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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节 群贤毕至(一)
海风习习,碧空万里,洋面上满是风暴过后的水气味道——这东西后世叫做负氧离子,是城市里的亚健康人群需要花钱才能吸到的离子……
时间:1628年7月10日晨。坐标:厦门岛西南角的中左所城外码头。
一身青色短袍,腰跨短刀,身型健硕,有着两撇浓眉的杜德伟,此刻正把臂站在缓缓行驶的船头,仍由海风吹拂着自己的发带,面上却毫无表情。
杜德伟今年27岁,是福建仙游人。杜家是小海商出身,其父早年间跑海时家业尚可,所以杜德伟少时便能入当地书院开办的蒙学读书。
然而在他15岁那年,其父死于海难,杜家于是家道中落,杜德伟也被迫走上了其父的老路:跑海。
在洋面上打拼10几年后,杜德伟如今也辛苦拉扯起了一支有20艘船的小股人马,自己当了掌柜。而今天他乘小船要去的地方,则是中左所外的中军大帐。
……
自从郑大掌柜连败官军和红夷,攻陷铜山所和中左所以来,大批闽粤小股海盗纷纷来投,声势一时无两。而杜德伟杜掌柜自然也不能免俗:聚散离合本就是海盗常态,势大者举旗,力小者景从,买卖做完各奔东西,再正常不过。
而在随波逐流加入大伙后没多久,杜德伟突然听到了一股传言:郑大当家又要招安了。
讲真,他本人对这个关于招安的老段子还是满怀憧憬的:从10年前干海盗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一个招安梦。自小念过私塾,粗通文墨的杜德伟,始终忘不掉自家是正经人出身,要不是当年为了寡母和自家弟妹,杀人劫货的买卖,他打心底里是不愿做的。
而令他惊喜的是,这一次的传言居然是真有其事:不久前的一天,年轻的郑大龙头在中军帐召集全部大小掌柜们,当众宣布了一件大事——他要去福州和官府大老爷面议招安事。
不提事后各路掌柜们纷纷扰扰吵吵闹闹,就杜德伟本人来说,这的的确确是好消息一条。所以,两天后的清晨,他还专程驾船去给大掌柜送了行。
……
不料大掌柜就此一去不复回。
从各家掌柜埋伏在福州的探子传来消息的那一天起,中左所附近的海盗大营就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探子们是陆续在6月下旬,郑芝龙船队从福州出发后的那几天里乘船从福州码头回到中左所的。
福州距离厦门的直线距离只有200公里,换算下来也就100多海里,即便是再慢的船队,3天功夫爬也爬回来了……然而直到后出发的探子们陆续回来,所有人也没见到郑家船队的踪影。
到了7月5日之后,各种谣言便再也压不住了——因为被掌柜们疯狂撒出去再探的大批人马,从福州城溜了一圈回来之后,还是不见郑家船队的踪影……
海盗们是没什么信息管制概念的,所以当这一次的大批探子回来后,舆论市场顿时就开了锅,各种各样的真假消息开始大行其道。
有说是熊文灿当日借着送行的当口,封了福州内外城,暗中调齐抚标精锐,将郑芝龙一伙围杀在了福州城外,当时杀声震天,城南码头上血流漂杵。
也有说大掌柜先是被熊文灿引进大帅府,然后熊某掷杯为号,大掌柜当下里就被两厢冲出的伏兵捆缚,这之后熊文灿先是当众宣读数条郑逆大罪,然后请出御赐的尚方宝剑,就地斩了大掌柜的颈上人头。
……一干讲故事的人绘声绘色,听故事的人全神贯注,恍若亲临。
最接近真相的一条传言是:郑家船队在外海遭遇了官军大队人马的伏杀,全军覆没。
然而偏偏是这条传言在海盗高层这里最没有市场。要知道,现如今能在中军帐里有一把交椅的掌柜,无不是手中有百条船以上的大帮首领,这些人消息灵通,精明强干,所以绝不会相信此等谣言。
掌握着第一手最真实信息的大帮掌柜们,现如今普遍倾向于最平淡的那条答案:郑家船队在外海遭遇狂风,全军覆没。
……朱八八说过,刨除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那条就是真相,无论它多么匪夷所思。
掌柜们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狂风将5条大福船800人马全数吹没这种事听上去有点低概率,但是这个结局在他们看来,就是眼下唯一合理的答案。
因为他们知道熊文灿是无辜的:当日熊大抚台出城依依送别芝龙的场面掌柜们很清楚。还是那句话,熊文灿在占尽优势的福州城里没有动手,那么在洋面上动手的可能性就是零……官军那点人船要是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招抚郑芝龙?
所以,在掌握第一手信息的掌柜们这里,逻辑是很清楚的:郑家船队就是遭了海难,除此之外再无解释。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郑家船队依旧消息全无的情况下,局面反而清晰起来:郑芝龙已死,此事大部分人已经认定。到了这时候,还聚在中左所的大小掌柜们要是再不晓得为手下弟兄们找条出路,那就是弱智了。
于是乎原本象征着威仪的中军帐,从7月初开始就成了菜市场,各路掌柜们每日里争吵不休。而随着时间推移,当郑大龙头生还的希望彻底被掐灭后,近几日已经到了摊牌的时间——人们彻底失去了耐心。
“呼……”想到这里,站在船头往中军帐方向驶去的杜德伟,禁不住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郑芝龙的死,使得杜德伟这个海盗小头目借壳上市的美梦再一次破灭,着实令他扼腕。
……
在郑芝龙接受招安之前,17世纪的厦门岛,只是一所普通的岛屿,岛上按惯例有一些渔民和卫所军奴在生活,并不繁华。
历史上郑芝龙在当了海防游击以后,通过占据中左所城,打击月港的进出口贸易,强迫商船来此贸易,短时间内就将厦门岛打造成了福建对外贸易的中心,那时候厦门岛才开始繁华起来。
而现如今的厦门岛,则比平日里还要荒凉许多:前段时间官匪之间的连番大战,使得岛上的残存居民一逃而空。而坐落在厦门西南角的中左所卫城,此刻也早已荒废,就那么半敞着门横在那里。
这之前是有很多海盗在战后就直接住在城里的。然而在郑芝龙出发去福州之前,为了多少表示一点谦卑,于是他当时便下令将城中的海盗们都赶了出来,造成一个官府还未丢失城池的场景……也算是给官老爷们留了点面子。
当然了,随着郑芝龙出事,他之前的禁令也就渐渐不管用了。然而这时候局势又发生了变化:既然掌柜们每天都在中军帐里横眉冷对,手下自然就不能再跑去离码头几里外的卫所城驻扎。现如今盘踞在中左所码头外的上万海盗,统统都在自家船上过夜——这叫战备值班。
杜德伟乘着的小船,这时正在缓缓往码头方向驶去。沿途掠过的,是大片的福船,广船,鸟船,渔船等等各式杂船。这些船上很多都在做早饭,所以一路上炊烟袅袅。大批穿得破破烂烂的海盗们正在为了一碗食物在厮打喧闹,一些早已吃饱的正坐在船头,亮着坑脏的胸脯,嘶吼着不知哪里的土调。
没过多久,杜德伟乘坐的小艇便来到了码头。敏捷地跳上码头后,杜德伟只带了一个亲信,便往离着码头不远的中军大帐走去。
此刻侯在中军帐外的各路掌柜们的手下不少,杜德伟一路行来,满脸堆笑,一边和弟兄们打着招呼,一边径直来到门前插满了各家旗帜的牛皮大帐门口,掀开皮帘走了进去。
像杜德伟这种只有20艘船的小掌柜,在中军帐里是没有座椅的。因为海盗不是军队,大部分匪伙能上阵的主力船只其实并不多,大都是些杂碎渔船之类的凑数货色。
真正在中军帐里有交椅的,都是随时能拉出上百条大船的大掌柜们。
杜德伟进到帐内后,习惯性地眼前略微一黑,然后他草草抱拳对着周围行了个罗圈揖后,赔笑着走向了一侧的角落。而此刻已经坐在大帐正中两排交椅上的那几个人,没人搭理他。
“如何?可有结果?”杜德伟站到他应该站的位置后,扭头对着身边一个身高体胖,满脸胡茬的汉子小声问到。
这汉子名叫胡八,也是一伙小匪的头目。此人和杜德伟身份相仿,说话也投机,两人自打认识那天起,便互相对了眼,平日里也是相互照应。
“已然在打粮台的主意了。”胡八见是老朋友,便低下头,面上带着一丝冷笑,小声对杜德伟说道:“怕是今日就要做个了断,你我弟兄要小心行事。”
胡八话音未落,从上首的交椅中便传出来一句带着粤腔的话声:“如今再侯在此地,儿郎们也是坐吃山空。这几日粮台上放银米也不爽利,怕是有人起了什么瞎心思也未可知。不若早早散了也好,待来日郑大当家回来,弟兄们再聚首也未尝不可。”
第229节 群贤毕至(二)
毫不客气地指出后勤方面有问题,并且提出散伙的,是一个五短身材,哪怕坐在交椅上也比别人矮一截的男人。
此人40岁上下的年纪,肤色黝黑,面窄眼细,额头宽大,身穿一件不伦不类的南京府绸短袍,腰别短刀,脚下蹬着一双快靴,正是十八芝团伙中的大山头之一:刘香。
刘香出身于南丫岛的贫苦渔民人家,是十八芝里面唯一的粤人,属下也多是从粤地投奔而来的好汉。所以一直以来,主力以粤人为主的刘香团伙和以闽人为主的十八芝其他山头就不是很对付。
统御力MAX,唯一能压制住这些桀骜不驯的头目们的郑芝龙现在既然“下落不明”,那么大家平日的龌龊自然就爆发了出来,这中间散伙态度最激进的便是刘香集团。
刘香如此急迫于大帮散伙,这里面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
郑芝龙除过早年间在澳门当过葡萄牙人的马仔,这之后郑芝龙的政治路线,其实一直是在向荷兰人靠拢的。
从给荷兰人当翻译那时候开始,郑芝龙其实就已经和以葡萄牙,西班牙为代表的天主教势力渐行渐远。
要知道,一官同志当年在大员当“翻译”的岁月里,并不是在荷兰人身边当办公室白领——荷兰人给他的任务是:带领一支小船队去海峡内拦截葡西二贼的信使船。
也就是说,从那时候起,郑芝龙其实是和西葡两方是处于敌对状态的。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东亚海面上是丛林法则,大家今天打明天和是正常情况。后来郑芝龙做大以后,和荷兰人之间也是相爱相杀。
但是历史上的郑芝龙,最终还是选择了荷兰+大明这个组合。从郑氏被招安那一刻起,荷兰人就源源不断地从他手里得到了生丝和瓷器。
这种行为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郑芝龙彻底抛弃了葡萄牙+西班牙这一对天主教组合,选择了更有活力,更加商业化,武力更加强硬,代表着新教的荷兰人一方作为自己的生意伙伴。
这个时间点的西班牙,目前名义上还是葡萄牙的宗主国。两国虽说在欧洲老巢那里龌龊不断,但是在东亚洋面上,面对咄咄逼人见面就开炮的荷兰人,葡西双方还是很好地维持了抱团取暖的盟友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郑芝龙靠不住,葡西两国又该扶持谁来做他们自己的郑芝龙呢?
刘香。
这就是刘香集团在确定郑芝龙已死后,迫切需要大帮散伙的原因。
对于刘香来说,眼下这种局面实际上是对他有利的:垄断日本贸易,压得他和背后的葡西海商喘不过气的郑芝龙失联(死亡)事件,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无论是贸易还是其他方面,从此刻起,广阔的空间已经打开。
他现在迫切需要从郑芝龙的大旗下退伙,然后回到潮州一带老巢,联络和他过从紧密的葡西两国势力。
下一步就简单了:在得到背后的主子支持后,刘香完全可以整军备马,隔岸观火。等这帮闽人海主自相残杀个差不多后,那时候的刘香,进可以走郑芝龙的招安老路,退可以继续劫掠沿海,和其余这些大帮争夺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前路多多。
真实的历史上,郑芝龙没有给刘香这个机会。
从招安伊始,代表着葡西势力的刘香就和郑芝龙正式翻脸,在这之后,双方进行了长达7年的海上战争。
面对北方强敌的战略压制,刘香集团无奈之下步步退却。为了保持集团凝聚力,刘香只能调过头在广东沿海大肆劫掠,将战争引入自家老巢。
这么做的代价也是惨痛的:刘香被广东官场所厌恶,最终引来了以郑芝龙为先锋的联合剿杀行动,从而导致他灭亡。
当然了,最终那波刘香也没亏——这位临死前还拉了郑芝虎作陪。身为最后一个被郑芝龙收拾掉的十八芝表面兄弟,矮子刘香也算是身残志坚的典型。
……
视线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