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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白征明这才想起来,问莫宇焱,“他怎么了?”
莫宇焱冲宇文晟点点头,后者谦卑地向上施礼,回答说:“小人接到密报,前往荡平黑市时,意外遇到此人,查获一些不堪之物。”
莫宇焱接着话茬往下说:“正要带往大理寺处置时,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幽馆馆吏,是您的人,而且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大理寺不敢轻率,决定还是送回请五殿下您酌情处理吧。”
“什么不堪之物?”
宇文晟恭敬地把身上包着的几卷画轴递了上来,白征明展开一看,脸色马上变成青紫色,猛地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似乎拿到的是炭火。周围离得近的人看得很清楚,在露出来的画面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四肢纠缠在一起,摆出种种欢爱姿势。
莫宇焱见到白征明失色,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本来,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平时抓了,教训两句也就放了。但是五殿下您手下的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怎能与粗鄙村夫相比?”
白征明脸上像打翻了染缸,所有的颜色都出齐了。莫宇焱乘胜追击:“人先交还五殿下,万望以后严加管教。”岳歧锋在下面站着,一条胳膊被宇文晟拉着,只是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下面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用嫌恶的眼神注视他。而楚道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干着急没有办法,只有忍着听白征明如何发落。
莫宇焱估摸着把五皇子也郁闷够了,这才凑过来,低声在白征明耳边说了两句,五皇子的脸色立刻停止了变化,他一甩袖子,冲厘于期和楚道石一点头,直接离开了前厅。那二人不明就里,但是立刻随后跟来,楚道石虽然担心岳歧锋,也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弃他而去。
跟他们同时离开的,还包括从大理寺来的二人。宇文晟刚一放开岳歧锋,后者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抬头望向白征明一行人,正好与楚道石的眼神遇上。
一瞬间,岳歧锋眼睛中闪现的,是彻底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屈辱。
楚道石转回头去,心中唯有叹息。
等来到白征明的私人书房,厘于期把门掩上,确认无人偷听后,莫宇焱单刀直入:“黑市上死了人。”
“详细情况?”
“就是因为这个小子。宇文你来说。”
宇文晟拱手:“二殿下的人查办黑市,羞辱这个姓岳的小子,渎貉忽然冒出……”
“渎貉?”
“大殿下手下那个从不报名,高大壮硕的无脸男。”
厘于期哼了一声:“我有印象。”
“后来?”
“渎貉不知何意,似乎有心庇护,与二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剑伤了其中一人。”
白征明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啊。死了人了是什么意思?”
宇文晟的脸上明显有汗液微微渗出,似乎那一幕依然还在眼前盘旋,他低声说:“围观的两个人,脑袋立刻从身上掉了下来,溅了一地血。”
“什么?!”白征明惊得一抖,“脑袋搬家?那个渎貉当街斩人?”
“怪就怪在这里。”宇文晟说,“包括属下在内,都没看见他用的什么手段。”
厘于期上前问道:“他不是用的软剑吗?动作虽然快,也不至于看不清。”
宇文晟摇摇头:“大概这位公子眼快,在下无能,没有看清。”
莫宇焱瞥了一眼厘于期:“如果连他都看不清的话,恐怕能看清的人也不多了。”后者不屑地一摆头,没回话。白征明用手使劲顶着脑门:“你刚才说他为什么动手?”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宇文晟搔搔头说,“只能感觉,他好像有意打抱不平。”
“不,我看不像。”莫宇焱抱着肩膀,“大殿下手下的人都很谨慎,没有上面授意,他们不会擅自行事。”
白征明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那边有意要找这边的事儿?”
莫宇焱点头:“这就要看您几位的判断,我的话就到这里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
宇文晟继续回答:“二殿下那边是敖氏兄弟和几个官吏,也带了自己的打手,但明显不是渎貉的对手,两方面正要打起来之际,小的觉得再不出面,一定会闹大,所以就带着人从中制止,把那两个死者抬出去埋了,抓了姓岳的小子,把围观的人赶散了。”
莫宇焱接过话头:“我把人给五殿下送过来,也是演戏给人看,主要是过来提醒您一下,大殿下回到天启后,和二殿下最近屡有摩擦,上头不管,估计是想看戏,您千万留神,可别站错了位置。”
白征明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莫大人提醒。”
后者摇摇手:“昔年冀妃殿下一言之恩,臣下至今未忘。”
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搭话,只是彼此一拱手,莫宇焱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五皇子府。
白征明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厘于期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
白征明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
楚道石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
厘于期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楚道石走到白征明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
白征明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楚道石:“楚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
“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楚道石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白征明耳朵里。
厘于期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楚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楚道石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
白征明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厘于期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
“别说了!”白征明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厘于期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
楚道石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白征明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白征明的旧痛,厘于期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
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厘于期,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楚道石在肚子里冷笑:
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
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
第四章
“呃……岳歧锋,不在吗?”
“在。”回答楚道石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
“你就说是我,楚道石。”
“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
“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
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楚道石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
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楚道石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
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
楚道石掩卷长叹:岳歧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道石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
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得挺恶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
楚道石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
“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
什么?!所有的画?楚道石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歧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
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
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弋轫先生和襄谷先生一张张把画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棼偲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的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得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
“够了!”楚道石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
楚道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
“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
秘术士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
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
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白征明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岳歧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字楼的底下,楚道石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得格外凄凉。
楚道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歧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
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
楚道石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甄旻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
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