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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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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是许下的厚诺罢了,及至李从珂兵败身死之时,无一人为其尽节。

    “宫中金银财宝不少,开封府及各司库房中怕也一些财帛,再加上逆党家财,也可用来劳军。”韩奕禀道,“若三军入城大掠十日,十日之后这大梁城还会是一座城池吗?更何况郭公帐下将士,大多家在城中,群情惊扰之下,难免祸及家人,将心比心,不如罢手?”

    “哼,韩侯未免恃功自傲了。”王峻不满道,“我等偏要入城,你敢拦我吗?义勇军安敢反叛?”

    “大军若执意要入城,韩某自然不敢阻拦。此事与我麾下义勇军军士无关,王公莫要偏执,害我军中将士。我等前来助战,为郭公拼杀,不曾有过一丝犹豫。”韩奕怒视王峻道,“王公身为郭公身边亲近,为何不劝人向善,反而导人为恶呢?你想害郭公吗?”

    “哼!”王峻大怒。面前的要不是韩奕,他早就上前一剑将挡在面前之人砍了。他怒极反笑道:

    “今日在这数万兵马面前,王某倒想听听韩侯高论,我如何害了郭帅?”

    “王者乘势而起,应运而为,无不上符天意,下顺民心。观近世享国不久者,如过江之鲫。淫恶如朱温,骄、奢、淫、暴、诈,五毒俱全,终死于逆子之手;庄宗存勖,好大喜功,荣登大宝,不只人君之礼,宠幸伶人,却亡于伶人与娼妇之手;废帝从珂……”

    “够了,住口!”王峻气得脸色发白,只因韩奕提到“伶人”二字,正犯了王峻的忌讳。

    “亡者虽已去,然其所以亡者缘由却永存世间。盖失国败死者,虽各有其昝,却无不只知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君为轻,民为贵,故有昔日唐之贞观、开元之盛,这并非是轻视人君,只因无民则无国,失民则失国!众叛亲离,一人可撑吗?人间有德行,上天有阴报。”

    韩奕仍伏在雪地里,脸手已经冻得通红,再向郭威拜道: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郭公想做一座雄城之主,还是想做一座空城之主?今公家眷大多蒙难,此等切身痛处,公还不警醒吗?谁家无父母,谁家无妻子儿女,又谁家能承受家破人亡之痛?愿公推己他人,可怜城中百姓,视民如子,则百姓必视公为主!”

    雪花继续飞舞着,早已经给韩奕披上了一件白衣。大雪纷飞之下,韩奕忘却了刺骨的寒冷,从此落下了病根,每逢下雪天气,伤口处便隐隐作痛。

    迎春门被风雪包裹着,人们的视线模糊,但韩奕的说话声,出奇地响彻城门内外。

    韩奕正说中了郭威心中隐痛,恰恰是这丧妻失子的隐痛令郭威心中踌躇。郭威瞧身后左右已经按捺不住的部下汹汹之情,为难地说道:

    “我已经向全军将士许诺,如若反悔,恐怕难得周全。不如允许将士劫掠五天可好?”

    “十天大梁城会成为一座空城、死城,五天这大梁城也会成为一座空城、死城,一天如何?”韩奕见郭威意动,连忙又说道。

    “韩奕,你不要得寸进尺!”王峻忍不住大怒道,“念你有大功,又为郭帅受了重伤,如不退下,休怪纷乱之中,不慎伤了你。”

    “不如四天?”魏仁浦见状,连忙劝道。

    三天与四天没有分别,四天与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就是一天也是难以想像。

    如果有人在乾祐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问韩奕当着数万骄兵悍将的面,害不害怕,韩奕一定会强颜欢笑地说自己忘了害怕。但站在他身后的呼延弘义,却分明看到这雪天里,韩奕的脖间渗出细汗。

    邺军将校们站在郭威的身旁,个个不发一言,赞成韩奕的,不敢表示,反对韩奕的,又不愿出头,乐见抢劫得以实施的,却占了大多数。而身后的普通军士们,却不管什么大道理,人群中响起一阵拔刀之声,军士们拥成一团一簇,相互推挤着缓缓地往前移步。

    呼延弘义使劲地憋着气,微张着嘴巴,一向对任何敌军都满不在乎的他,此时也不禁紧张万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在有番号有组织有指挥的抢劫队面前,一支意外的流矢足以让他或韩奕命丧当场,保管事后找不着凶手。

    郭威细思韩奕的一番规劝,虽也知韩奕说的有道理,但他也不敢犯了众怒,同时他也不想驳了韩奕的苦谏。一时间,郭威愣在了当场。

    群情鼎沸之间,呼延弘义忍不住大声说道:“郭公一向是爽快人,我观诸位也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要做决定就痛快些。是三天还是四天,趁早说话!”

    呼延弘义已经忘了不久前,自己还曾发表过一番愤恨不平的议论。

    其实就是韩奕提议一天,也未尝不是妥协,一天与三天、四天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甚至只有死谏之表,没有死谏之实。正如他早就明言的那样,他不敢阻拦执意入城的大军。

    这种无力感又回来了,正如当年韩奕几乎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父亲死在贝州城,正如开运末年他自杨刘镇,在辽人摧枯拉朽般的袭击下,如丧家之犬般一逃再逃。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时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三天就三天!”邺军当中终于有人替郭威做了决定,因为三天时间足够他们将大梁城翻个底朝天。

    郭威长舒了一口气。

    陈顺、朱贵、郑宝等人见状,连忙抢上前去,将韩奕抬走。大军呼啸而过,挟带着千万朵雪花,涌入大梁城。

    “三天与一天有何分别?”韩奕喃喃自语道。

    李昉在旁劝道:“韩侯已经尽力了!”

………………………………

第六十七章 冬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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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冬雪3

    迎春门外,邺军飞快地消失。

    雪地里,只剩下韩奕和他的义勇军。蔡小五问韩奕道:

    “我们去哪?”

    “入城去!”韩奕沉默了半晌,才说道。

    本已经到了夜幕降临之时,一场大雪令大梁城内外无比亮堂。一入了城,扑面而来的便是城内的哭喊之声,大梁城被恐惧笼罩着,杀声、喊声、骂声与痛呼声,混成了一片。东一处、西一处,火光映红了夜空。

    凶悍的军士手持利刃,闯入陌生人的家门,展现着自己的淫威,满眼中只有金钱与**。卑微的主人家连哭带求地奉献出家中一切细软,稍露不满的,立刻招来血光之灾。

    大梁城在滴血。

    前义成节度使白再荣,本是个贪财残忍之辈,在地方掌权时曾聚集万贯家财。如今他也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寓公,此时他的万贯家财便成了乱军抢夺的极好目标。这当中,也不乏曾在他部下当过兵的,当他们抢光了白再荣的万贯家财,军士们又说道:

    “某等昔日曾在公麾下听令,今日无礼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令公?不如永别吧!”

    于是,军士们又顺便取了白再荣的首级。一报还一报。

    吏部侍郎张允,是京城最有名的吝啬鬼与守财奴,有私财万贯,妻妾却不敢动一文。他平日里将钱财锁住,即便上朝也将钥匙挂在衣下,叮当作响,如同环佩。听闻乱军入城,他逃到相国寺中,藏身于佛殿藻井之内,不料因为藏的人太多,木板崩塌,被军士们抓住,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被抢了钥匙,甚至被军士剥光了衣服。第二天,家人找到他时,他已经冻得不醒人事,等家人将他抢救过来,一听说家财被掳掠一空,便一命呜呼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无可救药。

    贪者、吝者不足惜,但更多的却是任人宰割的百姓。

    韩奕带着部下们,沿着街道往前进发。他坐在肩舆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部下们。

    部下们默默地跟在身后,时不是有乱军从里巷中窜出,身上披着绫罗绸缎,个个笑颜逐开。

    “谁想加入劫掠百姓的队伍,尽管离开!”韩奕高声宣布道,“韩某不挡人财路!”

    “纷乱之世,我等原不过是孤魂野鬼,若不是军上当年与呼延将军等收留我等,我等数年前便客死他乡,尸骨无存了。今侥幸得活,跟着韩侯,才活出个人样,岂敢坏了军上与诸将军的名声?”掌旗官吕福道。

    部下们闻言,纷纷扭过头来,不再看身边发生的罪恶。

    “如今名声不值钱。”呼延弘义嘀咕道。

    呼延弘义忽然感觉自己被人轻碰了一下,见几个乱兵正有说有笑地从街边一商铺中走出,个个挟着一两匹绢布,与他擦身而过。

    “鼠辈,本将军路过此处,何故撞我?”呼延弘义怒道。

    “将军恕罪,我等无心冒犯将军,请将军海涵!”乱兵们见呼延弘义外表彪悍异常,连连告罪。

    “本将军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尔等既然知错,那就各自留下一臂,本将军大人大量,也就既往不咎了。”呼延弘义道。

    “将军莫要欺我等人少!”乱兵们怒了。

    “人少?”呼延弘义将陌刀扔给了部下党进,“对付尔等七个鼠辈,我一人赤手空拳足矣。”

    “都是在郭公麾下听令,义勇军何必要与我等为难,挡了我等的财路?”乱兵们说道,“你们既然见不惯我们得财,方才在迎春门外何不刀兵相向?”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若尔等识相,那便一齐攻来,或许尔等能胜过我。否则,你们就得留下性命,休怪我不提早提醒。”呼延弘义越听越觉得气愤难当。

    乱兵们不敢动,就是他们相信自己能制服呼延弘义,也不会相信旁观的义勇军不会将他们剁成肉泥。

    “韩侯,您这是纵容部下们与我等为敌,难道不怕郭公降罪吗?敢问我等何罪?”乱兵们冲着不远处的韩奕喝问道。

    嗖、嗖、嗖!

    七支箭矢凌空而起,瞬间而至。七个乱兵不可思议地盯着箭矢来袭的方向,倒在血泊里,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世上为何还存在义勇军这样一支不食人间烟火的军队。郑宝和他的部下曹十三等已经收回举着的角弓,郑宝对着呼延弘义道:

    “呼延大哥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亏了自家身份!”

    “小宝说的是,倒是我越活越不爽快!”呼延弘义笑道。他踢了几脚还未死透的陌生军士,领着部下继续往前行去。

    转过一个街角,众人陡然见一队军士慌张地冲出一条里巷,丢下不知从何处抢来的值钱器物,其中还有人背上插着箭矢。

    巷口放着一张胡床,胡床上踞坐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是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

    赵凤正举着强弓瞄准着巷口外的大街,身边十余人也各持弓矢,里巷中的百姓各自从自家门窗处伸着脑袋观望,满脸惊恐之色。

    “原来是韩侯,在下赵凤,拜见韩侯!”赵凤起身,恭敬地说道。

    “赵大将军这是何故?”韩奕问道。

    “郭侍中举兵入京,本是来清君侧安国家的,但乱兵鼠辈,行如强盗,烧杀抢掠,横行不法。敢问韩侯,这是郭侍中本意吗?”赵凤凛然问道。

    赵凤本是强盗出身,他深知强盗横行的厉害,更何况是披着军衣的强盗,更是明目张胆,堂而皇之。所以他搬一张胡床守在自家居住的里巷门口,凡是见到想入巷抢劫的军士,举弓便射,护得一方百姓安全。

    这让韩奕大感诧异,一个曾经的悍匪,此时此刻却做下了别人所不能做到的义举。

    “敢问韩侯,纵兵劫掠,这是郭侍中本意吗?”赵凤追问道。

    “赵大将军不久前的援手之恩,韩某尚未当面致谢,今日请受韩某一拜!”韩奕勉强站起身来,向着赵凤深深施了一礼。

    “当日之事,暂且不说。况且韩侯当面,赵某不敢撒谎,那日若不是刘铢欺人太甚,赵某八成会去告密。”赵凤毫不讳言地承认道,“只是今日,郭侍中纵兵大掠,连赵某也看不过去了。请韩侯为赵某解惑!”

    “骑于虎背,势必难下是也!”韩奕答道。

    “哈哈!”赵凤睁着不可思议的双眼,嘲笑道,“连韩侯都如此认为,这个世道公理何在?”

    “公理总有些吧。”韩奕不敢确认。

    没人能回答赵凤的问题,就是郭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郭威一入了城,便直抵自家私第。自己的家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徒留一座空荡荡的宅院。面对这座空宅,郭威将门关起来,独自一人立在庭院中,放声痛哭。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掩饰,抛开了一切面具与虚伪,完全发乎于情出自于心,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有关功业与名利的念想,只有一个丈夫痛惜的眼泪,也只有一个父亲悲伤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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