白头呢?”
郑氏看她的神色很是心疼:“那么,还是换个夫君吧。”
“陛下不行?”
“不行。”
“为何?”
“因为他已明确告诉过你。而且……他真的是个……好陛下。”
彰华此人,因为自律,心埋得极深。也因为自律,不会纵容自己犯错。那种爱上一个女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做他的皇后,会很辛苦很辛苦。
谢长晏听了母亲的话,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来:“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之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皇后之职,是因为对燕王无爱。
而今知道了燕王就是“风小雅”,便知道了无爱的婚约多么可怕。
漫漫此生几十年,若无爱,怎么熬得过去?
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还是想要求一求——
求一段不一样的、帝后相爱并肩同行一生的传奇。
所以,她和郑氏,演了今天执明殿的一场“戏”。
她想求彰华一个承诺。
可是彰华……不给。
结局如此惨烈。
却又好像不那么痛苦。
毕竟,解脱了。
自此后,一别两宽。
“只是连累了族中的哥哥们……”谢长晏愧疚地低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