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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抓起被角把那家伙的纵声长呼给堵了回去。
“别闹。”之前千里还有些戏谑,现在则只剩严肃,“明天我先回部队。”
万里边吐破棉絮边不惊反喜:“带着我?”千里摇头。“你说过的!”
千里答:“爸妈不让。现在我也不让。”他看着山腰上渐远的火光:“因为要打仗了。我们得解放台湾。”
万里不服:“打仗有什么……”
千里把枪递了过来:“……了不起?”
万里立马伸手去抓,然而枪在千里手上耍得蝴蝶似的,他就是抓不着。
千里:“就是没什么了不起,才不想让你掺和。百里说,把该我们打的仗打完了,傻小弟就做点傻小弟开心的事好了。”他卸了弹匣,检查了弹膛后把枪扔给万里:“就一晚上。我真得睡了,明早还赶路。”
万里一把扑住。千里倒头秒睡,这恐怕是他能安歇的唯一办法。
二〇
清晨。十里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的软弱,所以船泊得远离船民的聚落。尽管他坚硬笔挺得像根船篙,可老伍家的人自尊心都有些过头。
千里看看爸,看看妈,看看万里。万里在爸妈身后眼珠子转得滴溜的,也不知在动啥歪脑筋。说真的,千里走得有点没脸,昨天回,今天就走,他又没法跟爸妈解释。
千里:“立春就回来,帮你们盖房子。”
十里笑得有点讥诮:“不急。哪件事都比这个破船要紧。”
千里:“这个破船对我来说和新中国一样紧要。”
十里:“说话都听不懂了,还不如不懂事。”
千里:“万里?”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万里赶苍蝇一样:“走吧走吧。”
千里没好气地一把拧住,从万里身上把枪搜出来,在弟弟炽热的眼神中装上弹匣,放回枪套。
千里:“我……”
十里拽了妈妈和万里就回船舱,妈妈还就着帘子想再看一眼,十里把帘子放下来。于是千里只好挠着头,对着帘子干瞪眼。
千里道一声:“爸,妈,走啦。”
跪也跪过了,敬礼也不是,千里只好深鞠了个躬,走了几步回头,帘子仍关着,千里忽然没来由地无比哀恸,相比之下昨天都不算个什么。
但没来由也就没有发作的理由,于是千里安静地走了。
十里从帘缝里看着那个沿江的背影,骄傲而凝重,仿如自己以一力撑起整个家的当年,千里感受到的哀恸同样袭击了他。老头吸了吸鼻涕,忽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一向软弱的妈妈倒在安慰:“立春就回,这就立冬(其实是寒露)啦。”
看了老二,十里又不由看一眼一向宠溺的老三,嘚瑟了一夜的万里又恢复叛逆期面对家人的死样活气。
十里:“你哥腿太长。你就是窝里横,百步王。老三啊,已经见识过出息,你能不能长些出息?”
万里翻一个拒绝交流的大白眼,像条离岸三天的死鱼。
二一
东部某城。说是城市,其实大部分是泥泞翻腾的路面,马蹄、车轮和人足纷沓,有时有路有时没路,城宇的边缘还有炮弹的痕迹,部分甚至是废墟。一九五〇年的中国只能是这个样子,连规模并不大的阅兵都尘土漫天,之前一百年没有基建只有战争。
千里蹭的顺风马车,跳下车,帮着陷住的马车脱困。回家时的衣衫光鲜早就全废了,这年头中国人出趟门跟打仗也没差,所以像爸妈那样的人就没离过家乡五十里地。
这是城市的外围,狭窄到只能称为巷的街道上还算熙攘,行走着零乱的市民和在零乱中仍维持着队组建制的军人。因为情况特殊,后者所去基本是一个方向,全副武装,基本没话,九兵团的装备以缴获日军和国民党军队的为主,陈旧但并不寒碜,因为那是战利品,带着因地制宜的伪装,这让他们还未上战场便已带着征尘。
千里:“老廖!廖利民!这呢!帮手!”
廖利民是个背着手风琴的炮兵副连长:“七连长啊。”
炮兵们正用畜力和人力在拖带一门日式七五炮,分几个过来,千里和马车眨眼就脱困了。
千里顺便送走蹭了一段的马车:“谢啦老乡。我归队了。”
九兵团有着良好的风纪,帮完手之后的炮兵自觉归建,连熟络地不行的千里也只在队列外伴随。
千里:“我正找七连。销假,归建。”
廖利民:“都在车站集结。”
千里小声问:“海峡?解放全中国?”
廖利民答:“赶紧的吧。背着炮弹练泅渡,说起来就想死啊。”
压着高兴互相嘀咕时,千里眼角余隙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转头,没啥。
于是他们从偏道拐上了此城的主街,主街完全被调动中的军队征用:九兵团,背着自己戎马生涯的全部家当,连通常的行人道都占用了,自各路汇集,奔流而来,奔流而去。
二二
到了车站,已经和炮兵分别的千里举步维艰,因为站台上是一望无际的人和装备的海洋。实在走得匆促,以至临登车才整备,一个步兵占地不多,可他要摊开家什整备就占地很多,以至千里放眼四望,除了人为分隔的通道,看不到一个空闲角落。
四下里回响整备声、报数声、口令声。这支休整经年的部队并未消磨锐气,反而像把保养完刚出鞘的刀。然而却苦了千里——在被占满的视野中寻找特定目标便格外艰难。
千里看着几个卫生兵,他们正拆开自己的棉被,只要棉絮。
千里叹息:“可惜了的。”
卫生兵答:“医用棉不够。”
历经大战,这其实都属例常操作。而一个声音洪亮到压倒整站台的人潮:“立——正!”
之前的些许零乱一秒钟内消失无踪,几千个脚跟靠拢凝成了一声。一辆敞篷吉普驶来。从千里的角度看,它像是行走在兵潮中的战船,车上站着九兵团司令宋时轮。
比彭德怀更严峻和疲惫,因为在这场仓促应战中他得直面更多——宋时轮审度着他的部下,一如既往,物质上寒碜得让他心痛,精神上让他为之战栗,统御这种军队是幸福又痛苦的事情。
应该说点什么,但一双双忠诚而期待的眼睛又让他觉得没必要说什么。
宋时轮最后将手高举:“北上!”
不存在面面相觑,这支军队是令出如山的,会疑惑但不会幼稚,所以顿时响应着山呼海啸:“北上!北上!”
在挥动的手臂和枪支的海洋中,军车驶近,又驶远。
千里也是其中一员,正应和间,忽然听见个决不雄壮反而有青少年之青涩的声音,总之不那么合拍,转头看差点呛着:军工群落里,一个家伙喊出了两个人的动静——是万里,居然还对他挤了个极欠抽的笑脸。
千里诧异得都快爆炸了,可全体立正中,他只能干瞪眼。
吉普车终于远去。
军令响起:“各部登车!”
这是雷厉风行的坏处,千里立马冲往那个方向,可第一时间响应命令的部队把他阻住了,再赶到那个位置,啥也没了。
军令声又响起:“注意保密——战备警戒!”
于是车站被哨兵封闭了。
队如林行如风,刚还遮没得看不见地面的站台已经空空落落。
千里有点茫然地看着防空哨和警戒哨在车顶就位。
军令声再响起:“以连为单位,按车厢编号就位!”
喷射的蒸汽凝固成如有实体的山峦。火车驶动。千里上车。
二三
千里穿行于各节车厢之间,寻找第七穿插连的编号。他仍在狐疑,在成垛堆砌的辎重后站住,没多会,某家伙尾随而来,光那个鬼祟又自鸣得意的背影就能让他气结。
抓住,果不其然,万里露出惫懒还自觉有趣的脸。你有多惊奇他就会觉得多有趣,但千里的脸是板着的,没惊奇只有心事,万里很快就觉得无趣。
“别笑,不好笑。我捋捋……”千里低头闭眼,又使劲摇晃着快烦炸了的头:“从说了不带你,就存心憋这么一出?爸妈不知道?你偷跟着我?”
万里点头,点头和点头,“快来抓我”似的几近雀跃:“当兵的说军工赶紧登车,我就上来了!”
千里:“……怎么想的?你到底在想啥?!”
万里:“我要替我大哥报仇;我要二哥看得起我;我……嗯,没了。”
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把二哥揍你的全打回来。”
万里倒也光棍:“对。”
千里决绝地说:“我知道怎么是对。别怪我。”他拽着万里,冲向敞式的车厢连接口,打开车门。狂风和比风更猛烈的呼啸而过的景物让万里惨叫。
万里:“哥!二哥!”
下一节车舱门上写了个大大的“柒”,第七穿插连,可现在顾不上了。
千里死死揪住万里,看了下车速:“……好像不快。”
他是真打算把万里往下扔的,现在他确定将面临一场老兵都挠头的仗。
万里:“很快!很快啊!会死的!”
千里:“不一定会死,好过一定会死。”
可车厢顶上的哨兵已经过来了,狐疑地审视着。这次入朝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车顶架着的机枪警戒着铁路沿线,基本是上了车你就别说下车。
千里犹疑了:“……可扔你下去,会有一个被当成特务,会开枪。也许俩。”
万里惊呆:“啥?”
哨兵喊:“七连长,新兵也不带这么练的。怎么还没换装?”
“就换。”千里放弃了,把万里拽直,但无论如何没法把这歪瓜裂枣拽成一个立正:“你歪打正着,我后悔终生。”他恼火地抽了自己两耳光。
万里问:“你抽自个儿干吗?”
“因为该抽。”他把万里扳正,对着那个“柒”字:“老三,这十年,大哥和我,没家,可又有家,推开门,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可我真不知道它该不该成你的第二个家……那真是有点对不起爸妈。”
万里:“你说啥?”
千里:“……该说的是,你懂啥?”
万里继续蒙,看哨兵,哨兵居高临下笑盈盈地伸出大拇指——他以为是战前教育。
千里命令道:“现在推开门。”
万里推门,没推开,使劲推,没开。
门里粗野地提示:“死踹!”
千里:“就是往死里踹。”
万里看看千里,往死里一脚踹,然后就被扑面而来的人声和热气给席卷了。千里把他推进去,看了眼那位哨兵,关上门。
二四
七连烟火气很足,一路打下来,能活着并在服役的一定是老兵——很多是已经不习惯平和日子的老兵。只要有瓜子,老兵能嗑着瓜子数身边的近失弹,所以尽管临战而且是敌方都不明的战,第七穿插连宁可把心思用来补袜子,因为真开打,一双舒适的脚绝对比患得患失更具实效。
这几乎是七连从连长伍千里到普通一兵的共有气质:一种平平淡淡却又不失轰轰烈烈的实用主义气质。
千里刚关上门,冷风与热气还在交锋,余从戎就人形蚂蟥一样扑上来。
余从戎喊道:“连长回来啦!我们又是有连长的人啦!”
千里一脚把本连战斗骨干、投弹手余从戎踹到门边:“堵上!漏风!听到风声,紧着赶回来了。”
雷公死样活气表示欢迎:“没你不少,有你,也就还好吧。”
余从戎打诨道:“坏老头子这就算拍马屁了!平河,你也赶紧拍个马屁。”
万里缩在门角冷落着,也眼热着,眼热军伍汉子无分彼此的熟络,也眼热一看就比手枪厉害得多的步枪、机枪,以及一种陌生感:
这节闷罐连人带装备塞一个连绝对算挤的,所以沿着车厢两壁纵向铺开的大通铺都是三至四层的立体,这让投过来的各种目光也成了立体。满眼横陈着被褥、枪械、背包绳做的挂衣绳,睡着的,或者没睡而往这边打量的人——这么早就睡是因为躺着比站着省地方。车头烧了个煤炉子,再加上人越多越暖,已经到了热的地步,所以没几个穿得住正装的,满眼大光膀子、褡裢、夹袄、背心、衬衣、肚围子,年轻的强健的躯体,以及躯体上的战痕,一个五湖四海的一九五〇年中国男式内衣大全。而打多了仗的人眼神不一样,那些目光把万里刺激得像被啄了的小公鸡。
炮排长雷公,须发半白,一脸挑事样的半老头——带着那种后世里坐在传达室找碴,很能刷存在感的糟糕气质,踞着个能固定在长凳上的手摇砂旁轮打磨一把德式工兵铲,旁边各型刺刀、柴刀、砍刀、开山刀排着队——他怨声载道地包干了全连的活。
余从戎,光从名字看就是翻身解放把歌唱的主,擅长使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有个非正式名目曰冲锋兵。很需要英勇的他却有点猴形猴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