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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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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老的工人说:“是不是雨水太大,山又挖薄了,就渗下来了?”

    又一支火把熄灭了。

    寄虹突然打了个激灵,“快!快快!走!别挖了!走!”

    工人纷纷把铁锹榔头装在筐里,摸黑往外走,抬着半满的几个土石筐,趟着没过脚面的积水,走不快。

    刚走到一半,头顶上突然传来隆隆的滚动声,离得非常近,隔着一层头皮似的,即便在巨大的雷雨背景声里,这声音依旧震耳欲聋,仿佛天塌下来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半身魂魄都惊飞了,黑暗里面面相觑。

    “还……还要出去吗?”有人小声问。感觉待在洞里更安全些似的。

    借着矿口些微的亮光,寄虹看见老工人的脸苍白如鬼。“大叔……”

    “跑——”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跑!”

    “山——塌——了——”

    土石筐重重落地,炸起无数水花。几个人发足狂奔,没命似的往矿口跑。轰隆一声,前头微弱的亮光忽地湮灭,那是泥石混着雨水倒灌进来。丘成和几个工人挥锹开路,顶着飞石激流往外冲,“快跑!快!跟上!”

    身后“扑通”一声,丘成转身去拉,被寄虹用力推了一把,大喊:“走你的!”他感觉那只推他的手滑下去,似乎在低处摸索,“大叔!好!抓住你了!”

    丘成放下心,扭头跟着跑得最快的几个工人在泥石洪流的间隙里冲出矿口。头上土石如箭,随时有被砸倒的可能,他们一气跑出很远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寄虹却没有跟来。

    他焦急地望向黑黝黝的矿洞,正要回去救人,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震响,偌大的矿山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严冰听到消息,鞋都没穿就从床上跳下,飞奔出门。光着脚,尖石硌出血来,但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那一路的后悔,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悔和她吵架,后悔得无以复加。

    看到矿山那一刻,他的心陡然凉透了。

    矿山——确切地说,是肆号矿所在的部分矿山,已经坍塌成碎石堆,像一个巨大的坟堆,重重叠压之下的棺椁,是已经碾为尘泥的肆号矿。

    报信的工人痛苦地抱头蹲下。

    严冰木雕泥塑地站了一会,捡起脚边半截铁锹,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山。庞大的山体前,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可笑。竟然想凭一个人的力量挖开大山,痴人说梦。

    工人走过来,低声劝,“没用了……尸体都不……”

    “闭嘴!”严冰厉声断喝:“不见人,谁都别想叫我罢手!”

    雨水顺着脸颊冲刷下来,尾音被雨切断,像饮泣。

    铁锹和山石的撞击声,是死气沉沉的雨幕里,唯一跃动的心跳。暴雨的重击并未减缓他的速度,矿口很快被挖开一个洞,速度惊人,但相比巨大的坟堆,九牛一毛。“锵”地一声,半截的铁锹卡在石缝,再次折断。

    “即便里头的人还活着,也等不到挖开的时候。”工人说。

    严冰拔铁锹的动作顿住。他说得对,山那么大,人那么深,石头那么多,别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算十个百个一起挖,也得十天半个月。没有生机,一线都没有,他知道。

    他缓缓放开铁锹,卡得太紧了,拔不动。看看四周,没有趁手的工具了。

    工人说:“走吧,丘成都走了。”他去报信的时候,丘成还在和逃出来的工人一起挖山救人,现在全都不在了。如果能救,丘成不会不管的。

    真没得救了。

    严冰没说话。跪下去,开始用手刨,把土刨松,把石头刨开,顺着手指流下的雨水,掺着丝丝缕缕的血,渗进矿里。他脑中空空荡荡,只知道不能停。挖下去!挖下去,就是希望。

    又搬开一块石头,黑泥里突如其来露出豆大的一点青色。他愣了愣,忽然疯狂地扒土,青色逐渐显露,是一支簪子。

    青枝白梅的瓷质簪子,独一无二的那一支,已经断为两截。

    他忽然嚎啕大哭。佝偻着背,额头抵在泥水里的簪子上,嚎啕大哭。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她说,想跟她道歉,想问问她究竟有何难言之隐,想再向她求亲……想买一座大房子,再向她求亲。

    想听她再唤一声,“严冰……”

    “严冰!”

    声音嘶哑又带着呜咽,听起来那么真实。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滂沱雨幕里,一抹红影一瘸一拐向他奔来。

    夏雨雪,山无棱,未敢与君绝。

    直到她撞进他的怀抱,他犹在梦中。不管是真是幻,他只知道本能地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再不放手了。

    在山体垮塌的那一刹那,老工人用力把寄虹推出矿口,她很幸运,没被大石砸中,只被碎石和土泥埋住,但不深,丘成很快将她救出来。矿厂其他人跑得无影无踪,丘成回窑厂找人救援,寄虹腿部受伤,在幸存的大瓦房里留守。当时情况混乱,丘成忘记通知严冰的事,寄虹是听见严冰的哭声才出来查看。

    丘成很快带人赶回,寄虹坚持参与救援,严冰不由分说把她抱回窑厂。他力气罕见地大,她躺在怀里,动弹不得,加上伤累交加,半昏半睡过去。

    ……周围暗黑无光,天低得不容抬头,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棺材里,身旁横着许多人,一动不动,像死尸。洪水卷着石头从棺盖砸泼下来,顷刻间没过所有的脸,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她焦急地呼唤,“快跑!快!”用力拉拽,但一个都拉不起,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她急得哭出来,这时,远处有人驾舟而来,风雨里青衫翩翩,神仙模样。

    她奋力抱起一人举向他的船,大喊:“帮我!严冰!”……

    有人握住她的手,轻声呼唤:“寄虹?别怕,姐姐在。”

    梦魇褪去,熟悉的床、帐和温柔的面孔映入眼帘,背后昏黄的烛光给姐姐描出淡金的轮廓,像无数个同床私话的夜晚,恬淡安然。

    哦,回家了。

    寄云扶她起身,柔声说:“你找严冰吗?他就在隔壁。”

    她有事问他,点点头。听见寄云只敲了一下,隔壁房里立刻应声。他夜宿她家不合规矩,但此时此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几条人命。

    严冰进来,发髻齐整,看样子并未入眠。手掌缠着纱布,脚下有点跛,衣服不是先前那身,不大合身。借着昏暗的烛光,她认出那是丘成的旧衣旧鞋。

    他曾经宁愿裸着也不穿别人的旧衣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一会,执起烛台,缄默地点灯,一盏,两盏……她望着冉冉烛光下沉静的面容,“那些人,救出来了吗?”

    沉默片刻,他答:“还没放弃。”

    通常没有希望的时候,才会用到“放弃”两个字。其实从废墟中被拖出来时,她就清楚地知道身后那些人的结局。闭上眼,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滑过,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

    转瞬间,灰飞烟灭。

    “是我……是我……要不是我坚持雨天拉土,要不是……”她捂着脸,剧烈颤抖。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严冰一一挪近床边。他背光而立,面容在光与影的交界里,显得格外悲悯仁慈,像梦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他张开双臂,“来我怀里好吗?”

    她从善如流地偎在他怀里,慢慢地,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严冰抚着她的头发,说:“如果我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肯定觉得我轻描淡写敷衍了事,但,确实如此。时间会凸显谁对谁错,谁该承担责任,谁能获得宽恕。你若信我,就交给时间去评判。”

    语气笃定,看得透她现在所有的自责和未来所有的放过,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背负着家族倾塌、白岭瓷行流失半壁河山的祸首之罪,很长时间里,他内疚自责,万蚁噬心。但现在,他走出来了。在一圈一圈增长的年轮里,释怀了。

    她没出声。屋外风雨停息,檐上的雨水一滴滴打在石阶上,衬得周遭分外静谧宁馨。漆黑的夜里,只有她眼前灯烛璀璨,驱散梦中阴霾。

    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多大代价,人,要见天日。”即便死,也不能不明不白。

    严冰答应,“我会转告丘成。”



    第71节

    

这一天一夜,丘成一直坚守在矿山,不仅指挥,而且亲身上阵。许多瓷行中人闻讯赶来,自发加入救援队伍,但在上苍的震怒面前,他们不过是蚍蜉撼树。

    救援人员被分为几班,轮番休息,丘成被大东替下时,体力严重透支,是被人半架到大瓦房的。这里改为临时医馆,玲珑和小夏负责轻伤患,稍重些的就送进城里的医馆。

    丘成往椅子上一歪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女声说:“丘成有些皮外伤,我不方便,你来吧。”

    有熟悉的声音“嗯”了一声,一只手卷起他的袖子,凉凉的东西涂上来,挺舒服的。

    丘成心里有个声音大喊:“不要让男人碰你!”他听见了,但睁不开眼。

    那只手接着往上卷袖子,衣服湿黏贴身,卷不上去,停了一会,那只手伸到腰间,解开腰带,去掀衣襟。

    丘成脑中一道霹雳炸响,猛然惊醒,跳起得太快,连人带椅子都撞翻了。

    “人”不是他,是小夏。他姿势怪异地摔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丘成的……胸口。

    ☆、安能辨雌雄

    小夏虽然不大通晓风月之事,但男女还是分得出的。

    他原本想把丘成的外衣除下,包扎肩膀的伤口,尽管丘成反应极快,迅速把褪下半边的衣服拉上,小夏仍然在惊鸿一瞥中,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尽收眼底。

    大概是逃命加救援,丘成的里衣不仅湿透、紧贴在身上,而且衣带断了一根,半敞领口,里头胸口的位置好像缠着几圈白布,经过一昼夜的磨难,这会松垮下来,半露出起伏的曲线。虽然没有少爷瓷枕上画得那么汹涌,但肯定是波浪无疑。

    小夏的目光特别直白,饶是一贯清冷的丘成也禁不住脸上发烧,急忙背转身三两下把衣服理好,低斥,“还不起来?不嫌地上湿?”

    丘成说者无心,小夏听起来却像媳妇管丈夫似的,甜甜脆脆应了一声,爬起身,扶起椅子,眼观鼻鼻观心在丘成面前坐好。

    “你……都看见了?”

    小夏十分老实,“看见了,但没有都。”

    丘成听到后三个字,狠呛了一下。“那,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如释重负,又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感觉他一下亲近好多似的。沉默片刻,她问:“我方才太疏忽了,你觉得别人看得出吗?”

    小夏看看天,又看看胸,摇摇头,“看不出。”

    他的解释挺合理,天很黑,胸很……平,不解衣服没人留意,但……需要表现得这么直白吗!以前她觉得这样很好哇,方便假扮男子,此刻面对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没那么好了。

    大概在男人堆里混久了,丘成并不十分尴尬,大方地解释,“你是知道的,丘家祖祖辈辈都做火工,声名比天大。我爹娘去世以后,爷爷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可惜又一次白发送黑发。”她不伪装了,自然而然恢复原本的声线,虽然劳累过度有点嘶哑,依然清亮动听。

    小夏不由记起初见那天,她边洗澡边唱歌,就是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有点心疼,连声音都要刻意改变,该是多辛苦的事。

    “只剩我了,没得选。爷爷把我从宫中接出来,扮成男孩子的模样,对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说这是丘家的小孙子。因为从小进宫习艺,没几个人记得我,少数几个知道的,跟爷爷关系铁,都不声张。我就这样顺风顺水地入了官窑,进了窑膛,点了火。”

    她眸光迷离,恍惚看见了过去,第一次点火,她吓哭了。一晃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这一点,就停不下了。瓷行的规矩大,女人不能入窑,要是叫别人知道我的秘密,丘家就会声名扫地,手艺绝后。‘冰纹案’之后,爷爷唯一的期盼就是重振丘家,临终前依然念念不忘。所以丘家的印一天没印在瓷上,我就得这样扮下去。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小夏肃然起敬,郑重地答应了。

    丘成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可你这样太苦了,要装到什么时候呢?你的手艺又传给谁呢?”

    丘成被问住了,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啊,她没法成婚,不会有子嗣,自她之后,丘家手艺不是照样要绝后吗?忽然有点悲哀,是为手艺绝后还是没法成婚,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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