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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想不起这位张县令曾经跟他一起当过兵吃过粮,或许还曾一起拼过酒耍过钱玩过女人。不过,这绝不是问题的关键。
当朝第一重臣王峻点出了关键所在,也说出了郭威心中的忧虑:
“杀人能解决事情吗?眼下汉兵南犯甚急,最紧要的是杀敌保境,替朝廷解忧。区区一个县令小官,死不足惜,但杀了县令,何人替天子治民?杀了县宰,何人查奸捕盗,何人去为边关将士筹措军粮?凡事有轻重缓急,孰轻孰重,潞帅韩子仲难道分不清楚吗?”
“攘外必先安内,或许韩子仲正是如此想。”枢密副使范质说道。
“李卿如何想?”郭威点名道。
涉及到对韩奕的评判,宰相兼判三司李毂本想避嫌,又暗道韩奕并非莽撞之人,虽是武将,也是一名治政能臣,更何况还有刘德等人为僚佐,便装作漠不关心。但见郭威点名,李毂只好奏道:
“臣以为,韩子仲逗留泽州,必有原因,陛下何不遣中使去责问呢?”
郭威略感失望,他观察李毂神色,从李毂的话意中也知他毫不知情,微忖便说道:
“强敌压境,朕爱他英武过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行军在外,一军之帅往往最怠他人在背后制肘,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是也,故朕授他节铖,许他便宜行事,本期待他能迅速击退南犯之敌,收复失地,也能替晋州王晏、史彦超等分担压力,却未料道他在泽州逗留半月之久,此间未奏一章。他欠朕一个解释!”
“请陛下息怒!”臣子们劝道。
“韩子仲总不会怯阵吧?”范质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便觉自己这话实在太唐突了。郭威沉声说道:
“子仲倒不会如此胆怯。是攻是守,是进还是退,身为边帅,不说一天一报,他至少应该三天两头给朕回报。朕恨不能御驾亲征!还有向训,前些日子倒是日日遣人急递军报,极力要求援军助战,现在倒好,他也变成了哑巴!”
出乎意料,王峻替韩奕说了句好话:
“潞州虽然有一两个县陷入敌手,但敌军并无占领潞州之力,除非刘崇从晋州方面调兵,如此一来,陛下遣韩子仲赴潞州这一策,也就达到了替晋州解困之目的。要是刘崇不为所动,以义勇军之力,加上潞州巡检使向向训一部人马,就足以收复失地,甚至突入敌境。
况且,向训上一次曾奏,他虽无力反攻,但固守无虞。韩子仲也并非不关心边事,他虽身在泽州,但据黄泽寨陈思让报,称义勇军已经在潞州集结,邀他互通消息,这足以威慎来犯之敌。臣以为陛下太心急了。”
郭威对韩奕寄予很高的期望,恨不得韩奕一过太行山,便有捷报传来。这是关心则乱,听了王峻的解释,郭威稍微释怀:
“速遣使去泽州,催他北上!”
说话间,枢密承旨魏仁浦匆匆忙忙地进来,奏道:
“陛下,昭义节度使韩相公有表急递入奏!”
“快快宣读!”郭威不禁离了座,站了起来。
魏仁浦得了旨意,当众宣读韩奕的奏表。
臣奕自泽州奏与天听:
自三月二十日入泽州以来,臣夙夜奉事,未尝敢懈怠一夕。虽敌寇猖狂,侵我疆土,杀我兵民,然以臣之拙见,泽潞之危不在于敌而在于我,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其一,前昭义节度使常思,强放百姓盐粮,从中牟利,罔顾朝廷三令五申之宽简仁义,百姓怨声载道。泽州一境数县,今户不过三千五百户,口不过一万二千五百,其余不是逃入邻州,便是遁入山野成为盗贼。更有甚者,强盗频繁骚扰粮道,杀害无辜,无异于通敌。
不肃清辖境内之盗贼,我边关将士无有以全力御敌。臣会同昭义副使刘德等,循臣在郑州任上故事,团结乡社之人,名为义营,分立将佐,遍设烽堠警鼓,大举鼓声之所。十日之内,已捕盗三百五十余人,贼情稍解。
其二,县宰之流贪腐残暴,素无治民之才,假借朝廷名义,残害小民,中饱私囊。朝廷法令、威仪在乡野荡然无存,恩朝廷仁慈之心,乡野小民无所感同身受。倘若官府宽严并举,百姓何以背井离乡?无业之人何以沦为盗贼?
有家才有国,无家无以成国,故臣以为保民如保国是也!愿陛下申明法令,严惩贪腐,振饬纲纪,并广示恩惠于边州乡野,奖励耕殖,以使其助军助粮。如此,我昭义军民方可同舟共济,共同御敌于国门之外,何患敌锋甚劲?
其三,臣辖境多流民,不下万人,横卧在道。其中七成原本是晋北敌境之民,盖刘崇及其爪牙昏庸无道,鱼肉百姓,百姓逃至我境谋生。
臣以为,夺人疆土,不如夺其人心。敌之民亦我朝之民,陛下示恩于彼,无异于开疆扩土。
倘若任其自生自灭,则北来之民大失所望,有损我朝仁义之德。若有群小结队横行乡野,则不亚于在我边关将士背后暗伏一支敌军。
皇恩浩荡,许我等将士取山东三州之粮赡军。今臣已令巡检使向训,自流民及投诚盗贼中精选一千熟悉北川地形之壮士,编为一军,欲号为‘镇北’。臣斗胆,伏请陛下赐号!
其余羸弱七千,臣亦将其编为队伍,一部整修关防工事,一部修筑军粮运输通道,一部将越太行运输军粮,既为助军,亦是自济。
其四……
魏仁浦读到这里,不禁有些口干舌燥。韩奕在泽州不是闲着,他看上去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在泽州刺史府作出的一系列举措,无不切合郭威的心意。
郭威老怀大宽,用拳头敲了敲御桌:
“好、好,继续读下去!”
“其四,本道县宰之属,大多出身武夫,不识书不识数,骄横难驯,尸位素餐。臣观历朝科举及历朝待起之官,职缺有限,然待选人数实多,其中不乏饱学贤士。愿陛下精选县令官,令赴泽、潞,为陛下治理州县……”
“看吧,韩子仲把自己治下的县令都得罪光了,找不到人办差事!”郭威不禁觉得又气又笑。
李毂见郭威好像并不真的生气,连忙奏道:
“臣以为,韩子仲此议,甚为恰当。朝廷设爵取士,或以资叙进,有人白首穷经,方得一第,有人半生守选,才得一官半职。臣观州郡奏荐,多无出身、前官,或因傍权贵得官,或是衷私请托,因而得官。所以,这无异于鼓励躁进之徒,争游捷径,而寒门贤达之士,欲报效朝廷却不得门而入。”
也是科举出身的范质当然赞成。
三位宰相重臣之中,唯有王峻表示异议:
“臣以为,韩子仲以议未免有些考虑不周。”
“秀峰兄,有何高见?”郭威问道。
“回陛下,那些只知读书之辈,难道就会是个清官?”王峻一付高深莫测的模样,“就算这些进士及第之辈谨守法度,是个清官,但恐怕连五谷都分不清,更何况人情世故哩!方今戎马之际,需铁腕手段才能断得了案,管得了民,理得了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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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也是以武力做上皇帝的,放眼天下的州官们也大多是武人出身。武人们治事治民,当然不对路,作威作福不算,更有甚者,往往武夫在地方要威胁到朝廷与皇帝的权威。
对这虽然是以往传下来的恶习,但已经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对于郭威来说,臣子们贪腐或许是件小事,但以下犯上却是大事,更何况郭威求治心切。
韩奕提出,要以文人去代替武夫问政,正合郭威心意,但王峻提出的异议也不可小视。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那些刚从书斋出走来的书生们,去治理地方,而且还是边州,让郭威着实不太放心。
“陛下不如从待选文官中,不管是前资官,还是科举进士,挑那些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赴任。”范质说道。他一向谨言慎行,小心打量着王峻的脸色。
“准!”郭威断然答应道,又道:
“此事让朕有所感想,今后州府不得奏荐无前官经历及无出身之人为官,如乡野山泽确有奇才异士,越群超众,可具名以闻,并随表赴阙。朝廷当令有司举办考试,朕亦当亲自披阅,务必使天下州县,野无遗才!”
“陛下圣明!”
郭威今天不过是同意任用十来个文人去做区区县令,虽然这只是偶然,大半是因为看在韩奕面子上的缘故,但这无疑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既纾缓了京师冗官的问题,又可以让朝廷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削弱地方违抗朝廷的力量,使国家真正走向统一与强盛。
而这也是从韩奕开始的。
王峻见皇帝郭威与李、范这两位宰臣达成一致,虽然有所保留,也不好明言反对,他甚至怀疑韩奕杀县令,便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步。不过,泽、潞那地方,既穷又破,盗贼横行,又随时面临外敌的入侵,可不是人人愿意去那里做官的。
“陛下,关于请立‘镇北’一军之事,该如何处置?”王峻问道。
“考虑到边关需要,既然又有韩子仲请号,朕便赐此军号。至于此军主帅,巡检使向训年轻有为,智勇双全,可兼任此军军主,其所辖兵马仍受潞帅韩子仲节制!”郭威道,此时他已经眉开眼笑:
“子仲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朕就等着看他收复失地了!”
就在郭威与宰相们议论的时候,韩奕已经匆匆离开了泽州。
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变化既出乎韩奕的意料,又全在他的设想之中。汉军在潞州方面突然增加了兵力,这全是拜韩奕所赐,韩奕没想到自己如此受对手重视,但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晋地多山。无论是高山上激荡而下的怒水,还是深山中的涓涓细流,最终都流向南方的那条大河,在三晋大地上硬是犁出千万条巨大的沟壑,令人生畏。除了路边倒伏的人尸,只有野兽在昔日的村庄中流连忘返,还有三五群逃难的百姓。
韩奕清澈的目光,日见深邃。部下们已经很难从他的目光中,分辨出他内心深处到底是悲伤,还是不安,或者是亢奋,他们只能看到一股强大的隐忍力量与不可违抗的意志。
行了几日,当他看到前方摇曳的数十面旗帜,便知道自己身为昭义节度使的治所——潞州到了。既然潞州到了,那么汉兵的角号声也不远了,韩奕很是期待与汉军交手的时刻,或许还会有在汉军背后撑腰的辽人?
呼延弘义与向训等潞州大小将校,齐齐来迎韩奕。在部下们的欢呼声中,韩奕看到的是信任与绝对服从。
“韩某让向兄弟失望了,我原本说要在十日内见你,没想到却拖到了今日!”韩奕略表歉意。
“哈哈,韩帅要是再晚些日子来,功劳就全让我与呼延等将军占了!”向训开玩笑道。韩奕虽对他礼让,但向训仍然规规矩矩地行礼,不敢乱了上下尊卑。
“我早就说嘛,杀敌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为何任凭敌军猖狂?要不是军上有令,我呼延早就杀到了太原城!”呼延弘义拍着胸脯道。
“又没人拦你,你咋还在这呢?”吴大用在旁故意打趣道。
“我这是放长线钧大鱼!我按兵不动,示人以弱,万一要是将刘崇老儿引来了呢?刘老儿要是真来了,你们别跟我抢。”呼延弘义涨红了脸。
吹嘘归吹嘘,但呼延弘义却没有那么鲁莽,他只认准一条:韩奕的军令是不可违抗的。
众人大笑,拥着韩奕往潞州城进发。
初夏的季节,“韩”字帅旗在潞州的城头高高的飘扬起来。在韩奕的眼中,那落日余辉包裹的帅旗,分明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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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关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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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关山5
刚刚进入夏季,骄阳一天比一天炙热。
新任昭义节度使韩奕只在潞州城待了三天,便来到了与汉军短兵相接的最前沿——鹿台山,一边加强防守,一边广派斥侯刺探敌情。
鹿台山上,当清晨的薄雾散去之后,周军的帅营赫然屹立在最高处,俯瞰北方的山野。山脚下遍设营栅与陷阱,周军将整座鹿台山变成立一座巨大的兵营,临敌的那一面山岭林木皆被砍光,堡垒密布,暗设劲弩,看上去坚如磐石,令人生畏。
咚、咚、咚咚!
在一阵急促的鼓声之中,设在山脚下的周军寨门大开,从中奔出一队骑兵,带着满身杀气,绝尘而出。
游弋在寨门外叫骂的一队汉军见势不妙,一哄而散,眨眼间已经逃得一干二净。正当周军无功而返时,汉军又尾随而至,当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