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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令十天未见严冰,不知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书生能鼓捣出个什么玩意,着实没底,比试当日早早来到窑神庙,打算在开试前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不料太守和参试人全都到齐,呈上所制瓷器之后,严冰才姗姗来迟,且两手空空。
曹县令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寄虹也来得晚,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里静悄悄地蹭到伍薇身旁。今天的比试至关重要,丘成和小夏也来观战,三个人看看寄虹,都有点发懵。
她一身雪色云雾纱,薄施粉黛,眉眼如烟。她天生丽质,往日也是漂亮的,只是今日格外不同,宛若水墨画里的仕女。
但奇怪的是,初夏时节,她竟然系了件披风,大大的兜帽完全遮住发髻,一根头发都不露。伍薇用胳膊肘戳戳她,“受风了?”
寄虹小心地拉住兜帽防止脱落,像是藏着什么宝贝似的,轻轻拭了拭额头上薄薄的汗,抬头向伍薇一笑,混合着神秘、得意,还有一些腼腆,完全不像平日光明磊落的样子。
搞什么鬼哟?伍薇正想询问,庙里开试的宣喝声将她打断。
长桌上摆着三件瓷器,一碗一碟一盏,上绘山水,繁丽清雅疏阔各有特色,若是摆在陶瓷街的商铺,不失为精品,然而此时此刻,在“国字脸”呈上的瓷器之前皆沦为炮灰。
那是一只鼎,通体青润,贴塑山峦叠嶂,河流蜿蜒,右上角有阳文“盛景”二字。
围观众人啧啧称奇,贴塑的风景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并不足以令这些祖祖辈辈在泥火里打滚的老窑人看直眼睛。他们赞叹的,是瓷鼎的“大”。
瓷鼎高约半人,长近一臂,由于太大不能放于桌上,便摆在庙中地上。
这等尺寸,对于青铜、铁器来说司空见惯,但在瓷器里凤毛麟角。瓷器越大越易走形,且瓷鼎各部位需分别烧制再行拼接,一处错漏全盘皆毁。
虽然无人统计过,但这只瓷鼎可能算得上大梁排名前三的大鼎,往庙中一放,自带王者之风。
太守看看坐立难安的曹县令,圆肚子乐得一鼓一鼓的,“如此杰作,怪不得某人不敢应试呢。”
严冰无视曹县令血海深仇般的目光,笑得风姿卓然,“卑职来都来了,怎可不试上一试?”
“那便呈上应试之作吧。”
严冰却特意请示道:“恳请太守许可卑职的瓷作入内。”
众人听得纳罕,难道有谁阻拦不成?太守不解道:“自可入内,公平比试,有谁敢拦?”
严冰谢过,目光遥指庙外,笑容柔和下来。众人回头望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一名浑身素白、兜帽遮发的女子婷婷前行,在庙门处略顿一顿,抬步迈过门槛。
庙里一下炸了锅。焦泰霍地起身,“女子禁入!拖出去!”
严冰连一丝余光都没给焦泰,不紧不慢地向太守施礼,“这便是卑职的瓷作,太守明鉴。”
这句话一石二鸟。此处太守最大,连县令都不便发号施令,他区区一个瓷会会长竟脱口便是“拖出去”,这不是打太守的脸吗?再者太守红口白牙允诺过,更不能出尔反尔。
太守隐隐发觉被严冰带进了沟里,又不能对始作俑者发作,只得对焦泰发泄了一番,焦泰自知失言,诺诺谢罪。余下众人都不敢出声反对了。
寄虹便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坦然走到严冰身旁,盈盈向上首一福。
曹县令感觉有点意思了,严冰这葫芦里卖的九成九是上品良药。神色便从寒冬转阳春,“霍掌柜可是来送瓷作的?为何不能与他人同呈于长桌之上?”
严冰朗声答道:“因怒放之景,盛于发间。”
话音未落,寄虹解开披风,兜帽滑落,露出垂云乌髻,斜簪一支步摇,白梅或含苞或盛绽,枝桠繁密,蓬勃一树锦绣,似有暗香浮动。
梅是洁白的瓷,冰清玉洁,枝却是青与白彼此浸润,宛如翠枝覆了白雪,楚楚动人。
而步摇之下的女子刻意一身素裳,更加衬托出瓷饰的惊艳,白得越发纯净,青得越发澄明。瓷饰与女子相互映衬,显出一种不事张扬却惊心动魄的美。
盛景二字,不明言,自有声。
庙中一时鸦雀无声,不知瓷饰与美人,哪个更为震撼人心。
寄虹被无数双眼睛注目,面上微微泛红,略低下头。
严冰的视线飞快划过,却未落在瓷饰之上,于他而言,“盛景”从来只有她。只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久望,偷偷看一眼,便得忙忙转开。
惟其如此,更觉甜蜜。
“这是不是窑变瓷?”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突然有人扬声询问。
寄虹猛地抬头,心中突突跳个不停,一时之间,恍觉又回到去年评瓷会之时,难道窑变之灾再度降临吗?
“虽然是与窑变瓷类似的双色瓷,但真正的窑变不可掌控,譬如‘霁红’,何处青何处红全凭天意,非匠心可得。”严冰解释,“此瓷乃使用洒釉法,将青釉料洒在白底釉料之上,烧成后两种釉色交织渗透,半成于天工,半依于人巧。”
“洒釉法”几年前产生于官窑,行里人都只闻其名未见其技,不料年纪轻轻的严冰竟懂得这秘而不宣的技法,众人惊叹不已。
方掌柜问:“白釉与青釉成型条件不同,怎能做到不流不裂、一窑得之?”
众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严冰,谁不想知道其中奥秘呢?但是他们更知道,一种新的技法,必然凝结了千百次试制和千百人心血,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公之于众。
然而严冰就这么随随便便讲了出来,一点都不犹豫。他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制作过程及要点,每一句都言之有物,没有虚伪搪塞之语。众人恨不得多长出十只耳朵,生恐漏掉一个字。
就连“国字脸”也认认真真地倾听,来自白岭的他都不知道这种技法,一个南方小县的文书怎会知晓?他望向严冰的目光有疑惑,更有钦佩。换成他,做不到如此无私。
庙外的丘成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技法,不由浮起一抹温暖里带着悲伤的笑意。
小夏有些看呆了。丘成往常的笑容都是客气而疏离,很少有袒露心迹的笑容。这样不设防的他,挺……好看的。
“少爷讲得很好吗?”他问。
“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丘成压低声音,语带感慨,“严大哥和爷爷烧出的第一批‘洒釉’瓷器,至今还在白岭的库里不见天日。若不是那场……”
他没有说下去,但触到小夏的目光,他知道他懂得。那一刻,好像忽然和他亲近起来,因为那个共同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此时,严冰已将“洒釉法”简述完毕,末了说:“概述之言有诸多不尽之处,严某愿另择他时同众位详讨,若‘洒釉法’能在青坪星火燎原,是我瓷行之幸。”
这是设堂授技的承诺了。要知瓷行里多是父子、师徒技艺相传,本家还有处处防备的呢,严冰却毫不吝啬倾囊相授,众人不禁在心里竖大拇指。有才干,有气度,有抱负,督陶署舍他其谁呢?
眼见局势一边倒,太守恼怒地指着瓷簪,“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光用料都没法跟瓷鼎比!就是投机取巧!你们都来说说,是也不是?”
庙外一片哄笑,伍薇戏谑道:“照这么说,猪比人金贵喽?”
这回没了银票,众官员又退化到说什么都有就是没人表态的境况了。
曹县令怡然自得地说:“太守说的是,正要大家都来说说才好。论起对瓷器的了解,咱们衙门里的始终及不上瓷行里的专业,何不让在场人士都来投票?”
众官员巴不得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呢,围观的人除了焦泰,都积极地热烈参与,这大约是大梁史上头一回民选官吧!于是在庙里庙外山呼海啸的应和声里,太守的反对声从激烈到挣扎到微弱,最后缴械了。
他虽然草包,但还懂得一点审时度势。
投票结果,严冰以绝对优势胜出。
寄虹飞快瞄一眼身边的他,又飞快低下头,唯恐唇边的笑意泄露。
他胜了,她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他用真正的实力向她、向他自己、向所有人证明了,“光明正大”的存在。
这场胜利不仅对他,也同样对她意义非凡。
曹县令请太守宣布结果,太守鼓着肚子不言声。于是曹县令含笑说:“青坪主簿兼督陶官由原督陶署文书严冰接任,即刻履职。”
在众人的道贺声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格外突兀,“重案主犯履官,青坪危矣!”
庙里刹那静寂,所有目光都钉在焦泰身上。
太守突然来了精神,挺了挺肚子,“你说什么重案?”
焦泰一字一顿地说:“太守可听过‘冰纹案’?”
他目光平静,语气平静,似乎毫无侵略性,但严冰瞬间脸色煞白。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之。光”都要和谐,这是为什么o(╯□╰)o
这周有榜,从2号到8号日更,谢谢还在追的小天使们,群么~~
小剧场
玲珑:“老实交待吧——簪子是谁帮你簪的?”
寄虹:#^_^#
玲珑:“你们俩挺嚣张啊,敢在这么大的场合公开?”
寄虹:⊙▽⊙
第37节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严冰的过去
焦泰问出这句话,庙外的伍薇、丘成和小夏都变了脸色。
其余人大多茫然不知,偶有听闻的也不了解内情,一时面面相觑。
曹县令却是知道的,正要为严冰开脱,太守截口说:“听着耳熟,哪里的案子?”
焦泰觑一眼宛如木雕泥塑的严冰,心中冷笑,令耗子精专赴白岭打听的消息终于等来了最佳时机,今日要让他一败涂地,永不翻身。
“众所周知,窑变瓷之所以被视为不祥之兆,乃因其违背常理,是瓷器中的异类,有悖我大梁礼教宣扬的正统端方。然而三年前,白岭的官窑居然私下偷制异类瓷,大梁瓷器皆以完整光洁为上,此异类瓷竟独独追寻破碎开片,妄图以邪压正。”
太守有点明白了,“这个异类瓷便是所谓‘冰纹’?”
“正是。如此邪物竟送入宫中,咒我国运,幸先皇圣明,将冰纹瓷悉数销毁,严惩制瓷之人。官窑及工部上下七十四人入狱,一百零七人放逐,十一人身亡,另有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未记录在案。白岭震动,官窑几近覆灭,人命如草,竟只因当时官窑的督陶官——一位工部郎中歧心所引发。他贪图奇技淫巧,工于旁门左道,祸及几百家户,罪责累累,罄竹难书啊!”
焦泰痛心疾首地觑了严冰一眼,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他没有更多的表情,似乎在听,又似乎陷进了回忆里,难以自拔。
庙外的丘成紧攥双拳,浑身发抖,忽有一只手牢牢握住他颤抖的手。
他看了小夏一眼,小夏的神情第一次那么严肃。他的手叠在他的手上,同仇敌忾。
他不再发抖了。他不是一个人,严冰也不是。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太守“噢”了一声,“本官记起来了,这个案子,当时不是判的死刑吗?”
“确实判处死刑,但行刑之前,适逢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兼因这个工部郎中的父亲——原工部尚书已病死狱中,太后体恤,便逐其至青坪担任小吏。但他包藏祸心,邪念不死,竟欲将青坪变为第二个官窑!”除了没有眼泪,焦泰几乎声泪俱下了,“若任其得逞,青坪便会走上邪物祸国的老路,大难临头哇!”
听到这里,那位“工部郎中”已不言自明。太守却假作不知,“焦会长一心为青坪着想,其义可嘉。但不知你说的人是——”
焦泰一字一顿道:“便是原督陶署文书、现青坪主簿兼督陶官,严,冰。”每一个字都充满讽刺。
这句话宛如水入沸油,原先的窃窃私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是这等恶人?”惊愕。
“不像啊?”疑惑。
“背了十几条人命,凭啥大赦哩!”唾弃。
“瞎老二,你是真瞎啊!睁开你的狗眼想想,铡刀是他抬的?刑书是他签的?”这是伍薇的声音。她还要说更多,却迅即被汹涌的人声淹没了。
寄虹宛若五雷轰顶。焦泰说的每一个诋毁严冰的字她都不信,全然不信。她只是心疼,深深深深地疼。
他曾距死亡仅仅一步之遥。
她想起他曾讲述的那个关于漫天星光的故事,竟然是他自己。一想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绝望地等待死亡的他,她的心就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