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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人看不惯那贼厮鸟,公然开怼。
这不,纪湘话音刚落,同席中一位留着山羊胡,两鬓带着斑白的“中年”书生,放下酒碗,甩了甩半旧的青衫长袖,开始发表不同意见:“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倒是某位曹姓人氏,一惯私蓄流民昭然不臣。哼哼,且容他猖狂些许,待它日朝廷出手,再看风景。”
山羊胡中年老秀才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径直揭露了曹某人的反动本质,令原本热闹的席面出现了短暂冷场。
满脸红晕,貌似酒劲早已上头的杜少为,这一刻,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
事实上,杜少为清楚,这一次刘家出面组织诗会,邀请人员大多都应该是筛选过的。
刘耀祖身为江南地区公开的曹氏商业代言人,刘家这几次组织诗会,其背后意欲如何,真当这些大明精英士绅家族不明白?
所以说,但凡最近参加这几次诗会的人,其背后,往往代表着一个或者多个对曹氏友好……至少是不抵触的家族势力。
像杜少为就是这样。他族中能人辈出,不但有人在京城做京官,还有多位居家缙绅。然而这一次家中主事长辈,却遣他这个秀才巴巴地来藻园参加诗会,这就是将杜少为推到了家族“亲曹势力”的代表位置,几头下注的意思。
几千年的老把戏了。
谁都不傻,尤其是掌握着信息交流渠道,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明洞若观火的江南士族来说。
如果换成早两年,缙绅之间交流,曹某人吸纳流民图谋不轨还是一个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时至今日,这个话题早就在缙绅之间绝迹了,大家都有了默契。
所以杜少为皱了眉头。
他知道既然是文人聚会,那总会有几个跑单帮的来点缀场面的,这不奇怪。只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位狂狷性子发作的山羊胡秀才,居然是和自己一处席面。
方才好不容易得了头彩,又借机刘家大少爷亲切攀谈的杜少为,这时只能暗道一声晦气。
就在杜秀才准备说点什么,挽回席上尴尬场面时,下一刻,却有一道沉稳的外地口音响起:“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发言的是同席另一位秀才。
杜少为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默不作声的一位小透明。杜少为依稀记得,一开始拼桌时,这位只是简单拱手说了句:“山西吴法正。”
现在听到这一句山西腔,果然无错。
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山西吴秀才,外表并不出挑:面皮黝黑,身材壮硕,一张方脸膛上带着三分正气,有点像减配版包公,完全和江南这边面皮白皙的秀才公们不搭界。
然而这一刻,杜少为倒是有点喜欢这位脸带正气的山西佬了。
果不其然,开场白后,山西吴秀才继续说道:“据学生所知,那些流民如今大多有了生计,吃穿无忧,得以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免为路旁饿殍。”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曹将军救助的,都是我华夏子民。如此善举,乃是大功德之事,怎么在这位朋友口中,却是如此不堪?”
山羊胡老秀才愣住了,他没有捷才,不太习惯这种非对称式辩论。因为对手并没有和他讨论姓曹的是不是反贼,而是瞬间蹿上了道义制高点对他进行灵魂鞭笞。
想一想后,山羊胡还是决定硬刚:“这个……天灾人祸,势所难免。而阴蓄流民乃是人臣大防,岂能混作一谈。”
山羊胡的态度很明白:宁要大明的草,不要曹贼的苗。
吴秀才闻言一声嗤笑:“这位朋友本地口音,想来平日里族中有人做了流民,定是您亲自上前劝解,要彼辈坐等饿死才是人间正道喽?”
“哈哈哈。”
吴秀才这看似严辞,实则讥讽无比的言语,令杜少为大笑不已:“不错不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伴随着杜少为的哄笑声,席间一干精明人物纷纷哄堂大笑,做足了气势,将老秀才的言语堵在了嗓子眼。
下一刻,看到同席人物那讥笑的眼神和恶意满满的哄笑声,老秀才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之前也只是贪了一碗果酒,狂狷性子发作一二,还没有醉到分不清局势的程度。
常年混吃混喝的老油子,这一刻,那里还不明白自家闯了口祸。待到面皮上一青一红后,老秀才终归还是拢了拢洗得半旧的袖刨,道一声“得罪”后,匆匆离席而去。
“哪里来的厌物。”
老秀才走后,丝毫不掩饰自家态度的杜少为,特意与人换了座位,挪到了山西吴秀才身旁,与君共饮。
不想这一饮,杜少为却发现这吴秀才严辞犀利,看法独特,在很多地方都和自家有共同语言。
尤其是在有关于曹氏的问题上,这位吴秀才丝毫不掩饰对曹氏的欣赏,这令已经被家族强行绑上曹船的杜少为十分惊叹。
于是在诗会结束后,杜少为正式和名为吴法正的山西秀才换了名帖,互相磕头,交为知己,并相约明日一同去杭州城内游玩。
第673节 幻变(一)
午后,杭州城东南,民乐坊,紫苏街。
两乘轻便小轿在街口停落。随即,小厮掀起竹帘,杜少为和纪湘二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之前经历过藻园诗会后,杜少为与初次结识的山西秀才吴法正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之后,双方又同去了另一处诗会做客。在接触中进一步确认彼此言行合拍后,杜少为今日便邀了好友纪湘一同来寻吴法正……大家事先有约,去城中游玩。
紫苏街口的江门客栈,是杭州城内传统的老字号,档次很高。
吴法正就在这里落脚。
根据杜少为了解到的情况,吴法正此人,同样是山西大户人家出身。两年前考中秀才后,吴法正起了出外治学的心思,然后拖到今年方始成行。
杭州城已经是吴法正出行的第三站了。他是在近期顺着大运河到的杭州,原本就是打算在这文风盛汇之地交友治学,为它日中试打基础。
杜纪二人前脚进了客栈,后脚在伙计引领下,寻到了后间一处单人小院。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皮肤黝黑,长随打扮的中年人。
之后主人吴法正闻讯而出,急急上前迎客。
像江门客栈这种位于城内的高档旅馆,其独门小院租金高昂。即便比不上后世的总统套房,也是行政套房的档次。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吴法正这位来杭州旅居的山西秀才,行囊势必是充裕的。
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家世丰厚这一条,也是和杜少为之流的本地阔公子公平打交道的必要前置条件……穷秀才是没法和杜公子做知心朋友的,最多混个捧哏的帮闲罢了。
好朋友见了面,自然是客气一番见礼。紧接着,吴法正呼叫了酒水服务……冰镇饮料,内容和藻园中品尝到的大差不差。
1635年这个夏天,上海临港工业区新出现的煤气制冰厂,令冰块这种避暑品,引起轰动的同时,光速传播到了杭嘉湖等传统明国绅士聚居地带。
与此同时,一些来自后世的甜品配方,譬如草莓圣代和杨枝甘露,也无可避免地跟随着罐头的足迹,传播到了大明腹地。
有了罐头,就有了不会腐坏的牛奶和各种时鲜水果。
而在这些甜品中,杨枝甘露因为独特的口感和高雅的名称,合了士绅口味,一时间成为了网红饮品。与冰块绝配的杨枝甘露,这几日俨然一副网红派头。谁家老爷消暑要是没有这两样享用,顿时没了档次。
江门客栈作为城内老牌,也是第一批给客人提供高档冰镇服务的酒店。
招呼着朋友在小石桌上喝饮料,吴法正这边告一声罪,去屋内更换衣袍。
等吴法正换好一身轻便的湖丝软袍出来,准备停当,三位公子哥,便带着各自的小厮长随,出门浪游去也。
原本按照杜少为的意思,今天他是想请哥几个去西湖乘画舫消费一番的。
然而吴法正却说,他自从来杭州后总是行程匆匆,不是拜会长辈就是赶场,始终未能亲身感受一番本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他今天想在城中转转。
左右都是瞎逛,既然新结识的外地朋友想看一看杭州,身为地主的杜纪二人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一行人出门后安步当车,随意往那繁华处行去。
这一转悠就是一个多时辰。众人从菜市桥出发,先去贡院拜了先师孔圣,接着过贤桥和贯桥,到万寿宫转了转。最后走累了,大伙在观梅社前的茶摊处落了脚。
一坐到茶摊上,额头见汗,体型在秀才界算得上魁梧的吴法正,先是狠灌了两盏凉茶,然后接过长随递来的汗巾擦了脸,最后才甩起折扇,对杭州的城市文明精神建设给出了一个高评价:“好!好!景色秀美,烟柳名城,不带一丝烟火气。便是寻常百姓,街巷市井,竟也如许清洁齐整,不愧是天下文风汇聚之所在。”
杜少为闻言,和纪湘会意地对视一眼,面带得色道:“呵呵,长石(吴法正的字)兄看来是有所得?”
“只一事窥得一斑。”吴法正竖起手指,感慨地说道:“弟一路行来,城中竟然不见一个乞丐。只此一桩,便是京城也难及……不愧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
听到外省士子如此赞誉家乡,杜少为大感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兄有所不知,那一干乞儿如今都在城外‘堆粪’呢。”
待到笑毕,杜少为起身,若有深意地引着吴法正去了街口茅厕“方便一二”。
吴法正还是第一次进杭州城里的“公厕”。
一进门,他就被震撼到了。整体用红砖砌就的茅厕,齐整的坑位都用砖墙隔开。整个茅厕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粪尿痕迹和夏天必备的蛆虫。
来上厕所的人不少。如此虽说有一些臭味,但很快就随着墙头的镂空砖眼散出去了。即便现在是炎热的夏天,这处茅厕的味道却足以能让人忍受。
更加令吴法正惊讶的是,在厕顶上方他看到了一个用铁管支起来的大铁箱。
而后在杜少为示意下,小厮去铁箱旁用力一拉……下一刻,吴法正秒懂:从铁箱中奔涌而出的水流,将他们方便过的一切痕迹都冲走了。
听到哗啦啦的冲水声后,一个须发苍白,佝偻着腰,穿着橙色马甲的“厕祝”走了进来。
见是几位公子哥拉了水箱,厕祝老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嘴里嘟囔了两句:“冲水是有定时的!”
杜少爷闻言一笑,使眼色令小厮给厕祝赏了几个铜钱。
这下厕祝再不嘟囔了,道谢过后,他便去了厕后给水箱加水。
饶有兴趣的吴法正,急忙随着杜少一起去看究竟。
厕所后边是一条河道。厕祝其实只需要上下拉动一个铁把手,伸进河里的管道,就会将河水虹吸到隔墙的水箱里。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力套管抽水系统,后世农村电视剧中随处可见。
“不意尽有如此机巧。”
见吴法正啧啧称奇,杜少为便又领着他去了前边不远的地方。灌木丛中,一处砖砌的“化粪池”,最终解释了水冲厕所的奥秘。
事后,回到茶摊坐下的杜少为,这才细细给吴法正讲述了一番杭州城里乞丐和茅厕之间的关系……话说,几年前,有一伙山匪下山从良了……领头的叫周通。
后来,由于宅心仁厚,于是杭州城里的花子头便脱袍让位,余者公推周通坐了头把交椅。
做了龙头的周帮主,开始给手下成千上万的叫花子找饭辙。于是,他首先整理、完善、搭建了整个杭州城内的垃圾回收系统。
与此同时,丐帮在城外下风处又修建了堆粪场。几年下来,周通就这样将一个人见人嫌的买卖,做成了日进斗金的产业。
杜少为告诉吴法正,现如今,杭州城里所有的生活垃圾,包括各处修建起来的免费茅厕,都归丐帮所有。
市民平日里要缴纳一份垃圾清运费。而这些垃圾粪便被运到城外的堆粪场后,过段时间,又会变成上好的肥料,出售给周边的农民。
说到这里,杜少为不禁有些感叹:一开始谁也没有看上这等生意,直至出了个周通,城内某些不那么在乎面子的大户人家才发现这生意“做得”,有意染指。
然而那个时候周通羽翼已丰,再加上独家堆肥技术无人能破,于是周通就这样把生意做到了今天。
最后,杜少为告诉吴法正:之所以杭州城内不见一个流民饿乞,不光是因为清运垃圾的缘故。事实上,那周通早几年前,自从战舰炮轰上海县城之后,就公开投靠了某个不可言说之人……城里多余的叫花子,都被这厮卖到夷洲种田去了。
杜少为这一段故事,信息量很大。然而和他料想的一样,吴法正最终只关注了两件事:堆肥和夷洲种田。
见吴法正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