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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快!必须赶在火势变大前跑出废窑!
火焰挥着魔鬼的利爪,在身后紧追不舍,她听见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锯开喉管,但速度丝毫不减。他是拿命在拼。
远了,更远了,火魔渐渐缩小、退却,姚晟突然一顿,双臂猛地一抬,她被高高抛起,白日骤现。半空中,碧空如洗,夕阳晚照,彩云绚烂。
这是她见过的最光明的世界。
磕磕绊绊爬出来的姚晟将跌落窑边的寄云抱到稍远的安全之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撕心裂肺地咳嗽,气都倒不上来了。
寄云不比他好过,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能清醒地睁着眼。偏头看身旁的男人,衣服上有大大小小烧灼的洞,头发有糊味,一脸黑灰,手背紫黑和鲜红绞在一处,不成人样。
但,光芒万丈。
姚晟转目,正看见两行热泪在她炭黑的脸上缓缓碾出苍白的深痕,他抬手,沿着泪痕抹下去,“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到天天的报讯,他和寄虹立刻赶去赵家,但人去屋空。向邻居打听之后得知赵财叫来矿上的手下,抬着寄云朝城外去了。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妙,寄虹带着窑厂的工人在山上截住赵财等人,却找不到寄云,双方争执起来,工人哪是那帮地痞流氓的对手,被一路追打,根本进不了窑。
姚晟心急如焚,他从没跟人动过手的,这会却像大侠附体,三拳两脚撂倒一个拦路的,顶着无处不在的拳头,闯出群战,跳进废窑。
但那个窑是空的。爬出来,下一个,下一个,又下一个……空的,空的,全都是空的。
这座山上有许多废窑,还有更多的在用的窑,这座山之外,有许多相似的山,每座山都有数不清的窑。如果她不在这座山呢?如果这是赵财的障眼法呢?如果他早就下了狠手弃尸荒野,如果他把她扔进正在烧着火的窑膛,如果她已经……
心房狠狠抽了一下,脚下一软,被石块绊倒,惶惶中没稳住身形,沿着山坡直滚下去,呼嗵摔进一个坑洞。又是一个塌陷的废窑,但与前面的不同,他隐隐嗅到了烟火气。
赵财从进火孔扔进火把的那一刻,姚晟在窑尾,寄云在窑头。很多年过去,两个人依然深信,这是天意。
上天不会堵塞所有出口,永远都不要停止追寻光明。
姚晟背着寄云下山时,寄虹看见血人儿样的姐姐,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赵财不依不饶,幸好沙坤带人及时赶到,在乱斗中将姚晟和寄云抢出去。
经过如此折磨,寄云却异样地清醒,被抬入霍家的窑厂时,甚至对屋里的宝宝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大夫只好加入安眠的药,让她紧绷的精神得以松缓。睡去之前,她微弱地说出两句话,第一句是:“姚晟怎样了?”
她是对寄虹说的,但屋里的伍薇、玲珑,守在门口的丘成、沙坤,和刚从隔壁过来的严冰都听到了,没有任何人作出鄙夷的表情。
严冰说:“大夫刚看过,只是呛了些烟,没有大碍。”当然不止。烫伤、擦伤、拳脚伤烩成一锅,大夫都不知上哪种药好。
但这话让寄云安下心。她望着寄虹,说:“我要告官,义绝。”
没等回答就沉沉睡去。她不等回答,因为并非征询。
安定下来后,寄虹将其他人劝回家,只接受沙坤留下护卫的建议。严冰没有走,帮着寄虹把天天和宝宝哄睡着了。宝宝不肯离开寄云,天天不肯离开宝宝,寄虹只好在外间的矮塌铺上被褥,和严冰一人一个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抱上去。
“你去睡会吧,我守着。”严冰接过寄虹手里的扇子,替她打着。
寄虹吹灭蜡烛,坐在暗影里,并不离开。就着稀薄的月光,能看见宝宝头上裹的白纱,小小的脑袋缠了那么宽那么厚的一圈,该有多疼啊。
“严冰,我好后悔。”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你没错,别把不好的都兜在自己身上。”他温柔地拍她,像哄小孩。
“不,你不知道。”她声音很低,但语气里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愤慨。“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和离,但我拿出好多理由反对,什么为了霍记,为了宝宝,为了颜面,其实都是自私的借口,是为了钱,为了利,为了名,最后把姐姐……”她哽咽了一下,“我错得离谱,严冰。非要酿成大祸了才知道以前的我多么恶毒愚——”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他把她圈进怀里,未尽的言语就散进胸膛,“你有许多私心,是因为你要扛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没人能尽善尽美,不要对自己那么苛责。”他换上稍微轻快的语调,“如果你事事未卜先知,事事面面俱到,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他难得调侃一回,她就配合着笑了一下,笑还没开又沉默下去,好一会才开口,“严冰,这么讨厌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其实她知道问的是废话,大概女人都喜欢听些好听的废话,是治愈情绪不佳的良方。但发觉他沉吟不决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自信了。干嘛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怎么说呢,严格来讲,我不算喜欢你。”感觉她呼吸一窒,他笑,“你应该知道吧,我早就爱上你了。”
先抑后扬的情话效果倍佳。寄虹闷闷地笑,“你跟着沙坤学坏了。”
严冰笑着在她额上轻啄一口,“好了,不许再妄自菲薄,振作起来,咱们还要将凶手绳之于法。”
两天后,县衙前隆隆的鼓声惊醒了青坪的清晨。这大概是青坪、也可能是大梁史上第一桩女子自诉义绝的案子,主角还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淫。妇”,大堂外人山人海。
寄云的伤势并未痊愈,但她不要寄虹的搀扶,独自跪在堂下,腰杆笔直,面容沉静。
寄虹只得退到门外牵着天天和宝宝旁听。她本不打算带两个孩子听这些惨烈的言语,但宝宝坚持要来。短短一两天里,她仿佛忽然长大许多。
状纸是严冰代写的,他熟悉大梁律法,文辞又好,当堂念出,条条律例掷地有声,描述寄云的情状又令人潸然泪下,外头的百姓窃窃私语,“赵财太不是个东西了!”
赵财骂了句脏话,“霍寄云,你怎么不说你跟人私通呢?一天到晚滚在姚晟床上,把肚子都搞大了!”
外头一阵哗然,“原来奸夫淫。妇啊!”
被数不清的目光扎在背上,寄云面不改色,“民妇与姚晟清清白白,腹中孩儿是赵家骨血,千真万确,县令请大夫一问便知。”
曹县令方才正跟叶墨谈一桩棘手的事务,被鼓声揪到堂上,愈发烦躁,只想快点了结,不耐烦地叫大夫进来。
大夫跪在堂上,“赵霍氏怀胎三月有余,受暴击而落。”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医簿,翻到某页,点着上面的日子,“三月初二……嗯,左右不差两日。”那天他为昏迷的寄云诊治,虽然丫鬟未吐露实情,但他多年行医,观形号脉已知八。九。
丫鬟与邻居的证词也互相印证,证明赵财那日的确回过家,又殴打强。暴寄云。
赵财呆愣了下,似是万没料到孩子果真是他的。但很快甩甩秃顶,一丝痛惜都不见,“都说左右两日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前一天刚被姓姚的骑——”
“放肆!”曹县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公堂之上,岂容污言秽语!”他最会借势为自己谋利,一番听来已心中有数,这罪治与不治、治哪方都讲得通。心忖严冰已罢职,那桩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依赖霍寄虹,给她个面子也无妨。
“来人!把赵——”话声忽被堂中一声低低的咳嗽打断。咳嗽声来得如此巧合,曹县令反应极快,指指那个出声的衙役,“你来,为本官研墨。”
那衙役绕到案后,向曹县令施礼,距离极近,弯腰的动作很慢,背对众人,挡住曹县令的半边身子。
从寄虹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姿势好像在讲悄悄话,又像递送私密的物件。她疑惑地看向严冰,严冰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那衙役施完礼,规规矩矩退到一旁研墨,曹县令没有立即开口,捋了好几下山羊胡。
严冰心里咯噔一下。他太熟悉曹县令的标志动作,每当他动歪脑筋的时候就会掐胡子。
第68节
果然,曹县令换了腔调,“赵财所言不无道理,赵霍氏,虽有丫鬟大夫等为你做证,但丫鬟并非时时在侧,你与姚晟同居一院,若做些私相授受之事,只有不省事的孩童在家,岂不方便得很?”
寄云气辱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能作证!”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
寄虹一个没捞住,天天跑进堂里,有模有样跪下施礼。学没白上,说出的话条理清晰,重点鲜明,三言两语就讲清楚姚晟和寄云的关系:房东与租客、邻居、同僚。
“我爹是正人君子,从来没做过私相授受的事,”这个词学堂里没教,但听话音就知道是不好的。“倒是这个秃头好几次欺负云姨,宝宝你来,把你昨天跟我讲的再讲一遍。”
寄云回头望着宝宝,心中酸楚。她的懦弱害苦了女儿,宝宝很久没在外人面前说过话了。
宝宝挣脱寄虹的手,走到天天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施礼,但没有开口。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勇敢点,”天天鼓励道:“你能救你娘。”
她看看天天,看看寄云,好一会怯生生开口,“爹打娘,娘晕了,流血,很多,好几次,我讨厌爹回家,爹一回家就打娘,躺在床上动不了……”她起初说得很慢,不连贯,渐渐流畅起来,把这些年亲眼目睹的暴行一一述说,说着说着哭起来,抱住寄云,“我讨厌爹!他要杀娘!娘,我们不要住在那里了!”
小孩子的哭声令在场人士无不心酸,大人或许会作假,但孩子的眼睛绝不会作假。
寄云搂着女儿,眼泪扑簌簌落下。宝宝特别内向,话少、笨拙,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每一桩每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牢牢记得,并且勇敢地挺身而出。
“童言稚语岂能尽信?”曹县令制止赵财口无遮拦的咒骂,避重就轻地说。
严冰接得飞快,“此言大不敬啊。”
曹县令一愣,随即一头冷汗:当今皇上可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啊!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是,我是打了,”赵财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进了我赵家的门,我想怎么着外人管不着!这么个整天勾三搭四的贱人,连生的小崽子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和姚晟没一腿,鬼他娘的都不信!”
曹县令道:“床笫之私,外人岂可确知有无?”这就是咬定主意和稀泥了。
寄云扬起肿胀未消的面孔,“敢问曹县令还需什么证据?”
赵财狞笑,“请窑神作证啊!有本事你去庙山的瓷路,跪着把它走完!窑神认可,我没话说!”
寄虹咬牙切齿,这哪是作证,分明是要人命!
听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一个走那条路的!”“焦泰不是滚过一次,那场面……”“男人都受不住,一个弱女子怎么熬得过!”
在围观人群的惊骇声和赵财得意的目光中,寄云平静地笑了一笑。
那条瓷路她见过,走上去非死即残,不比被丢进火堆的结局更好些。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选择。
选择被诬陷害死,还是为自己战死。
她缓缓抬头,“我愿……”
“我愿意!”人群之外,沉定的男声斩钉截铁。
☆、血肉正清名
姚晟脸上带伤,脚下不太利索,但众人在他凛凛目光下,不约而同闪身,让出一条通道,连衙役都没敢阻拦。
他走进公堂,跪在寄云前方,并没看她,向堂上叩首,“恳请县令容许草民跪行瓷路以证清白。”
寄云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失声喊道:“不——”
“啧啧,”赵财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瞧瞧,当着这么多人就好上了!”
曹县令难以置信,“你……”指指姚晟,又指指寄云,“要替她?”
“并非。”姚晟面色平静,“草民虽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誉头等事,绝不容他人玷污,今日必要讨个公道。青坪自古风俗,窑人事,窑神断,既然县令说有些事人看不清,那就请窑神开眼,辨一辨是非忠奸!我若走得过,那就是窑神首肯,从今以后,再有敢诽谤的,无论是法是神,定当严惩!”
他跪在寄云前头,她只看得见一个铁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
他低声回答:“赵夫人,在下不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