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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令才干没有二两,官架子足有十斤,反应也算快,虽然被严冰摆了一道,但案子到眼前了不能坐视不理,便往桌后一坐,清嗽一声,俨然升堂问案了。
寄虹已经明白严冰要做什么了,挽着寄云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严冰说:“卑职接管督陶署后,接获多名瓷商举报,去年小吕窑厂推出新创瓷枕,焦泰为一己之私,以金钱利诱,以会长身份威压,逼迫各家瓷商断绝与吕家的商业往来。作为会长,非但不能推新扶弱,反而行垄断之事,打击异己,扰乱秩序,此罪一也!”
寄虹震惊,原来当时退货如潮竟是别有内情。这所谓“举报”也不过是借口,不知严冰花了多少功夫才挖掘出陈年旧案。
焦泰见势不能躲,反而镇定下来,撩衣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摆,“严主簿用心良苦哇,这个局想必天。衣无缝,人证物证俱全,方能构陷于我吧!”他这话一箭双雕,严冰若摆出证据,无形中便有“构陷”之意。
严冰已料到他会如此反驳,不慌不忙向小夏招了招手,通往庙后的门帘一挑,几名瓷商鱼贯而出,跪倒回话,所说与严冰无异。
焦泰阴阳怪气地说:“不知严主簿收买他们是威逼还是利诱?”
严冰不动声色接过小夏递上的一本账册,翻到某页,递给小吏,指着几行字道:“烦劳。”
小吏会意,朗声念道:“……瓷庄柜面支银二百一十两,分以袁吕章余……”一连念了二十一个姓氏,“作吕家瓷枕退货之贿赂。”
焦泰脸色微变。
小吏照指示继续读了几页,均是如此记录。严冰将账册摊开在焦泰面前,“你自己亲笔所书可还认得?”
焦泰咬牙不语。他未料到,他既能在吕家收买奸细,严冰自然也能以牙还牙。
“为除霍吕两家,焦泰设计了一桩假案,将霍氏与吕氏骗至此地,假借捕风捉影的鬼神之说行杀人之事。雇佣打手滥用私刑,欺凌良家女子,若非卑职及时制止,便要血溅当场。此乃罪二。”
焦泰痛快地认了,“彼时严主簿在场,明知焦某是被报案人蒙蔽才请出行规一验真伪,何必扯上‘打手’‘私刑’之言?”
“报案人你可认识?”
严冰问得飞快,焦泰未及深思,“不认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赶忙补充,“报案前不认识。”
“报案后呢?”
“不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严冰叫出一人,“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人低眉耷眼地跪着,焦泰微微皱眉,“焦家的门房。”
严冰再叫上一人,这回焦泰便不那么淡定了。
严冰指着跪在旁边的人问门房,“这个人你认识吗?”
门房瞅了一眼,小声答:“他叫刘五,是先头的老爷管家的儿子,后来焦家败了,他就跟着老爷——哦,现在的老爷,跑跑腿什么的。”
第45节
这话颠三倒四,但众人基本听得明白,只有年纪轻的如寄虹是头回听说焦家曾经败落过。她不由看向焦泰,却发觉他正死死盯着她,目光带着杀父大仇般的恨意。
那边严冰喝问刘五:“那日你为何编造假案?县令面前,从实招来!”
刘五早就被小和尚装神弄鬼地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全招了,自然一切均是焦泰主使,还抖出焦泰命他找人泼猪血、找流氓骚扰彩虹瓷坊、贿赂书吏扰乱严冰比试等一连串乌七八糟的事,接着严冰按部就班叫出小和尚、烟袋周、书吏等人,到了这个地步,烟袋周和书吏乖乖地招了个底朝天。
曹县令算是开了眼了。
人证环环相扣,焦泰无法推脱,眼底露出一抹断臂自保的狠绝之色,“我就是见不得霍家崛起,要保住焦家独大之位,罪我认了,随你处置!”这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过罚几个钱蹲几天牢房,至多打几棍子,他是从苦大仇深走过来的,捱得过。
“莫急,”严冰目光凌厉地盯着他,“还有一桩人命大案,要一并清算。”
寄虹紧紧攥住寄云的手,心跳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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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陷翻旧案
焦泰面无惧色,自忖那件事做得神鬼不觉,严冰绝不可能找到证据。
严冰向庙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身着赌场服饰的小胡子男人快步走来,麻溜向县令磕了几个头,不待发问,嘴皮子利索地介绍了姓名身份。
严冰问:“你是赌场中的小管事,怎会状告焦泰买。凶杀人?”
曹县令忙插话,“本官并未接到诉状啊?”
“小胡子”说:“因为牵扯到井捕头和焦会长,小的知道惹不起,不敢直接进衙门报案,正巧碰上督陶署开门收瓷器,小的混进去偷偷告诉了严主簿,想着就算主簿不接顶多骂我几句。”
曹县令自然知道此话不真,但无足轻重,只捡关键问道:“焦泰之案与井捕头有何关联?”
“小的刚听说时也吓了一大跳呢。井捕头欠着我们赌场一笔债,拖了好久都不还,小的求到他家里说尽了好话——”
众人明白他所谓的“好话”多半是用拳头讲的。
“——井捕头才说焦泰是他的财神爷,他要斗霍家,不愁没钱进账,还搬出霍老爷的事让我相信。他说焦泰出钱让他在狱里弄死霍老爷,之后又让他买通户房,抢了霍家的宅子。”
寄云瞬间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寄虹用力地搂住她。
焦泰厉声道:“一派胡言!一个赌场小厮,唯利是图,说!你受何人教唆?”
“小胡子”瞪眼挺胸,指天发誓,“要有半个字的谎话,叫我老子娘不得好死。”作为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这话说得比名字都顺溜。
接下来,户房的小吏佐证了此事。他说:“井捕头说焦泰出了大钱,霍嵩绝出不了牢门了,小人才一时糊涂,没按章程就办了过户。”
惊诧疑惑唾骂之声渐起,严冰请出最后几名证人,以郝老头为首的狱卒。
“霍嵩入狱时身体康健,并未受刑,却速死狱中,其中缘故,你们是否知晓?”
郝老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气愤,“牢里有许多整治人的法子,其中一种是让霍嵩天天背着大石头——那石头得两三个精壮小伙才抬得到他背上——在牢房里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背就打。这法子添内伤,霍嵩没几天就开始吐血,井捕头不让给药给饭,就那么活活熬死了,外人看上去就是病死的。造孽啊!”
寄云呜咽一声,捂着嘴瘫倒在地,嚎啕痛哭。寄虹蹲在姐姐身边,死死咬住唇,却没有哭。昂起头,正看到严冰的目光,温柔,悲悯,救赎。
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严冰揪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接着问:“井捕头为何下此狠手?”
郝老头指着焦泰,“喏,就是他给了钱。那天我收拾刑具房,后墙紧挨着值房的后窗,亲耳听见的。”把两人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其他狱卒附和,“有次捕头喝多了吹嘘过。”
“是捕头拿了他的钱,小的们一个子儿都没拿,都是被捕头逼着干的,求县令饶罪啊!”
……
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事能够真正神鬼不觉。
焦泰岂肯坐以待毙,“严冰,你分明被霍家女子迷惑,公报私仇,罗织罪名,陷害无辜!”
“你结党营私,独霸一方,瓷行不容;恃强凌弱,干涉政务,青坪不容;勾结奸吏,买。凶杀人,国法不容!为瓷行、为青坪、为国法,严某义不容辞,恶徒不除誓不罢休!”严冰疾声厉色,掷地有声。
“你……”焦泰心魂大震,方才的镇定一寸寸剥离,“你、你身为父母官,判案要讲证据,凭几个人胡说八道,就要定罪?我……我不服!”
“桩桩件件,众口一辞,这些人证已足够将你定罪,还有何抵赖!”
严冰的证据网的确称得上严密,却漏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耗子精。缺失关键证人,即便在青坪定罪,也难以通过州府直至刑部的审查,除非焦泰亲口认罪。
“人证”之语突然提醒了焦泰,狂喜冲昏了理智,他跳脚大叫,“严冰!阴险小人!你知道耗子精畏罪潜逃,故意趁他不在设下陷……”
话声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耗子精畏罪潜逃”是官府秘而不宣之事,他本不应该知道。
这才是严冰真正的陷阱。
先用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看似铁证如山的人证,把焦泰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抛出香甜的诱饵。这招风险很大,但这是在证据不足、耗子精又脱逃的情况下最有可能制胜的策略。
在严冰冰冷刺骨的目光下,焦泰感觉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被冻结,像被押上刑场的死囚。
严冰向曹县令深施一礼,“焦泰罪行败露,依梁律,买凶者与杀人者同罪,数罪并罚,当处斩首,恳请县令为民除害。”
寄虹冲入庙中,在严冰身旁跪下,静寂的庙宇只闻她以额触地的沉重声响。“求县令伸冤!求县令为家父伸冤!”
曹县令是有些不悦的。他并不喜欢被当做棋子的感觉,此时才发现严冰并非容易拿捏的对象。然而此刻骑虎难下,何不一箭双雕,既推出焦泰做替罪羊,又拉拢霍家这个准新贵?于是顺水推舟地一番慷慨陈词,命衙役将焦泰押下。
衙役刚要去抓,焦泰突然挣脱,发疯般冲向寄虹。严冰大惊,顾不得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那一刻,不管即将到来的是刀、是火,还是疯狂的野兽,他完全没有考虑,唯一想到的是绝不能让她受伤。
所幸衙役反应很快,不待焦泰近前,便一拥而上将他压倒在地。倒地时,他的额角撞上石案一角,在不知多少手脚的重压下,他艰难抬头,头顶,窑神像端立于石案之上,一如既往平静地俯瞰众生。
他听见寄虹冰冷的声音,“神明有眼。”刹那悲愤冲天,却爆发出哭一般的狂笑。衙役以为他疯了,七手八脚拽起他往外拖。
他没有挣扎,却执拗地梗着脖子眼望窑神像,鬼哭般号叫,“你有眼无珠!你不配当神!你为什么不惩罚霍家?霍嵩使阴谋诡计害我家破人亡,你看不见吗?你怎不为焦家伸冤除害?你不做,我来做!霍嵩该死,全家都该死!霍寄虹,我做鬼都会等着看霍家遭报应的那一天……”
衙役很快将他拖出庙去,走远了,山林中却久久回荡着凄厉的号叫,怨念一般执着。
明知是疯言疯语,寄虹却像被冻住,焦泰对她杀父般仇恨的目光和叫天不应的“陈情”在她脑中盘旋不停,卷起惊涛骇浪。
曹县令对其他人小惩大诫,并当场将霍宅判归霍家。
一年前祸从此地起,一年后仇在此地终。
寄虹心中最后那根刺终于连根拔起,但她丝毫不觉兴奋,只感到疲惫,深深的疲惫。
寄云悲痛欲绝,被闻询赶上山来的玲珑伍薇送回家去。寄虹强撑着精神应付殷殷关切的众人,人群散尽时,她独自站在庙外,只觉茫然。
大约是子夜了,正是夜最深、山最静的时辰,漫山的瓷灯轰轰烈烈,击退沉沉夜雾。
有人从身后走来,语声轻柔,“灯总如是,越黑暗,越辉煌。”
他同她并肩立于群山之巅,看万千灯火俯卧脚下。
一路行来,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很多次他都以为她会折戟途中,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他无法回头,但幸好有她替他一往无前。
她遥望远方,“严冰,你说,爹能看见吗?”
“能。”他不用问“看见”什么,她所想,他都懂。
灯火盛如烟花,寄虹思绪翻腾,一恍神间十几年奔涌而过,最后定格在烟花夜幕下母亲亲手挂上木匾的身影。
现在,轮到她来守护霍记了。
她似自语,又似起誓,“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霍记的匾有摘下的一天。”
再没有什么比霍记更加重要了,这个时候的她那样以为。
他自然而然答“好”,不假思索便许下同行的诺言。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眸中有某种情愫呼之欲出,只望一眼,心房便悸动不已。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那碗狱中的汤药、那个雨中的援手,不,也许更早,从一年前评瓷会上那句听似冷酷实则热血满腔的“妖异怪胎,不详之兆”开始,他就已经成为她的守护者和领路人。
愚钝的她,竟然如此后知后觉。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