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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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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坤抬手,点一点她的唇,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缓缓离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叶墨和数百官兵怎么看她,只想让船头那个男人看得更久一些。

    在呜咽的风中,船队渐行渐远,变成几个白点,看不见了。

    她才发觉脸上凉凉的,抬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青坪人不喜欢下雨,认为雨水不是吉兆。

    贡瓷入海后,霍记同其它窑厂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制海商的货。海商那边不断催促,窑厂这边又整日到霍记诉苦,说没有余钱购买原料了。

    寄云翻着账本问寄虹,“我瞧着几个掌柜的意思是想让咱们帮衬帮衬。”

    寄虹撇嘴,“只怕是趁火打劫多些,这个口可不能松。”

    寄云不悦道:“怎么这么说话?他们几位在焦泰的事上都是出过力的,这个恩情咱们要记得。”

    “他们可不仅仅是帮霍家,那是借我的力给自己开道呢。姐姐你心思太单纯,外头的事你不懂的。”

    寄云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我是没你懂的多,但我懂恩要涌泉相报,仇不能以牙还牙。”

    寄虹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大为不快,“你在责备我心狠手辣?我留焦泰一条命已经够慈悲了,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对父亲的?”

    “我当然没忘,可他害死父亲,你就要杀了他吗?那你和他有何不同?我不愿我妹子变成焦泰那样的人。”

    寄虹愣怔片刻,竟然无法反驳,气呼呼走了。

    再次召开瓷会大会时,寄虹说,若有窑厂觉得难以为继的,可以把海商的订单交给霍记。这话不大妥贴,当场便有窑厂撂挑子了,寄虹非常硬气地揽了过来。

    这下霍记压力陡增。最繁忙的时候,丘成偏又告假,寄虹正心情烦躁,当着好多工人的面大声斥责,“难道你比别人特殊不成?告假可以,走了就别回来了!”

    丘成惊讶地看着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这一整天丘成闷头干活,一句话都没说。晚间守着窑火魂不守舍时,小夏来了。

    丘成劈头就问:“爷爷怎么了?”小夏从茂城回来后,就又恢复每日照顾丘爷爷的生活了。

    小夏把他按下,笑道:“没事没事,爷爷睡着了,我来看看你。”放下手里的茶壶说:“天干物燥的,我煮了去火的茶。”

    丘成没心思喝茶,只不停地问丘爷爷的状况,服药了没,吃饭了没,说话了没。

    小夏耐心地一一作答,“今天好歹说了几句话,可仍然迷迷糊糊的,把我错认成你,又把你错认成女孩,成丫头成丫头地叫。”

    丘成怔怔的,目光虚飘地落在墨团般的夜里,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半晌才幽幽地说:“我想陪着爷爷。”

    小夏忍不住心酸。昨天大夫来瞧病,只留下一句话:“多陪陪老人家吧!”丘成转身就跑进厨房,好久之后出来时,眼睛红红的。

    小夏听说他为告假照顾丘爷爷和寄虹闹得不愉快,有心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挠了挠头,捧过茶壶,将壶嘴对着茶碗,学着寄虹的声音说:“我不是有意说那些难听话的,都是被海商逼得紧了,心里头烦得很。你将军肚里能驾车,就原谅我吧,我给你斟茶道歉了。”

    壶嘴点了三点,像是个小人儿弯腰致歉似的,顺势倒出一杯茶来。

    丘成忍俊不禁,“不是‘将军驾车’,是‘宰相撑船’。”

    小夏笑呵呵把碗捧到他面前,“是了,那你更得喝了这杯茶啰。”

    暖暖甜甜的茶水入肚,丘成心情好了许多,半开玩笑地夸小夏可以去当皮影艺人了。

    小夏被夸得欲要飞起,顺杆爬地献宝说:“喜欢的话,我现在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哈。”

    手脚麻利地把壶碗杯摆成三足鼎立之势,清了清嗓子,把那只大碗和小杯乒乒乓乓撞了几回,捏着嗓子做惶恐声,“哎呀呀!不得了,金胡子好厉害,咱们官军打不过,速速逃命去吧!”

    茶碗一摇三晃,“哈哈哈!一帮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还不如俺这个土匪经打!”

    茶杯踉踉跄跄跑到茶壶跟前,大惊失色道:“哎呀呀!不好!那是北边的叛军,更打不过,这可怎么办?”

    小夏握住茶壶,腆起肚子,学着戏台上大将军口气说:“尔等见到本王还不速速投降!”

    茶杯立刻翻倒,“投降,投降,我们都投降。给乾王……不,给皇上磕头——”

    丘成本来一直笑眯眯的,听到这里吓了一跳,立刻将他的嘴捂了个严实。

    他的唇触到指腹的茧,虽然粗糙却依旧柔软纤细,和寻常男子完全不同的一双手。不知怎的,他的思绪飘到之前那个意外之吻上,耳根子就红了。

    丘成似乎也觉察到气氛有些小暧昧,脸上微微一红,放下手来,略羞窘又惶恐地说:“不要乱说话,那可是吃不消的罪名。”



    第57节

    

小夏不像丘成在宫里学过规矩,说话很是口无遮拦,“不是我乱说,是少爷说的。他还说乾军形势跟砍竹子似的,官军顶不住了,南边又有金胡子在后方捣乱,各地却只管搜刮百姓,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顿了顿,认真地望着丘成,“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乾王吗?他是个好人吗?”

    丘成啼笑皆非,“没有,就算见过也看不出是好是坏啊。哪一个穿龙袍,老百姓的日子还不是照常过,好坏又能怎么样?”

    小夏默然片刻,小声说:“官窑那个案子,少爷说,现在的朝廷是不会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抬眼望向丘成,“那少爷和你,还有丘爷爷,不就能翻身了么?”

    丘成嗓子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这想法很幼稚,却幼稚得如许美好。

    两个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小夏双手捧住茶壶,微微压了压壶嘴,像是点了下头,然后无比真诚地说:“朕……赦你们,无罪。”

    丘成发现,自从小夏来到丘家,自己似乎越来越爱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霍记日夜不停地赶工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瓷土矿和窑厂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边闹翻天,瓷会内部也不可开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着银子过年关,都来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诺。

    寄虹问严冰朝廷的造办资银有没有消息,严冰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改朝换代了能有几分指望吧。”

    寄虹也随着玩笑道:“看来等不到改朝换代,霍记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

    两人相视大笑,苦中作乐,别有滋味。

    笑罢严冰换上严肃的神情,“这笔银子我帮不上忙了,如今督陶署是自顾不暇。”

    寄虹惊问:“贡瓷出事了?”她以为沙坤路上遇险。

    “不是,我估计沙坤尚未入内河,还没收到驿站的消息。昨日却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协饷,这次单指名瓷商,要二十万两白银,直接送到林老将军大营。”

    寄虹咒骂了一声,“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么?”

    严冰神色极为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经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头了。”

    “招兵?茂城大军不是已——”她突然顿住,蓦地了悟,所谓招兵,其实是抓丁啊!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来,青坪街头骨肉离散、哀哭送行的场面,她就感觉阵阵发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仿佛他会被抢走似的,“你不会……”

    “不会,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没有一丝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时此刻能够暂时置身事外,谁知何时便会大祸临头?

    ☆、问女何所思

    这是丘成最开心的几天。

    因雨停工后,他从早到晚陪在爷爷身边。丘爷爷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昏睡的时间比之前少了。这日更难得地十分清醒,对丘成说了这几个月来第一句完整的话,“想去窑厂。”

    尽管依旧口齿不清,但丘成激动地简直要落泪了。

    他背起爷爷,一手打着伞,走进瑟瑟秋雨。他从前也背过爷爷的,那时感觉颇为吃力,但现在,背上轻忽忽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窑厂空无一人。他把爷爷放在木棚里的长凳上,紧挨着坐下,让爷爷倚靠着自己。

    正对面便是窑膛,此时没有点火,但丘爷爷原本无神的眼中却燃起小小火焰。那是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魂。

    丘成指点着棚中零星堆积的几处瓷器,跟爷爷解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爷爷很高兴的样子,不断地嗯嗯啊啊应和。

    停了一会,他轻声道:“爷爷,严主簿、霍掌柜和我准备重烧冰纹瓷了。”

    丘爷爷目光一亮,用力地咬着舌头说:“真、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成儿永远记得您的话,咱们丘家在冰纹瓷上丢的名,就得在冰纹瓷上寻回来。爷爷,你养好身子,看我让丘家扬眉吐气的一天。”有爷爷看着他,丘成觉得自己干劲十足。

    丘爷爷半边身子极力地倾斜,一只手抖动着艰难抬起,丘成忙握住,看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便把那枯枝般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丘爷爷慈爱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一大颗浑浊的泪水渗出眼角,几不可闻地说:“受苦了,成丫头。”

    这三个字,像穿越了隔世经年,从遥远的童乡而来,一下击中心底最柔软隐秘之处,泪水夺眶而出。“不苦,爷爷,真的,不苦……”只要有爷爷相伴,再苦都是甜。

    丘爷爷扯动着嘴角,发出模糊的音节,“夏……”

    丘成误会了爷爷的意思,“今天有我陪您,小夏没来。”

    丘爷爷着急起来,越急越说不出,脸上的肌肉都颤抖着,用尽全力却只能一字一字地蹦出来,“夏……好……你……他……”

    丘成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附和着说:“是,小夏很好,我知道。”

    丘爷爷十分开心,目光清明起来,慈爱地望着丘成,望了很久很久,含着无限眷恋与不舍。很久之后,异常清晰而顺畅地开口:“成丫头,好好的。”然后大大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使命,最后的使命。

    他不再说话了,带着满足的笑容靠着丘成,目不转睛地望着窑膛,好像要把自己的灵魂融入那里的每一砖每一炭、每一个碎片中去。

    丘成徐徐讲述冰纹瓷的制作细节,他不是要爷爷指点,只是想让他高兴。讲着讲着想起来,“爷爷,我们已经小成,我去拿给您看好不好?”

    丘爷爷含笑看着他。

    丘成站起,小心地让爷爷靠在案边,飞快跑去库房,找到冰纹瓷,边往回跑边欣慰地盘算,曾见过那种带轮子的椅子,明天就去买一个,以后可以常常推着爷爷到窑厂,爷爷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还有爷爷嚼东西不利索了,他得跟小夏学学虾茸粥啊瘦肉粥啊的做法,容易咽又补身子;还有……

    他跑进木棚,兴高采烈地把瓷瓶捧到爷爷眼前,“爷——”

    丘爷爷仍然带着那恒久不变的笑容,但,已经阖上双目。

    “啪”地一声,瓷瓶摔得粉碎。

    丘爷爷去了,带着冤案未了的遗憾,带着家败未兴的遗憾,带着未能亲眼看到丘成成家立业的遗憾,带着许许多多遗憾和牵挂,静悄悄地去了。

    下葬那日,丘成拒绝旁人的帮手,独自一人一锹一锹地盖土,然后跪下磕头,额头深深抵着泥土,长久不起,仿佛化作墓碑。

    期间寄虹被姚晟派人急急叫走,说是海商结伙上门讨债。严冰让小夏和伍薇等人送丘成回家,而他自己独立墓前,任风吹过潮湿的脸。

    丘成把自己锁在屋里,谁劝都不回声。两天之后,外头没有声音了,他打开门,意外地发现小夏仍守在门边。

    小夏看着眼前一身缟素、形容憔悴的丘成,心里十分难受,刚想说句安慰的话,丘成紧绷着脸与他擦肩而过。

    小夏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似的,顾不得自伤,慌忙跟了上去,一路不时偷眼瞧着他的神色。

    丘成紧抿着唇,面无表情,看不出特别悲痛的样子。这恰恰是让小夏最为担心的,哪怕痛哭流涕,或者萎靡不振都好啊。

    但他偏偏发疯地干活。来来回回地扛炭筐,搬瓷坯,拆窑门,一个人干了好几个人的活,工人见他一副要把自己累死的模样,都不敢劝阻。

    小夏也不劝,只是寸步不离,他干什么,他也跟着干什么。

    丘成穿上厚衣厚鞋,以布遮面,在手上缠几道布条,矮身进入窑膛,把匣钵一件一件递给外头接应的小夏。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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