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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虹:“那你不就成为我最大的债主?不怕我还不起吗?”
严冰:“最好欠我一辈子,你就跑不了了。”
☆、他乡遇故知
寄虹冲进医馆时,只说了两个字“救人”,便瘫倒在地。
大夫看看脸色苍白如纸的她,简直不知先救哪个更好。
施针灌药之后,丘爷爷悠悠醒转。大夫说是风邪之症,幸亏送医及时,否则性命堪虞。寄虹抓药时,才明白丘成的债是如何欠下的——药钱实在昂贵。
她不顾丘爷爷的阻拦付完钱,只余两袖清风了,只得站在街道当中,把自己摆成一个竖写的“大”字,拦下头一辆打医馆门口经过的马车。
倒霉的车夫摘下遮阳的草帽,“哟,好巧。”
寄虹这才认出他是小夏。
小夏一脸热情如正午阳光,“二小姐去哪里?送你一程?”
车里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顺路。”
没想到严冰也在。寄虹十分不愿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大少爷同车,然而眼下的状况由不得挑剔,她拽住车辕,往医馆指了指,“我是不顺路,但生病的老人家顺路一次可好?”
小夏往车里望了一眼,见严冰没出声,笑道:“好的好的。”
两人把丘爷爷扶出医馆时,严冰正挑起车帘漫不经心地观望,看到丘爷爷,他漠然的神色忽然转为激动,跳下马车奔到近前,“丘爷!”
三人都愣住,丘爷爷浑浊的双目打量严冰片刻,忽然神色大变,“严……你是严——”
“我现在只是一名文书,唤我阿冰就好。”
丘爷爷老泪纵横,“严少爷……你怎么……怎么也落到如此境地了……”他颤抖地抬起手,像要去拉严冰,但犹豫未敢近前。
严冰毫不避忌,紧紧握住他粗糙的大手,轻笑,“不算坏事,咱们又重逢了。”
丘爷爷呜呜地点头,像哭,又像笑。
寄虹讶异,他乡遇故知,欣喜之外更多的却是悲哀,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哀。
严冰亲自扶丘爷爷上车,寄虹和小夏坐在车前,能听见车厢里的话声。严冰端水理榻,殷勤询问,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温和耐心。
原来他也有柔软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得多。
话声细细,即便偶有静默也觉欣然。他们聊了许多,病情、现况、未来,以及漫无目的的家常,偏偏刻意回避了过去。
寄虹无意探究,抱膝而坐,靠着车框,渐渐有些倦了,随着马车微微摇晃,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车帘里递出一只枕头,塞到寄虹颈后,寄虹顺势歪在上头,惬意地进入梦乡。
透过半开的车帘,严冰望着她的半边侧颜,汗湿的头发搭在额前依旧明显的伤疤上,显得人愈发羸弱。想不透这个明明看起来娇花一般的女子怎能每每爆发出撼山般的力量。
到了丘家,望着破败的茅屋,严冰不禁皱眉。叫小夏去找丘成,他帮丘爷爷把补丁摞补丁的褥子重新铺好,扶他躺下。
丘爷爷招呼两人,“甭忙活了,坐会吧。”
第8节
寄虹腿疼,不讲究许多,看看屋里没个像样的地方,就坐到一个大概是装衣服的木箱上。
严冰手指摸着簇新的长衫,心里是不愿意坐的,但杵在屋里不免令丘爷爷难过,便把紧靠墙角的圆凳搬到丘爷爷床头,好在凳子虽破,擦得干净,他放心坐下,这一坐,只听“呼啦”一声,直接坐到了地上。
严冰小小地懵了一会,愤愤不平地看向哈哈大笑的寄虹。她双手向后撑在木箱上,莫名体现出一种优越感,笑道:“严文书真是文武双全,佩服佩服。”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寄虹忽然觉得,瞪圆眼睛的严冰有点可爱。
丘爷爷忙伸手想拉严冰,“没摔着吧?凳子腿坏了,刚想提醒你来着。”
严冰安慰说没事,去后头厨房清洗一下。寄虹这边和丘爷爷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呼嗵”一声巨响,差点把丘爷爷吓得再次犯病。
寄虹忙道:“我去看看。”丘家今天准是遇到瘟神了。
瘟神不是别人,正是严冰。寄虹看着倒在地上的半扇厨房门板,目瞪口呆,这不是瘟神,应该是大力神才对。然后便见门板下头伸出一只手,扒呀扒呀,探出个头来,发髻都拍扁了。
寄虹笑得前仰后合。
严冰悲愤地看着她。
小夏带着丘成回来时,看到严冰捅的篓子,欲哭无泪。收拾少爷无穷无尽的烂摊子的人生容易么。
丘成听说了事情经过,又后怕又感激,向寄虹道谢的同时不住道歉,“真的没有钱还债……”
她慷慨地摆摆手,“这个事今后不提了,照顾好爷爷,改天我再来探望。”
严冰追出门去,“等等!”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丘成的债——”
她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不提了吗。倒是你,记得赔人家的门和凳子。”
严冰本想说“丘成的债我替他还”,但她提起不开的那壶水,他就闭嘴了。哈,有能耐是吧?好啊,看你能走多远。
抽了个空,严冰将丘成叫到厨房,隐在半扇门板后头,他板起面孔,“小成,有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他只比丘成大几岁,但严肃起来的时候像个老成持重的长辈。丘成从来都敬服于他,乖乖点头。
“仿前朝官窑的古董白瓷是不是你做的?”
丘成似乎没听明白,愣怔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悟,“确实做过仿前朝官窑的白瓷,但从没当古董卖过。”
严冰松了口气,靠上门板,又条件反射地赶紧站直身体,“那就好。记住,咱们这行,再落魄潦倒都不能做假诈骗,丢了土里的魂就不成器。”
丘成郑重点头,“我懂。”
严冰欣慰地笑了,“那个小窑厂又辛苦工钱又低,换份差事吧?”他介绍衙门里的一个肥缺。
丘成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离开窑厂。”
敞门的厨房群蚊乱舞,严冰边往外走边说:“怕干不来?不要紧,有我呢。”
“不,火里丢掉的名声得从火里捡起来!”
严冰顿住脚步。他身形未动,但缓缓地挺直了肩背,整个人便如月下孤松。望着少年明亮热切的眼眸,他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重,但沉甸甸的。
既然丘成不愿换差事,严冰回家后翻出银票让小夏送去。小夏顺手带上工具,得把少爷捅的窟窿补上啊。
小伙子又送钱又卖力又会说话,丘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修好凳子,小夏要去修厨房门。丘爷爷说:“小成在厨房忙活呢,你看他忙完没有。”
小夏答应着走到后头,半扇门板的缺口处挂了一幅床单,依稀透出一点油灯的光。
做饭还要遮挡?小夏纳闷近前,手刚触到床单,就见磨薄了的床单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弯身,站起,撩水声。
呃……人家在洗澡啦!
小夏心虚地缩回手,轻手轻脚退后,坐在树墩上,摸摸脸,有点发热。奇了怪了,为什么心虚脸红?他还帮少爷洗过澡嘞!
但是今天的水声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嗯,一定是今天月亮特别大,星星特别亮的缘故。
他托着腮,仰着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月亮上,就在快要成功时,厨房里的人却唱起歌来。
小夏被惊着了。他怀疑床单后面不是白天那个冰块丘成,而是天上司音的仙女……呃……仙人。
他唱歌的嗓音和说话判若两人,话声低沉,有时略显粗哑,但歌声比男子清越,比女子醇厚,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漫天星光下,小夏听得如痴如醉,以致歌声结束尚未回神,于是抱着木盆出门的丘成只见对面一个张嘴望天的痴呆。
丘成真真吓了一大跳,脸色阴沉,压低嗓音问道:“你刚才……你来了多久?”他一说话,声音变得略显粗哑。
含着皂角清香的水气扑面而来,小夏有点恍神,爱干净的少爷都没有这么香呢。
完全不觉这比较不合时宜。
丘成急得脸都红了,“说话!”
小夏终于回神,笑道:“呵呵,你不用厨房了吧?那我修门啦!”欢快地敲敲打打起来。
尽管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但丘成基本满意。他观察一会,见小夏全身心沉浸在门板上,他也就主随客便了。
那晚小夏敲歪五颗铁钉,锤到三回手指,回家时走错了一回道。
丘成这条路走不通,寄虹只得寻找姚晟。姚晟的家宅早已易主,左邻右舍都说好久没见到他了,有人说好像在庙山附近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儿子。
为了这近乎无迹可寻的线索,寄虹早出晚归地奔波了好几天,人影都不见一个。庙山多大啊,一个孩子上哪儿找去。
这日遇上刚从码头回来的玲珑,两人一块上山,一转又是一天。累得不行,玲珑扯了扯斜挎的布袋,往地上一坐,“来,喝口水。”她叉着腿,裙子卷到膝盖上,深山老林的哪管姿势不雅。
寄虹十分歉疚,“天不早了,咱们回吧,晚了你娘和我姐该担心了。”
玲珑顺手从布袋里拽出几张纸扇风,望着山道,“再等一会,好像有人来了。”扇了几下,忽觉不妥,飞快地塞进袋中,偷眼瞧了下寄虹,还好她没注意。
“不等了,走吧!”寄虹伸手去拉她。
“嘿!真是个人!”玲珑兴奋地喊。两人在山里转悠了几天,盼望着遇上个猎户山民都好,能打听一下姚晟儿子的下落。
寄虹回头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她扬手熟络地打招呼,“大东!”
玲珑怔了怔,蹭地跳起,麻溜儿把裙子拉好,拍了拍土,双手交叠身前,露出大家闺秀才有的矜持微笑。
大东背着捆柴,远远地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寄虹使劲冲他招手,他终于挪动脚步,慢腾腾走到近前,并未说话,只诧异地望着寄虹。
寄虹三言两语解释一番,玲珑挽起她的胳膊,目光却对着大东,“我们找了好几天了,没见着人。”
大东方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位呢,但他只是略扫一眼,又转向寄虹,“那个孩子,我知道他住哪。”
大东在前领路,左手握着柴刀,右手垂在身侧,虚虚成拳,显得有些怪异。
寄虹和玲珑偶尔交谈几句,他却一言不发。重遇寄虹,出乎意料。他祭拜过霍嵩,去赵家打听过寄虹的状况,但刻意避开会面。
他最擅长“半刀泥”雕刻技法,业内曾赠送“左半刀”为雅号,也含有“半刀便出佳品”的称赞之意。他雕刻的瓷像多次拔得评瓷会头筹,而如今,只成为不堪回首的过去。
背上的柴像沉重的大山,令他步履艰难。身后忽然有人说:“歇会吧。”一只水壶递到眼前。
他看看这个被寄虹称作“玲珑”的姑娘,没接。
她却执着地举着水壶,笑盈盈道:“不嫌我喝过几口吧?”
大东只得把左手的柴刀插在腰间,腾出手来接过水壶,而右手始终垂着。泉水清甜,入口凉爽怡人。
不知是否清泉之功,再走便觉轻快许多。三人来到山间一座破旧木棚,是守山人废弃多年的,上不蔽雨,下不遮风,摇摇欲坠,寄虹不禁疑惑,“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玲珑探头往里看,角落里忽地跳起一个半大小子,顶着刺猬一样的一头乱发,野兽般冲来,一头撞开玲珑,闯出门去,没影了。
大东不及阻拦,被站立不稳的玲珑撞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倒地的同时,玲珑挎着的布袋掀个底朝天,里头一叠纸被风一吹,乱纷纷满天飞舞,飘飘悠悠糊了大东一脸。
大东抹了一把,巴掌见方的纸片上是幅画,一男一女不着寸缕抱在一起,活色生香,那姿势跟他与玲珑此刻的状况极为相似。
活了二十六年,大东头一回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玲珑到严府做客,看看挺着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寄虹仍在忙着开分店的事,劝她不要过于操劳,“严冰俸禄那么高,你该学着享享清福嘛。”
寄虹撇嘴,“我要不开店,全家都喝西北风了。他资助了五十三个孤寡老人,二十一个孤儿,九个小窑厂,俸禄不仅不够,还得霍记往里填坑呢。”
玲珑:“……幸好霍记能赚。”
这些年来,资助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多时是因为严冰又寻到一位失散的故人,少时是因为故人离世或长大成人。这是一个无底洞,寄虹却真心希望人数越多越好。
每多一个,严冰的亏欠就少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