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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团。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对过去讳莫如深,因为太痛了,太痛了。
而现在,毫无防备地,焦泰将他尚未愈合的伤疤狠狠撕开,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他血淋淋的过往,残忍至极。
方才意气风发的他消失了,他枯站在那里,腰背佝偻着,像一个干枯、腐朽、死去多年的老树,焦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斧头,无情地砍在树根之上,一下,又一下,越砍越深。树干开始摇晃、歪斜、倾倒,直至最后的致命一击。
如果他在这里倒下,从此再也无法站起。
焦泰尖刻的声音,众人嗡嗡的议论,都化作血色的魔咒涌入严冰的耳膜。黑压压模糊一片的人影里,他依稀看见父亲的尸首,带血的藤鞭,病榻上无人照管的祖母,梦里无数次砍向他的铡刀……所有这一切扭曲成无数吐着红信的毒蛇,一条一条勒紧他的咽喉。
天旋地转。
他踉跄一步,将欲栽倒之际,一只手扶住了他。力气如此之大,猛然将他拉回现实。
视线重又清晰,他不在白岭,不在那个地狱般的牢狱,这里是青坪、窑神庙,眼前是惺惺作态的焦泰及神色各异的众人。
身旁,是他一直追随前进的那个女子。
此刻她正扶着他,紧紧地,即便众目睽睽也毫不顾忌。
太守冷冷地问:“严冰,你身负重案,欺上瞒下,还不认罪吗?”
严冰面如土色,艰难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庙外,伍薇同丘成耳语几句,丘成点点头,分开人群,走到严冰面前,面容柔和下来,轻唤一声,“严郎中。”
久违的称呼。严冰轻轻颔首,鼻子有点酸。
丘成在宫中训练有素,见惯大场面,此刻并不紧张,他向众官员一一行礼,“焦会长讲了一个黑白颠倒的故事,草民另有一个不同的。”
这次曹县令抢道:“讲。”
“我跟随爷爷进入官窑学做火工有八年了。朝廷每年都会敕令官窑进献新品,冰纹瓷偶然现于一次青瓷试制过程,当时的督陶官是严郎中,和工匠反复改进,花费数年,三年前试制成功,将我们许许多多人呕心沥血之作送入宫中。”
“全窑的工匠都很高兴,我想,在座每一位研制出新瓷的人都懂得这种感受。我们期待奖赏,不为钱财,只为那份得到认可的喜悦。”
不少人点头赞同,这的确是每一位工匠发自真心的追求,更完美,更创新,更多人认可。
“朝廷的旨意来得很快,但不是认可。”丘成目光幽远,好似望见三年前逆转人生的那一天。“严郎中和好多人被抓走了,所有的冰纹瓷都被砸碎。我们被封在窑厂里,没有人出面解释。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过了两个月,直到严家父子被判处死刑。那时候懵懂的我问爷爷,是不是严家用他们的命换取了我们这些工匠的命?”
“我没有得到答案,很多问题至今都没有答案。说一件瓷器‘祸国’,我不懂,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喜欢时,便驱赶工匠如同牛马日夜赶工,不喜欢时,便一句‘祸国’草菅人命。我们瓷行里的人何尝不是‘窑变瓷’,命运在天不在人?”
丘成说得委婉,但众人都听得明白,他话中直指罪魁祸首并非严冰,而是朝廷。
同一件事,丘成的叙述技高一筹,围观者大多是工匠出身,对他的话感同身受,落在严冰身上的目光便悄然变得温和起来。
焦泰怒斥丘成一派胡言,双方针锋相对,唇枪舌剑。
寄虹看着摇摇欲坠的严冰,托在她手中的臂膀似乎轻得没有重量。她很想帮他,像丘成和伍薇那样据理力争,可是她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说不出。
从没有一刻感觉自己这么没用。
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紧紧地。
她指尖的力道清晰地传入他的肌肤,他迟缓地转头,她的眼眸中流动着太多情愫,不止疼惜、焦灼,还有他似乎渴慕已久的东西。
忽然之间,他清醒了。
太守把茶盏当惊堂木,“当”地砸了一下桌子,“放肆!本官面前,启容闲杂人等多言!严冰犯下如此大罪,难道仍妄图蒙混入仕吗?”
严冰极缓极缓地挺了挺腰,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动作,但顷刻间,枯木变栋梁。
他轻轻松开寄虹的搀扶,居然还对她微笑了一下。“焦会长所言并非完全不实,我确实负罪下狱。”
一言既出,举座哗然。
焦泰露出除掉仇敌的快意之笑,寄虹等人吃惊又不解地望着他。
他轻声续道:“每思及当年白岭流徙之家,亡故之人,愧不堪言。深觉仕途多舛,如土之成瓷,幻不可测。心灰意冷,曾发誓不再入瓷行一步。”
“万分幸运的是,我被贬谪到此地,青坪。我看到冉冉燃烧的窑火,兢兢业业的窑人。我看到遭逢大难矢志不移如霍家,迁徙千里薪火相传如丘家,稳扎稳打如方家,求新求变如袁家,还有许许多多孜孜以求的人。我相信,青坪总有一天会成为大梁第一的瓷都。严某何其不幸,几乎死于白岭,但又何其有幸,重得生于青坪。”
他向太守县令施礼,“感谢太守、县令,宽大为怀,准我一吐胸臆。也感谢焦会长,今日之言解我经年之惑——何谓正统,何谓奇技,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转向众人,“更要感谢诸位,方才以票为我代言,即便罢职,严某之诺不变,择日必当开门授技。”
停顿稍顷,声量微扬,“踏入此地,非为一官半职,乃因心有所感,愿仍将此微不足道之身投于瓷行,北慰白岭瓷魂,南开青坪盛景。”
语毕环视一周,拢袖叠手,向包括衙役在内的所有人深施一礼。
庙里庙外百余人寂然无声,只有偶尔一两下压抑的哽咽。
有时候,普罗大众所追求的并不是精确到毫厘的真相,而是或坦白、或真诚、或同心的态度。这三点,严冰全部做到了。
而刚刚被他“感谢”过的太守与焦泰,竟一时无法口出恶言。
“我退出。”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缄默,“国字脸”走到严冰面前,直视着他,话却是对众人说的:“我从北疆至白岭学艺,正是久慕严郎中大名,为其才,更为其德。若非他几番上书朝廷准予公开官窑掌握的一些秘技,今日便不会有这个瓷鼎。可惜我到白岭之时,他已蒙难入狱。不料竟在此得见,幸而严郎中明珠未尘,真是苍天有眼。”
“第二场比试,我买通书吏,在策论中夹入银票。”众人轰然鄙夷,官吏尴尬,严冰却面露赞赏,而他神色坦然,“原本以为我的对手必行贿赂之事,只为求一公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严郎中的策论我有幸拜读,见解远胜于我,三场比试,皆败于其下,心服口服。”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督陶官一职,严冰实至名归。”说罢向严冰利落地一拱手,潇洒离去。
太守肚子都要气炸了。
方掌柜起身,“曹县令,若方才投票仍作数的话,草民投给严主簿的一票不改初衷。”
此话犹如石投湖心,引起涟漪无穷。
“我也不改!”
“我改投严主簿!”
……
一人接一人表态,一声接一声支持,庙里庙外争相应和,最终汇成民意的汪洋。
曹县令见时机已到,才抛出杀手锏,“朝廷近日频频颁旨‘用人之际,不拘出身,唯才是用’,太守可记得,太后刚刚擢升先前谪贬的林老将军总领兵马抗击叛军,那正是太后为我等做出的表率啊。若此时牵扯旧账不放,有违太后圣意啊!”
太守在心里直骂曹县令奸猾,明知是胡搅蛮缠,抬出太后这顶大帽子压他,偏偏不能反驳。
这场战役,太守一方寸土未剩。身为草包的他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子,唯一的优点就是懂得该打就打,该降就降,该拉拢就拉拢。
于是他适时制止了焦泰的乱吠,向严冰笑道:“严主簿,本官看好你哟。”
尘埃落定。
很久以后,等严冰缓过劲来,伍薇问他:“那天人五人六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严冰答得很有技巧,“真亦假来假亦真。”
然而此时,尽管堂上一番肺腑之言定江山,他却未能完全从这场重击中抽身而出。
寄虹去县衙找他,他埋首于公务;去家里找他,他抱着小白睡觉。
她倚在卧房门边,从里头小白的呼噜声中辨认他的呼吸。一长,一短,她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小夏蹑手蹑脚过来,递过纸笔,压着嗓子说:“霍掌柜,有事的话就留个信吧。”
寄虹摇摇头,直起身,冲着门里说:“我要改窑,抽空来指点一下。你不来,我不烧。”
门里没有动静。
小夏说:“等少爷醒了我会告诉他的。”
“什么都不用说,听我的。”
小夏纳闷地望着寄虹离去的背影,心想,少爷睡着了呀!
第二天,严冰照常去衙门,忙得陀螺似的,小夏连半个字都说不上。忙到后晌,竟然出乎意料地提早收工了。
“备车。”
小夏赶忙套马,“回家还是去饭馆?”犹豫着要不要说起昨天的事。
第38节
严冰往怀里揣了件东西,跳上车,“去霍家窑厂。”
作者有话要说: 懒宝,加油!
☆、明月寄我心
青坪的窑炉皆为细长形状,依山而建,倾斜向上,下方为火膛,上方为出烟室,燃火时如一条烟火长龙。此时窑炉未在使用,寄虹和丘成在半山的出烟室附近查看地形。
丘成沿着山坡走了几个来回,“倾斜度没有问题,可以延长。”
寄虹蹲在出烟室顶部的方砖上,用目光向上丈量尺寸,“如果延长两丈,窑温能提高多少?烧制‘霁红’够不够?”
“影响窑变的原因很多,未必单是窑温不足。”背后突然插。进来一个男声,“即便要改变窑温,也可通过火候及改变瓷器在窑室中的位置来调节。”
寄虹起身,望向下方的严冰,勾起唇角。
“并且,窑室过长,会造成抽力过大,火焰流速过快,反而不利于升温。”严冰边向上走边观察窑室,“长度足够,倾斜度也合适,当初建窑时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强行改造只会破坏原有的完整性。”
丘成非常识趣地找了个由头闪人了。
严冰低头研究自己的鞋面,寄虹却故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嗯,接着说。”
他冲着地上问:“釉料用的什么土?”
“试过好多种。”
时近掌灯,工人陆续下工,两人站在没有遮挡的半山间,十分惹人注意。寄虹当先向更高处的山林走去,严冰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一下,但还是跟在后头。
寄虹边走边详细讲述了各种釉料配方与对应结果,严冰全部听完后,沉思片刻,说:“再试试孔雀土。”
“试过很多配比了,但颜色非青即绿,就是没有红。”
夜幕完全降临了,树林幽暗,前方的身影模糊起来,严冰加快脚步,“窑变瓷除了技巧,还需要一点机缘才——哇啊!”
脚下一空,重重砸在一堆硬物之上,当啷乱响。
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掉进一个洞穴。真是太损形象了。
用骨头碾压硬物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顶上传来寄虹焦急的呼唤,他咬着牙答:“没事。”
扶着快要断掉的老腰爬起来,在漆黑一片的洞里摸索片刻,发现这个洞也就一人多高,举起手臂能触到洞口边缘,便对寄虹喊道:“能拉我上去么?不行的话,叫丘成和小夏过来。”
“你让开些。”
严冰不明所以,但仍乖乖退后,刚离开洞口,就见一个身影飞扑下来,“嗵”地落在洞底。
他吓得不轻,慌忙捞了一把,“摔着没?”
寄虹就着他的手笑嘻嘻起身,“怎么?肯看我一眼了?”
严冰缩回手,冷着脸说:“这是玩闹的时候吗?这下两个都出不去了。”
“那就待一夜好了。”她满不在乎地靠着洞壁坐下。
他也只得无奈坐下。洞不大,他尽量远离她,仍不过是一臂之距。
她却倾身过来,“严冰,你在躲我,还是躲你自己?”
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加往后缩了缩。他曾经努力维持一个纯洁、无暇、高贵的形象,哪怕自欺欺人都好。但现在,四分五裂。
寄虹没有追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个山洞么?
“这是一座废弃的窑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