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厘于期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清楚地判明:
渎貉不是杀人者。
他看过现场,很熟悉凶手的力量,如果渎貉就是那个人,为了保护白猊,他应该立即将敖之昔的头斩掉,然而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仍然只选择刺瞎对方的一只眼睛。如果没有自己锦上添花,敖之昔不过是一目失明,平心而论,这种伤害在搏命之时算不了什么。
敖之昔该有段时间不会出现了。厘于期微微一笑:他的能力应该就来自于那双眼睛,失明之后就是个废物,报仇这种事情,就交给老天吧。
他甚至有点儿高兴:天启城中的怪异人物,少一个是一个。
在厘于期身后的渎貉,大概只是看到自己剑上的眼珠,和敖之昔捂着流血的双眼逃跑的情景,并没有看见隐于墙中的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心地把血淋淋的眼球取下来,然后蹲下,在墙角处挖了一个深而窄的小坑,把它放进去,妥善地埋掉了。
如此尊重人的身体。厘于期哼了一声:他离一刀断头,血溅三尺的境界差太远了吧。
明确地排除怀疑对象之后,厘于期轻快地离开了麒王府,他现在脑子里就剩下一个想法:以前只想到用刀可以杀人,实在是太浅薄了。
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上的流苏,对自己说:本来这世界上,杀人的方法就有很多种。那么,敖之今到底有多少仇人?里面有多少异人呢?
想着想着,东方已经渐渐地明亮起来,就在他困惑不已地回素王府时,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息直冲进了他的鼻孔。等他赶到时,弋轫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最先发现尸体的宫女昏死在地上,厘于期只好将其摇醒,命令她出去找男仆过来,而又等了很久,楚道石才到。
这下追查凶手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原本只是想借机接近翼王白矩看看而已,现在真要把它当回事了。厘于期一边喝水一边想。
听到厘于期否认了渎貉的可能,白征明忽然抬头看了楚道石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眼神里满是狐疑。楚道石被这眼神扫到,脸色骤然苍白,神色显得极为动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同时有可能憎恨敖之今和弋轫的人,目前他们认识的,只有一个。
楚道石用手按住额头,低声说:“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今早岳歧锋就在幽馆,未曾离开半步。他就算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个来回。”
厘于期心中一动:岳歧锋?那个卖春宫画被扭送回来的小子?他出声问道:“那小子跟弋轫有过节?”
素王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弋轫带人撕了岳歧锋所有的画。”
厘于期一个没忍住,噗地乐了:“就这事儿?你们俩太高看他了吧。”
楚道石应声附和:“他只是个废物书吏,手无缚鸡之力,连画都裱不起,哪有钱买刀?”
白征明听见楚道石又刻意提起“废物”二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有没有问题,交给大理寺一审便知。”
厘于期表示反对:“不妥。重刑之下,他要是招了,我们怎么跟二殿下那边解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现在都不要说出去,我有办法弄清楚。”
楚道石:“他压根儿就是无辜的,你怎么弄清?”
“我当然有办法,你容我想想。”
“弄清楚了你又想怎么办?”
“不是他,我们保持沉默,等真凶出来;万一是的话……”厘于期沉吟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我们悄悄把他处理掉,让这事儿变无头案。”
说完,厘于期把杯子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屋中只剩下白征明和楚道石大眼瞪小眼,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至极。过了很久,白征明像是下定了决心,率先打破沉默说道:“我想见见这个家伙。”
楚道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着恢弘壮丽,摆放有序的书架,白征明的表情有一点厌恶:他很不喜欢这里,差不多所有的书都不爱看。那些讲着如何遵守道德,辩论世间真理的书籍,在他看来都是一些玄之又玄的无聊闲谈——吃饱了没事情做的话,关注一下现实人生如何美妙更重要吧。为什么要去追求什么挂在半空中的空谈呢?
岳歧锋就站在天井的当中,静静地等待着。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眼神游移的脸上,闪耀着干涩的光芒。在他身前身后,十张巨大的山水写意像布帘一样悬挂起来,随着通风孔吹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摇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无数黑色乌云,密布在明亮的空间中。
因为已经事先有人通知,在好心同僚们的安排下,岳歧锋把放在阁楼里,最近新画的所有作品统统拿了出来。仅仅十几天,他就画了这么多,而且基本上没有任何重复,仿佛令人恐怖的创意之泉,正在毫无道理地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白征明站在那里,并没有靠近,他在距离岳歧锋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抬着头,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目光从左边看到右边,随后叹了一口气。楚道石明白:
素王不肯投降。他仍然不能容忍与他不同的人。这最后的努力,还是要以失败告终。
虽然觉得岳歧锋很可怜,但是秘术士告诉自己:尽人事,听天命。丹青是小事,这次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洗清岳歧锋身上的杀人嫌疑。
他抢在白征明开口之前,向前一步,问岳歧锋:“你这两天离开过幽馆吗?”
岳歧锋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对不上焦:“没有。”
“你有证人吗?”
旁边站着的,是那个曾经向楚道石抱怨岳歧锋身受不公待遇的年轻书吏,他一拱手:“恕小人插言,岳歧锋确实不曾离开,小人每日清早负责打扫幽馆君字楼周围庭院,自东方发白至天光大亮,他始终在阁楼之中。”
敖之今和弋轫,在早上进入书房的时间,都是在晨光初现之后,因为现场都没有燃着的灯烛,可知他们是借天明晨读,不会存在后半夜杀人的可能。
楚道石询问地看白征明,但是后者根本没在听,只是出神地死死盯住那些悬挂着的巨幅画面。过了很久,才猛然一惊,冷淡地回答说:“嗯,我知道了。”难道他要改变判断了吗?楚道石疑惑地看着过于聚精会神的素王。
岳歧锋显然也对洗清自己的嫌疑毫无兴趣,他只是嗫嚅地问道:“殿下,这些画……”
白征明低了低头,提高了音量,语气与往日判若两人,冷静地有些过分:“我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你明白,你在丹青之上毫无作为。但是,你似乎一直执迷不悟。”
岳歧锋的面孔变得惨白。
“才能这种东西,不是说靠拼死坚持,和付出无数代价就可以得到的。就像一个天生的哑巴,哪怕练破自己的喉咙,读烂无数的曲谱,也不可能唱出美妙的歌声。勤能补拙这种说法,不过是安慰那些愚者的说辞罢了。没错,你可以变得熟练,变得快速,但是你永远抓不住那种感觉,这就是天才与平庸的区别。人人都可以做到不坏,但是从‘不坏’到‘好’,到‘完美’,还隔着天与地之间一样的距离。”
“我只能说,你不适合现在这个世界。你真的知道人们想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吗?画,是你要展现给人们的一双眼睛,不是一团不明所以的浓雾。”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理解你这种画面,还可能为你如痴如狂,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起码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
岳歧锋脸上的肌肉,像被人撕扯一样抽搐着。
白征明点手叫来随侍在外面的仆人:“你们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还没等在场的其他人明白,仆人们已经迅速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桌子,摆上文房四宝,有人熟稔地把墨研好,白纸铺开。白征明站在桌子前面,提起笔,头也没抬,说道:“岳歧锋,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
在他落笔的一刹那,楚道石闪电般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可以轻松地学习并拥有任意一种才能的白征明,要从岳歧锋这里夺走他仅有的东西了!
一种飓风般的痛苦和恨意攫住了秘术士,他冲上前试图阻止素王,但是后者用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拦住了他:
你没有资格阻止。在这里我是王,而你是条狗!
楚道石刹住了脚步,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从背后沿着脊柱,冰冷地伸展到他的脑子里。
白征明屏息凝神,并没有抬头看任何一幅画,在雪白的纸上走笔如飞,墨汁飞溅着,像细碎的冰雨,喷射到四面八方。不到半个时辰,他骤然停笔,直起身来,把笔一扔,掉头便走。在这之间,岳歧锋就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自己的画中间,没有挪动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着素王旋风般离开了,只有楚道石,痛苦地看着桌上的画,和石雕状的岳歧锋。良久,岳歧锋才像刚刚破除了定身咒一般,困难地牵动着四肢,几乎是一步一拖地走近过来。楚道石伸出手拦住他,试图不让他看素王留下的画,但是他粗暴地把楚道石的手臂推开,像恶狼吞噬羊羔一样扑在桌子上。
淋漓的,丰沛的墨色,沉郁而饱满的沟壑山水,似乎要迎面倒下来的巨大岩石,充满了令人憎恶到骨子里的熟悉。风格一般无二,却绝非临摹的精确仿作。它跟岳歧锋所有的画都不同,但就连作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它并非出于自己之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征明的更好。
被抢走了。像支柱一样支撑着自己生命的重要才能,就这样被抢走了。
素王用这幅画清楚无比地告诉岳歧锋:你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引以为傲的能力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歧锋终于抬起头看着楚道石的时候,秘术士几乎不忍心与他对视。
一个恍恍惚惚的,破碎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边,岳歧锋的脸孔,奇异地变得十分柔和平静,就连原本纠结在一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轻声地向楚道石道谢:“楚兄,承蒙你费心,这次我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楚道石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岳歧锋回身,用挑子一张张把画挑下来,用最慈爱的动作把它们一张张卷好,抱了满怀,走到楚道石面前:“明天我就动身回老家。说起来真是羞愧,最后的最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如果不是五殿下,我大概还在固执地坚持错误的想法,幸好殿下一语点破梦中人,让我认识到丹青并非属于我的道路,这种大恩大德,比拯救性命更为重要。这些画,对我都没有用了,我也不想带回去,可是一想到要被那些愚昧的下人碰这些心血,我就觉得难受得要死,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五殿下亲手代为销毁这些画,无论是糊窗户也好,丢进火盆也好……被五殿下这样真正的名家毁掉,也是这些画的福气。”
“呃……”
“听上去挺可笑的吧?如果为难的话也不必勉强。”
“不。”楚道石起了恻隐之心,“举手之劳而已。”
当楚道石抱着这些纸卷离开幽馆时,他回头观望,君字楼外面那个鸽子笼一样的阁楼里,岳歧锋的背影正在伛偻着忙碌,似乎在收拾行李。
但愿他回家之后人生平淡安稳。楚道石回过了头:就把这不幸的天启之旅,当作一场黎明时缥缈的梦境吧,流着眼泪醒来,总比昏蒙地睡死要强许多倍。
为了妥善地运送这些画,完成岳歧锋的心愿,楚道石来到天启的大道上之后,决定叫一辆马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可以雇佣的车子一辆也没有。秘术士正在心焦时,一眼看到从路的尽头,驶来一辆轻捷漂亮的四轮马车。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甄旻的车。
所有的侍女和马夫们也都认识他,等车临近,有看见他的人通报了甄旻,后者喝令马车停下,隔着帘子问:“楚道石,你抱着什么啊?”
楚道石大致把原委说了两句,甄旻也没听明白,不过倒是知道他想雇车去素王府。郡主小姐大大咧咧地说:“别等了,我把你一块送过去得了,反正我也闲。你上来。”
虽然是还没有结婚的贵族小姐,但是天启的这个时代,意外地比较宽容,兼之甄旻身份特殊,门第显赫,受宫中宠爱,就更加不在乎外人眼光。她把楚道石招呼进车,中间落了道薄帘,一边让下人们改道素王府,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道石比较详细地讲了这些画的来历,当然背后的杀人命案等等,他统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