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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祥虽是文臣,而且在景进等伶官仗宠当权之时,也深谙低调自保之道。可他毕竟是后唐贵戚,而且官居太原尹,在太原晋阳自然也是存在感很高的达官显贵……所以他对魏军是战是降的态度,也很容易影响晋阳守军。
本来统领麾下兵卒仍要顽抗的后唐将官,眼见太原尹孟知祥派人到处奔走,奉劝降从……也如一蓬凉水兜头淋下,直接浇熄了他们强撑起来的战意。
本来众多对后唐朝廷积怨已深的同僚部众,但见城关失守,便不会再抵抗下去……眼下就连孟知祥这等与河东李家结成姻亲的重臣,也都已经降了……他们降从了魏朝,或许仍能按原职录用,还能保全得身家性命,那我们抵抗到死,又还有什么意义?
魏朝马步军众,仍是源源不断的涌入城中,而当各部兵马再撞见后唐守军时,就见兵器已被抛得满地都是,无论人数多寡,各个部曲尽皆伏地表态降从。也鲜有将官抱着必死之心,而仍要顽抗下去……
城内守军望风而降,而就在诸部魏军顺利的杀入晋阳城内各处官邸、府署之时,还有一拨兵马,也已轻车熟路的朝着内城皇宫的方向奔袭了过去。
……直到李存勖得知魏朝大军不但抢占城关,甚至也即将全面控制晋阳外城之时,他如遭雷殛,瘫坐在交椅上半响不语。
即便我朝岌岌可危,可当年你李天衢起初从军投戎时,在陈州刺史赵犫帐下听命,以不过近万之众,力抗黄巢十几万大军一年之久……而太原晋阳,论城防坚固,远胜陈州宛丘……守备军力,起码也足以分拨至各处城关严防死守,就算仍有被魏军攻破的风险,至少还应力抗数月半载的光景……我本来以为,这必会是一场持续时日漫长的攻坚战,晋阳也绝不该沦陷的如此之快!
震惊、不甘、忿怒……乃至绝望等情绪混杂在一处,李存勖面色惨白,身子也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固然没有听过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句话……而迅速攻破太原晋阳,这对于李天衢而言,倒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预料到自己安插的巡院侍卫司密谍,以及郭从谦那等叛将必定会引发内乱,李天衢当然要把握住机会。然而又有后唐重臣孟知祥带头奉劝城中守军速降,以现在晋阳军旅如今普遍对李存勖的忠心度而言,也不足以再驱使他们奋死抵抗下去……所以魏军但凡抢占下任何一处城关,并且已然杀入城中,在许多先决条件的加持下,而致使守军顽抗的战意轰然崩塌……
难道我大唐……终究气数已尽,难免还是要亡了么……
李存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觉已有浊泪在眼眶内打转……想当初,他虽然也为自己的父亲李克用那身霸主气概所折服,可是自从确定自己将成为当初的晋国、如今的后唐储君之后,李存勖自问也必定会超越其父李克用,非但要振兴河东李家的霸业,更要成就君临天下的帝业。
可事到如今……李存勖后知后觉,直感到满心悔恨,想到自己反而会断送了河东李家的基业,那种负罪感更是犹如一把利剑直插心头。
此时晋阳皇宫内早已乱做一团,内侍宦官、侍女、宿卫……乃至出入宫禁畅行无阻的伶官尽是一副鸡飞狗跳的乱象,到处都有人惊嚎奔走……除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方才向李存勖哭嚎着禀说魏军大举入城的小黄门之外,堂堂后唐帝君,便被冷落在偏殿当中,就连在殿门口值守的宿卫甲士,这个时候也不知已经跑到哪里去了……
然而李存勖已是万念俱灰之时,忽然一阵缭乱的脚步声骤然传来。这等紧要时刻,也顾不上再听候帝君召见……却是半边衣甲已被鲜血染红的李绍荣直接撞进殿来,他一瞥见瘫坐在交椅上的李存勖,立刻上前施拜,并心急如焚的说道:
“陛下!敌军眼见就要杀入宫中,趁着魏人尚未控扼住所有城关……恳请陛下速速突围杀出城去!臣拼上这条性命,也誓要护送陛下冲出一条血路!”
李存勖瞧着伏拜在自己眼前的李绍荣,凄然一笑,便悲戚的念道:
“魏军从一处城关杀入,便轻易占据外城,也足见三军将士无意死战,便轻易降从……亚圣有云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朕早失人心,如今方觉悔悟,看来也注定无法与魏帝争这天下……朝廷臣僚、晋阳守军,也都不愿再抵抗魏军,宫禁中人也已四散奔走。而爱卿舍身前来,已足见忠心……
卿从朕久矣,本来富贵急,难无不同也……今兹危蹙,魏军占取晋阳既已成定局,朕堂堂帝君,再若要逃,便如丧家之犬一般……何况纵使突围逃脱,却又能往哪里逃?”
眼见李存勖早不复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言语中也是满满的败丧气馁……李绍荣满面的悲戚愤慨之色,他忽的又重重叩首,兜鍪重重的磕在地上,登时嗵的发出声沉重的闷响:
“臣本小人,蒙陛下抚养,位至将相。危难之时,不能报国,虽死无以塞责!”
李绍荣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兜鍪,旋即竟然拔出腰挎的佩刀,雪亮的寒芒卷起,刀锋落在李绍荣揪住的发髻,便是用力一割!
被割断的发髻,直接抛落在地上(《新五代史·元行钦传》有载:李绍荣“解髻断发,置之于地,誓以死报,君臣相持恸哭”),半截短发散落下来……披头散发的李绍荣,又朝着李存勖重重叩首,而声音哽咽,也已是虎目垂泪:
“如今国势危急,臣纵是以戴罪之身,也誓要以死报主!就算九死一生,可李嗣源李节帅,尚于涿州抗拒南朝敌军……纵然前程凶险,陛下若能奔至代北云中,又焉知不会如先皇那般,招聚塞北诸部,有朝一日,再杀回中原?
是以恳请陛下抖擞振作,与臣一并冲杀出去。毕竟只要陛下仍在……我大唐便没有覆亡!”
第1006章 我要杀你,主要是因为仇恨
两行热泪,终于从后唐皇帝李存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因为李存勖醒悟到正因为被自己刘皇后那个爱妻……乃至宠信的那干伶官弄臣所蒙蔽,致使后唐国力日渐衰败而感到万般悔恨;又因由河东李家所建立起号称延承前朝大唐的帝国,却已是气数将尽而极度痛苦;然而人心离散,正倍感凄凉时,仍有李绍荣忠心耿耿的臣子仍是不离不弃,又一股感动袭上心头,也使得他情难自禁。
可是景进、李君惜……等众多我本来最为宠信,以为彼此已是心照神交的近臣,眼下却又在何处?
李存勖擦拭泪痕,疾步上前,又一把将李绍荣扶了起来。先前固然是心灰意冷、绝望已极,但李存勖毕竟身为人君仍要亲冒矢石,亲自冲锋陷阵……他天性敢于冒险,也被李绍荣一席话激励得又有了要抗争下去的意志。
就算眼下已可说是生机渺茫……可是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还是要尽力支撑下去!即便只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仍要尝试复兴霸业!魏人势必要取我性命,也绝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我又怎会坐以待毙!?
眼眶泛红的李存勖拉起李绍荣,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慨然说道:
“好!朕与爱卿君臣齐心,就算山穷水绝,已难保能杀出一条活路……尽管轰轰烈烈的厮杀几阵,也要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
……偏殿外侧,也不过有三四百兵卒追随着李绍荣疾奔入宫。毕竟晋阳外城守军相继降从,余下分散部众已被杀得不成编制,各自为战,很快也将被合围杀至的魏军歼灭。李绍荣浴血奋战一阵,能招聚来这几百兵马,再赶入宫内护应李存勖也已是殊为不易。
李存勖匆匆披挂甲胄,取来长枪,恭候在殿门口的军士也立刻牵来一匹战马。踩镫上鞍,正待纵马驱驰之际,李存勖双眼中却不由的又闪过了一抹犹疑之色……
眼下已是自身难保,李存勖很清楚要突围杀出晋阳城的概率本来便不高……自己也更不可能带着妻妾子嗣一并冒死冲杀出去。
正妻刘氏,后宫众妃……更让李存勖揪心不已的是李继岌、李继潼、李继嵩、李继蟾等亲生骨肉。可是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都难保能够冲杀出去,又如何还能兼顾妻儿家小?
自古帝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本以为我的子嗣,乃是受福荫恩泽的宗室皇子,如今因我之故,却是灾厄临头。不能带着你们一并上路,要怪就怪为父无能吧……
李存勖深感惭愧,然而他心中正念时,忽的又听见一阵马蹄声骤然传来。又有大队的甲骑涌入皇城内殿,瞥见来的兵马身着他麾下亲军从马直制式的衣甲……然而迎上那一双双充满杀气的眼神,李存勖也立刻意识到这一支宿卫军旅,想必已经把他这个后唐帝君看做要弑杀的目标!
郭从谦正处在骑阵前列,当他的目光乜向李存勖那边,脸上终于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狰狞戾色。
本来后唐方面以为固守晋阳抵御魏军的猛攻,也将会持续很久时日。李存勖要做好长期抵抗的准备,也不能时时刻刻巡检各处城关,身处于最为凶险的位置指挥督战……而郭从谦做为司掌宿卫亲军的将官,大概也能猜出李存勖这个时候最有可能在宫中何处安歇……
对于郭从谦而言,他利用魏帝李天衢,一举击垮晋阳城内仍旧忠于后唐皇帝的军队。然而也仍须赶在魏军杀至之前,要亲手向李存勖发动致命一击。
李天衢料定只要郭崇韬、李存乂会被诬害冤杀,郭从谦则在李存勖的危难关头必定要反……也是因按史载记述,郭从谦做为弑杀李存勖的元凶,虽然这也是为李嗣源继位称帝扫清了最后的障碍,然而后唐明宗甫一上任,先是假意招抚,旋即立刻下诏将郭从谦全族诛灭。
毕竟李嗣源是李存勖的义兄弟,他就算继位称帝,也须身着丧服,而在先帝灵枢前宣告自己继承大统……所以哪怕李存勖的死,对于史载轨迹的李嗣源而言,他即便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也会降罪清算,必定不能放过主谋弑杀前任皇帝的叛臣。
所以无论李存勖、李嗣源谁做皇帝,郭从谦应该也很清楚,只要干下悖君弑主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那基本上也就别指望自己能落得个善终……可是他仍敢煽动从马直发动兵变,图谋弑帝,也足以看出他要杀李存勖未必为了自保,亦或为了权利倒还是其次……最根本的动机,还是要为郭崇韬、李存乂报仇。
而如今又是助魏朝大军拿下晋阳,如果再抢先弑杀李存勖得手,而助魏帝先行除了这个执意要与他争锋的敌手,对魏朝而言则仍是立下了大功……郭从谦心想凭我熟知地形,便率部立刻杀入宫中,当然更要亲自出马杀了李存勖!
此时此刻的郭从谦,正恶狠狠的朝着李存勖瞪视过去,忽然他张狂的大笑道:
“哈哈哈!昏君,你却要死在我的手中,又可曾料想得会有今日?又何止是我,如今从马直众将士都愿意随我前来杀你,晋阳外城守军也根本不愿与魏军死战,也足见你倒施逆行,惹犯众怒,早已是众叛亲离,也合当伏诛受死了!”
李存勖眼见昔日在身边低眉顺眼的宿卫军将,竟已敢如此猖狂的直言要自己的性命……他当即怒气填膺,而咬牙切齿的恨道:
“狗贼!原来是你背反投魏,而助南朝敌军抢夺城关!”
而在李存勖身边的李绍荣,双目更似要喷出火来,他扬起手中大枪,朝着郭从谦厉声叱骂道:
“郭从谦!就算是禽兽,也识得抚养它的主人,你本不过是个伶人出身,陛下提拔你得享官禄,洪恩深过沧海,又有何亏待你处?你这贼子不思竭忠报恩,竟然意图背主弑君,当真是禽兽不如!”
郭从谦听李绍荣一通叱骂,非但不见半点愧色,脸上戾气又浓郁了几分,那对招子中也似迸射出仇恨的火焰:
“李存勖有什么亏待我的?那我倒要问问,我叔父安时公为河东李家忠贞无二、而且为唐国屡建奇功,结果却因一纸教令被诬害冤杀,李存勖非但不为安时公平反,反而又下诏诛他全族!可又对得起对他肝脑涂地的心腹之臣!?
我义父是李存勖的亲兄弟,为安时公被屈杀含冤报不平,只不过因一些怨言忿语,便也被下诏处死……李存勖只顾宠信奸佞谗臣,可又对得起他的手足兄弟!?
若不是你李存勖咎由自取,被魏帝杀得溃败,而最终致使南朝大军杀至太原晋阳……我若继续于宫中任职,也早晚要被你降诏无端害死!你就敢说不曾亏待我叔父、义父?而我要为尊长报仇,这又有何错!?”
李存勖眼见郭从谦原形毕露,本来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其碎尸万段。然而听对方这番言语下来,他一时沉吟,忽的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