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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通红着双眼,猛地抬起头,拍案斥道:
“此时此刻,汝等载歌载舞、纵情声色只是,辽东边军正在辽沈与建奴大军死战!”
“自先帝猝崩,朕即位大统以来,没有一日,朕是这般过的,朕无一日不是胆战心惊…”
“只因朕知道,辽东的边军将士们,无时无刻都有人战死!”
朱由校言于此处,怒已成悲,哀声暗哑,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眸,环视阶下诸勋贵。
“自建奴兴起,窃占辽地,辽东百姓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边军将士往往望风而逃,鲜有缨其锋者。”
“熊廷弼御辽数载,其战略调度、统兵带将,可称有方,又屡破建奴大兵,以万人当奴数万人,这才有了如今辽沈的二载太平。”
“辽东百姓互有传言,熊廷弼声威所至,至今凛凛有声…不负朕之厚望…”
朱由校话锋一转,凝视阶下半晌无言之诸勋贵,道:
“倒是汝等,常自诩为开国武勋之后,日日声色犬马,不习武备,不谙阵战,统兵又有何用!”
“莫非汝等真以为朕不知,这南直隶各处武备已废弛到了何种境地?”
“倒不如,趁早放弃兵权,各回各府,多多置办一些良田美宅,买些歌姬,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
朱由校终于抬起头,血红的眸子头一个望向魏国公徐文爵,冷笑问道:“朕的提议,诸位以为呢?”
诸勋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都将目光投向最前方的魏国公徐宏基,盼望他能拿个主意出来。
徐宏基也没想到,天启皇帝今日叫他们来,大摆宴席,居然是要演赵匡胤那出杯酒释兵权啊!
在听到天启皇帝召见时,诸勋贵已猜到皇帝或许是要为朱国弼造反作乱一事讨回面子。
应对之法也很简单,唯四字“法不责众”而已。
要是勋贵们抱成团一个态度吃到死,朱由校除了直接翻脸,然后动兵强行将其拿下,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今日这一出,就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提出一个看似实在的条件,只要勋贵们交出了兵权,还不是任自己拿捏。
朱由校坐于首位,静静等着勋贵们的反应。
徐宏基满头冷汗,根本没有想到皇帝会有这一招的他,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场这些勋贵并非铁板一块,自己轻易和皇帝作对,万一有人不跟,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要是完全服软,于勋贵之中,定也是威严大损。
徐宏基脑筋转了片刻,突然欣慰一笑,老泪纵横说道:
“臣…替辽东的边军将士英魂谢陛下隆恩!”
朱由校呵呵一笑,没有回话,其意显而易见,就是要他定个说法。
在宴会的最后,天启皇帝忽然摊牌,徐宏基心里明白,现在的行宫周围,只怕早已安排了勇卫营的精兵。
自己要是敢说个不字,只怕回都回不去了。
朱由校望着阶下神色阴晴不定的魏国公,冷笑连连,这次叫他们过来,本就做着最坏的打算。
万一这帮勋贵死不悔改,仗着人多抗旨不遵,那“杯酒释兵权”直接就会变成“鸿门宴”,让他们有来无回!
当然,一次杀掉如此多的勋贵后裔,朝里朝外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这些朱由校都不在乎。
朝上无论怎么波动,都有魏忠贤压着,现在的朝廷局势,其实已经动荡不起来了。
朝外的市井之中,一开始会引起激烈的动荡,百姓会十分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干,但这毕竟和他们没有直接联系。
时间久了,《京报》一样能把勋贵的事情全部抖出来,让黑的变成白的,让自己继续代表正义。
这一次收拾掉勋贵集团不是目的,朱由校的真正目的,是借着南巡,收回江南一带早就失落的兵权。
所以,不到最后时候,没必要和勋戚集团撕破脸皮,他们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依旧不低。
动荡不安就要用兵,用兵就要大量花钱,就要有兵力和人口的损失,现在的朱由校,是能省则省,以后有花钱的时候。
这次最好的结果,是勋贵们服软,顺利收回兵权。
当然,在这之后,朱由校给一部分真正要做事的勋贵加恩,以起到安抚作用,再把只会享受毫无能力的那批,温水慢炖,一点点煮死。
朱由校起身,走到徐宏基跟前,柔声宽慰几句,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
“魏国公,你对朕,是忠心的吗?”
天启皇帝冷然一问,不知缘由,使徐宏基心中一惊,以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不迭辩白道:
“臣祖上草芥之身,蒙太祖加恩,而今又受陛下及先帝厚恩,肝脑涂地,不敢辜负。”
朱由校听出徐宏基话中服软之意,微微一笑,扶他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拉着他来到御阶之下,道:
“诸位的意思呢?”
连魏国公徐宏基都已表露心迹,诸勋贵无论心中怎么想的,自然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见事情再无回旋余地,皇帝态度又如此坚决,诸勋贵再迟疑一阵,都是无可奈何,单膝跪地,齐声禀道:
“臣等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朱由校哈哈一笑,命众人平身,再坐回御座上时,已是春风拂面,连呼诸卿忠心。
当下,朱由校再下一谕,命内监复宴。
适才退下的随侍们纷纷再入殿上,两队舞姬飘到安定殿正中,汇合在一起,然后便开始跳起舞来。
她们忽分忽合,伴着戏班悠扬的笛声,恍如将诸勋贵带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仙境。
不多时,乐音一扬,又从两边各飘出来两名红衣女子,但见她们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柳腰轻摆,舞步飞扬。
诸勋贵都是有些见识的,一眼就看出,这两名红衣女子,必定是秦淮楼的头牌艳姬。
徐宏基眼神微瞥,发觉此刻殿前的内监们已尽数不见,心中踌躇。
由此可见,上头的那位天启皇帝,今日的的确确是做了两手准备。
正想时,殿内白衣女子分而复合,忽如众星拱月,忽如群英缤纷,荟萃在两名红衣女子周身,似即似离。
这次,诸勋贵十分沉闷,都没有了方才玩乐的心思。
倒不是愁眉苦脸,只是经今日以后,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位正满脸大笑的天启皇帝,实在冷静得让人害怕…
第二百九十四章:征求下魏国公的意见
出了安定殿,诸勋贵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没人想到,今日这一场“安定宴”,将要对全天下纵横交错的势力造成什么影响。
诸勋贵只是觉得,他们在来之前,实在太低估这位被东林党人宣扬成少年天子的天启皇帝了。
人虽年轻,其驭下之术,却十分老道。
魏国公徐宏基只觉肩上有着无数担子,重若千金,他嗟然一叹,只怕今日过后,天下人都要知道是他魏国公一脉,率先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后,勋贵们就连唯一的依仗都没了,就连这一身的富贵荣华能不能保住也是未知之数…
他刚走下几步,还未下阶,就听身后脚步一停,有人说道:
“公爷,陛下有请。”
徐宏基先是一愣,随后洒脱一笑,头也没回,站在阶上望着咫尺之遥的行宫之外,说道:
“王公公自掌了乾清宫的牌子以来,在陛下身边的时候,比那魏忠贤可多了不少。”
“日后,前途无限…”
王朝辅自然明白徐宏基话里的几个意思,但他不想猜,也不想去和这位落魄的元勋后裔多说。
他双手拱于身前,微微一笑,张口回道:
“公爷说笑了,奴婢哪能和厂公相比,就连这管事牌子一职,也是厂公提携,才能有到御前的资格。”
聪明人之间,往往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那许多的话说,徐宏基径自转身,冲他道:
“带我再去面圣。”
“公爷请——”
王朝辅侧身避过,唤了内监王承恩,嘱咐他领着魏国公去面圣,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背影再入安定殿。
“公公,王承恩他何德何能,得了这许多差使,奴婢不服。”
这时,一名久在司礼监的内监,看初出茅庐的小监王承恩又去了御前露脸,心中酸醋,嚼了舌根。
“你不服?”
王朝辅转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不屑,冷哼问道:
“孙进,你进宫有多久了?”
“回公公,七年整。”
王朝辅再看他一眼,这也使得后者不迭俯身下去,做聆听状。
“入宫七年,光在司礼监就待了三年,也是个历侍三帝的老人了…你可发现这三位皇上都有何不同吗?”
孙进嗫嚅半晌,惶顾左右,一时不敢吭声。
“你啊,有时候心思是有的。御前侍奉让你去,咱家放心,因为你胆小、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扰了陛下。”
“咱家为什么不让你办大事,你现在懂了?”
听王朝辅说到这里,孙进确实也在点头。
他知道自己胆小,很多机会都被错过,但这也是他七年以来,丝毫不曾有失的优点。
“王承恩此前深受王安器重,王安倒台以后,他便投入厂公门下,这才得近御前。”
“这个小监,心思很深哪,公公…”
王朝辅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承恩什么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厂公又岂能不知?
厂公既让王承恩得近御前,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说明这个小监是有一套的,不过厂公是什么人?
这个机会里,同样有条死路!
至于是走到死路里,还是经受住厂公的考验,鲤鱼跃龙门,成为宫内大裆,这还要王承恩的能力。
魏忠贤从市井无赖,走到如今天启皇帝亲的近权阉这一步,击败的对手,明里暗里的可不只是魏朝、王安,什么样儿的阴谋诡计魏忠贤没见过、使过。
王承恩是很机灵,也胆大敢做事,但要是想诓骗过魏忠贤的眼睛,在御前鼓捣些别的,他还太嫩!
这宫里边,杀机四伏,反而如孙进这般生性谨慎,不足以任大事的人,更能待住更久。
“你就不用酸人家了,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说完这句,王朝辅背着手离开,孙进一旁恍然大悟,忙拱手谄媚笑道:“奴婢恭送公公——!”
。。。。。。
安定殿的内殿,实际上就是抚宁候朱国弼的卧房,内监们稍加改造,便成了如今朱由校暂时居住的房间。
内殿中,朱由校侧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毛笔,俯在案上,正专心地写那一副皇帝亲笔书法。
徐宏基来到门前,未敢再进,只是行礼参见。
得了朱由校首肯,方才缓步进屋。
甫一进屋,他身后小监就忙的关紧了房门,这也使他向身后一望,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朱由校“啊”的一声,忽然从案上起身。
见他捏着毛笔,冲徐宏基大笑,兴奋地道:“来呀,给魏国公看看,朕这副字放到金陵城里,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朱由校在继位的第一年,毕竟还是跟着孙承宗等大贤在懋勤殿学习了一段时间。
虽说那时候是被群臣要求,不情不愿的在学,但周遭全是当代的大“文学家”们,耳濡目染之下,书法和气质却是大有长进。
说实话,徐宏基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位自幼没怎么经受皇家教育,临时继位的少年天子,字能写的这么好。
“朕许久没有亲笔,今日偶有兴致,书写一番,就赠予魏国公,带到城外,卖一个好价钱。”
徐宏基目瞪口呆,朱由校却放下毛笔,又拿起茶杯,一副优雅从容的样子,又与他说道:
“朕现在总算知道,古时候那些贤者撰写著述,字斟句酌,写出文心雕龙那等墨迹后,是何种的心性了。”
“社稷巩固,日月照临。”
徐宏基仔细端详这份蕴含着天启皇帝之野望的御笔,笑道:
“陛下这八字,体势端严,笔法遒劲,诚如昔人所称心正笔正之论,拿去卖了,不免暴殄天物。”
“哈哈——!”
朱由校大笑几声,挥手命内监再取一笔,朗声道:“这有何难,朕如今正值春秋鼎盛,暮年有时。魏国公若想要,朕晚些日子,专替你写一份。”
“可悬于国公府正堂之上,视朕亲临,如何?”
徐宏基吃了个哑巴亏,但皇命已至,又不可违背,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强笑道:
“如能这般,臣感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魏国公啊,诸勋贵之中,朕可是最喜欢你了!”朱由校低头写字,笑到此处,话锋一转:
“爱卿切莫让朕失望。”
徐宏基浑身一凛,忙揖身道:
“臣忠于陛下之心,诚如此八字,江山巩固,日月照临!”
“既如此,朕有些话要与魏国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