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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马上,天又太冷,冲风冒雪而驰,大股冷气夹着大片雪花迎面扑来,见缝就钻,由头颈里倒灌进去,实在冷得难受,幸而扣拌活结均极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复原。忽然冷不防口呼一声〃老前辈〃,同时转身,一把往后抓去,满拟抓着那人一点衣角,再行求说,哪知还是扑空,同时觉着帽上风镜被什东西轻轻拂过,铮的一声微响,隔着手套一摸,镜上冻结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脱落,镜外雪花飞舞中,一颗马头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为,必还在旁,不曾走远,方才虽说气话,仍看师长情面,想引人马出险,连说了许多好话,不听回音,天色好似开了一点,人都始终不见影迹,只得罢了。
经此一来,料知事已无碍,再一低头,越发宽心大放。原来八里冈土人以前曾见樊茵草扎马腿有过经险,先用芦花和旧布条扎在马的小腿之上,再用软柔干草将马蹄和半截马腿包好,扎上一层草绳,四蹄全被护住,本就比马蹄粗出两倍不止。走了这一大段,雪花积在上面,全都冻结,底下的雪也越积越多,差不多有径尺方圆,变成四个雪团踏在脚底,走起来虽无以前灵便,看那意思决不至于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处还可乘势滑溜过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沟里面便可无害。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计快要转入岔道,正用手套随时擦那镜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过去,忽听前面有人大喝:〃再走半里,往左一转,便是乌家堡,堡外有十几处人家,凭你师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则无论去往何处,这样冰天雪地均极凶险,不是这匹好马,照你那样无礼无知,早不管你了。不听良言,又要冒失犯险,又分不清是非善恶,自己送命,还要连累人家好马,这样一个顽童,命他冲风冒雪走此长路,我真不知老铁和沈氏夫妇什么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会理你!〃
旺子闻言惊喜,刚急呼:〃老前辈,请停贵步,容我说两句话,就知恩师用意。弟子今日冒险无知也是情有可原了。〃说时,瞥见方才所见、身上好似反穿兽皮、毛茸茸一幢、头戴宽边斗笠的人影突在马前出现,往右侧面走去,脚底甚快,连喊不应,只一晃便隐入雪花飞舞之中,不见踪迹。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里偏头驰去,情知那人见怪,悔已无及。刚想起这里离青林坝不远,又在官道右面,与那人去向相同,也许此人便与那姓卜的老前辈有关,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说了一路好话,为了谨守师命,不敢泄露,成见太深,忘了设词探询,当面错过。想要跟去,八里冈土人曾说,入口前半段还好,后头歧路甚多,又极难走。这样大雪迷目,人困马乏,也无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远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险?事已过去,只得到后再说。
旺子心方后悔,半里多的途程转眼临近,偶然低头,看出马蹄下面雪团十九散落,只附着薄薄一层,有的地方连草绳也露了出来。暗忖:看方才马蹄上面积雪本应越积越多,怎会自行脱落,马又未停,并无别的动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时伤了马腿,已代去掉不成?忽听马嘶和人笑语呼喝之声,双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飞舞中,现出一些树木,并无房舍,跟着便听得有人大呼:〃来客请慢一步,这里高低不平,留心滑倒!〃
马已放慢脚步,缓缓走了下去。
到后一看,原来当地是片密林,只中间一条通路和八里冈上一样,土人勤快,那雪随下随扫,上面又有大树繁枝遮蔽,别处雪深三尺,这条通路只得薄薄一层新雪,有的人还在打扫。上面树枝大密,经不住冰雪重压,有的业已折断,有的压低下来,离地不过丈许,顶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早冻成冰,互相凝结,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点飘不进去。玉盖琼枝,银花难瑰,宛如水晶宫阙中一条十多丈长的驰道,清丽绝伦。人马刚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树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从未见此奇景,刚刚脱险,绝处逢生,又见对面那伙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赶出欢迎,和八里冈土人一样亲热。人才对面,便争先恐后代旺子打扫人马身上雪迹,请往内中一家取暖,并说:〃汤水现成,尊客不要客气。〃料和前遇土人一样,好生欢喜,连声称谢,和亲人回家一样,由为首两个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树林旁边小径穿过,到一崖下,看出这伙土人十九住在崖洞里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齐,旁边并有两洞,虽然较低,但比别的崖洞更加宽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扫也极干净,牛马猪羊无一不备,差不多每家都有几条。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乌家堡内还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殷勤。这类崖洞本是冬暖夏凉,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发温暖如春。旺子最最关心是那马前异人,初意不是异人送信,主人怎会前知?将马安置,脱去外面棉袄风帽,刚一坐定,端起一杯热茶,只喝得一口,便问主人:〃方才可曾有人来过,怎会知我来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话竟出意料,说起初这里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穷苦异常,后蒙铁大爷和两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负气出走,至今不归,剩下一些家属,也全变作好人,公平度日,已过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赐。众人每日想念,一两年难得遇到一次。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来此打尖,说恩人的徒弟骑了一匹小花马要由此地经过。这位远客原和我们闲谈,无意之中谈起此事,未说客人要来。
老弟未到以前半个时辰,忽又来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来历,说你已在风雪之中遇险,不是有人相助,人马均不免于伤亡,少时多半要到这里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匀出一点地方,备点热水草料,安顿人马。走时还说了两句笑话。你说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并未来过。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谨细,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并未得知,形踪十分隐秘,马行又快,这样大雪寒天,何人冒险追来?再说马行如飞,也追不上。如说二女先走,决不能比马还快,也不应是孤身一人,还有先来男子不知是谁,怎会知我来历,越想越奇怪。再三盘问,主人答说:〃先一人来此打尖,因听我们感念恩人好处,这才说起。
后一女客说是同伴途中有一点事,要用热水,匆匆说完便即起身。所说笑话并非恶意。
大意是像老弟这样忠厚未出过门的人受点伤无妨,马却恩人借来,伤了可惜,遇见机会她还想骑它一骑。〃
旺子听出内中有话,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侠,前面男子决非三女之一,也不会来得这早,后来女子应是两姊妹,不应分开,怎只来了一个,不知哪位师叔知我要来,露此口风,也许师父信上所说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时想起,崔、南二女年纪轻轻,这等风雪酷寒长路奔驰,自己有此千里马,尚且死里逃生,何况她们两个少女。来路途中不曾发现,如在中途停下还好,否则岂不可虑?还有那乘雪橇的仇敌曾在后面穷追不舍,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实可虑。惟恐二女被自己赶过,却与强敌相遇,心中不放,乱猜了一阵,吃完主人所备麦粥蒸馍,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来此讨水,重又盘问来人形貌。主人答说:〃一是头戴风帽的男子,年约四旬,人甚文雅。后来女子年纪颇轻,也戴风帽,外面穿着一件大红斗篷,立在雪中甚是显目好看,年约二十多岁,身量颇高,腰挂宝剑,脚底长统皮靴,是双大脚。〃
旺子一想,二女长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颇丰腴,至多十六七岁,此女与这两姊妹无一相似,好生失望,认定是位师执之交,才会这样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着师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说,想等雪住再提。无奈心中悬念二女,正事虽没有谈,却向主人打听,并恐对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扫雪,意欲前往拜托,请其随时留意。主人见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随口劝阻,说:〃这两位姑娘如其途遇风雪,没人指点决不会走来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万一,老弟不必去了。〃旺子只当主人对他关切,也未想到别的。这样大雪,路又不当官道,数步之外便看不见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来也难发现。再说由张王庙到此,将近二三百里山野险径,风雪满天,奇寒刺骨,决非常人所能随意通行,略一寻思,也就中止前念。
眼看天已入夜,洞中点灯,雪还未住,知道当夜青林坝已不能前往,当地如有熟人也好寻找,偏是人地生疏,到后看信方始得知,又不敢违背师命,将那包好的信不到地头先自取看。师父曾令先往青林坝寻卜老前辈投书,虽未限定当日非到不可,但说此去积雪深厚,道路难行,如换常人,这将近八九百里的途程中间还有一点绕越,三日之内决走不到,仗着马快,只第二日能到青林坝,再往前去便较容易,没有上来费力,见信之后自然明白。听那口风,前日起身太迟不去说它,第二日不遇这场大雪,和在八里冈躲避仇敌,前后耽搁,至多午未之间必能赶到,天还未黑,寻人办事均较容易。天气再好一点,也许可以连夜起身。花云豹那等飞驰,第三日赶到信上所说之处,时光绰绰有余,怎会赶它不上?虽然大雪阻路,恩师将来不致见怪,第一次奉命出门便自误期也不体面。万一晚去一步因而误事,岂不更糟?越想越愁。
旺子正在盘算心事,偶一抬头,见郭氏兄弟正在对他注视,忽想起这两个主人与八里冈那般土人好些不同,神情虽极亲切,自从见面略问贵姓,底下多是奉承的话,非但来踪去迹没有探询,连各位师长的姓名也未多说,只初见时略说十年前仗着恩师和另两位师叔之力,除去土豪,得安生业,底下便不再提起,言动之间也极灵警豪快,不带一毫土气,与寻常山民土人神气不同。这时又在看我,微笑不语,是何原故?心中生疑,便用言语试探,对方是否久居本地,可曾常到外面走动。郭二人较口直心快,闻言略一寻思便说了出来,有问必答,毫不掩饰。
旺子问完,才知郭氏弟兄竟会武艺,并且做过刀客。为了抢劫商客,被铁笛子擒住,问明他弟兄出身穷苦,受贪官恶人逼迫,铤而走险,情有可原,又喜他弟兄豪爽忠实,勇于改过,经过两次考验,试出真心洗手,改邪归正,越加重视。恰巧乌家堡土豪乌雄和铁笛子打赌,他如打败,愿将全部田产献出,任凭处置。结果被铁笛子孤身一人,只凭一双空手,将他和所有徒党全数打倒。乌雄倒也光棍,交代了几句话,带了前妻所生一子一女和一随身小包,朝铁笛子作了一个揖,说:〃我这许多田产虽是平日侵夺而来,我也费过不少心力,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败在你手,便无话说,但我还有好些家属,这多的人,我此时自然顾他不得,望你和对那些土人一样公平照顾,诸多偏劳,一切听便。就是将来有那一天,我乌雄也只寻你一人算账。我有本领,自会要你本上加利,另外偿还我的欠债,决与他人无干。这些田产随你送人,能留余地,让我那些亲属手下和你所说那些土人一样看待,免于饥寒,足感盛情。否则也由你便。〃说完,头也未回便自走去。
铁笛子因见对方虽然强凶霸道,任性欺人,为所欲为,一则人尚光棍,不似别的土豪恶霸阴险狡诈,走得也极干净;二则所留姬妾和别的亲戚家族均非极恶穷凶之徒,于是约了两个同道,妥为分配,无论何人,均有一份。但是无人统率,当地又极荒凉,乌雄在日养着教师打手,无人敢犯,人去之后,土人仗着地土肥美,耕作勤劳,有了积蓄,难免引起盗贼恶人觊觎,知道郭氏弟兄武功颇好,又是当地的人,便分了点田与他弟兄,令其代为照料。因乌家堡藏在山口里面,两面危崖相对,中间只有一线通路,到了里面盆地方始开展。有此天险,只把山口把住,寻常盗贼休想攻打得进,所以体力强健的人都分配在山口外面,非但郭氏弟兄武功甚高,连那十几家土人也非弱者。铁笛子还不放心,又往离此十余里的青林坝托一友人,请其随时相助,发现来了强敌,或是乌雄父子去而复转,便往求助,哪知乌雄父子一去十余年,渺无音信,一直不曾有什警兆等情。
旺子闻言,触动心事,便向郭二打听,青林坝那位老前辈是否姓卜,此去如何走法、郭氏弟兄因旺子业已走过了头,事前又曾有人指教令其照应,但并未提到此事,先不知旺子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