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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侄莫要多礼了,你父皇这是特意为你举宴。”紧挨着李璟身边一个面如冠玉神情和蔼的男子说道,正是皇太弟李景遂。
既是家宴,宗室当中烈祖诸子都有份参与,齐王李景遂、燕王李景达、保宁王李景逷,以及其他几位郡公皇弟齐聚宫中,除此之外便是李弘冀与李从嘉兄弟,另外几个皇子还都是童子。诸弟当中,以齐王李景遂地位最著。烈祖李昪生前最喜欢便是李景遂,曾想将大位传给李景遂,因为难以越次夺嫡,就传位给了长子李璟。
李昪驾鹤西去,李璟却想让贤,将皇帝大位让给景遂,但因为群下的反对这才作罢,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只有李璟本人知道。不过,李璟对待自己的兄弟看上去极好,因为他一继位,便封三弟李景遂为齐王兼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居东宫,以四弟李景达为副,还与诸弟在烈祖柩前盟誓,又立李景遂为皇太弟,誓言兄终弟及,世世继立,共享富贵。
因此,皇太弟李景遂便成了皇储。正牌的大皇子李弘冀随着年纪渐长,对此愈加不满,私下里对皇叔李景遂有所怨言。
李景遂对此心知肚明,要说做皇帝,人人都想,不过他更有自知之明,天子神器,稍有非份之想,便是人头落地,闽、楚之亡,不就是如此吗?李景遂处处谨慎,屡次要求罢职闲居,就是对自己的大皇侄李弘冀也是处处忍让,甚至有些委屈求全。老实说,李景遂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个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侄子,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有些隔阂。
“多谢父皇赐酒!”李弘冀刻意没有提自己的皇叔。
酒过三巡,李景遂又道:
“大皇侄出镇东都,已两年有余,在东都日深受官民爱戴,朝廷威信日隆,陛下恩德泽被东都四野。值此皇兄寿辰,不如喜上加喜,进封大皇侄为王了?”
皇四弟李景达穿着与别人不同,他向来喜好道术,最爱穿着一身道袍登堂入室,今日家宴更是如此。他在旁也帮衬道:
“皇兄,冀儿已经长大成人,还可独当一面,臣弟也认为当有此封。”
“既然二位皇弟有此提议,朕当然应允,就封冀儿为南昌王吧。”李璟笑道,指着李弘冀道,“冀儿,你还不向二位皇叔致谢。”
李弘冀心中窃喜,虽然有些桀骜,认为自己封王是应得的,不过在父皇面前,也规规矩矩地照办:
“小侄多谢二位皇叔美言。”
李从嘉在旁祝贺道:“六弟恭喜皇兄了!明日小弟必会奉上贺礼。”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李弘冀微微一笑,“为兄在京外任职,诸弟当中,以六弟年纪最长,你应当替为兄在父皇面前多多尽孝。”
“皇兄教训的是!”李从嘉连忙说道,他天生对自己的长兄有些畏惧。
好一副兄谦弟恭的情景,李璟很是满意,又兴致高涨地多喝了几杯,兴致之余又问起李从嘉:
“嘉儿,最近朕忙于政务,倒是很少见到你,你在做些什么?”
“回父皇,儿臣最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以父皇所赐的墨宝为帖,练习书法,除此之外,便是出城写生。”李从嘉答道。
“嘉儿自小聪慧过人,又酷爱文艺。书法自卫夫人并钟、王,又兼学欧、颜,将来至少在书法上的成就会超过朕。”李璟骄傲地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皇太弟们纷纷说道。李从嘉毕竟太过年轻,被父皇与皇叔们称赞,小脸发热,忽然想起一事,道:
“父皇,儿臣今日在城外遇到来自汴梁之人,那人自称私藏一宝物,乃是当代书法大家杨凝式之名作《韭花帖》,我本想花重金购得,奈何那人却收买不得。”
“《韭花帖》?”李璟也是精于书法之人,久仰此帖之名,他见猎心喜,听说儿子说起,蓦然惊道,“杨少师流出于世之作其实不少,朕也收藏十余作,唯有此帖难求。听说北朝士大夫也难以见此帖真面目,朕也只是偶得他人临摹之作,聊以自慰。难道嘉儿以皇家万乘之尊,愿出万贯钱财,也求之不得吗?”
“却是不得!”李从嘉叹道。
“莫非那人吹嘘。杨少师虽然疯颠,却不会将自己心爱之物轻易送人的。那人定是欺嘉儿阅历浅,又是江南人,投你所好,引你受骗。”李璟不信,又莞尔一笑道,“要不就是嘉儿故意吊为父胃口?”
李从嘉却摇头道:“此人应该不会寻着方儿骗儿臣,更不是儿臣胡编故事,当时正碰上皇兄还京,他也在场。”
李璟惊讶,忙问李弘冀道:“真有此事吗?”
“回父皇,那人是汴梁使者韩奕,我看他除了嘴上功夫了得,也没甚了不起的。”李弘冀道。
“韩奕?这人名号,朕倒是有些印象……”李璟低头思索道,一时没有想起来。
“皇兄您忘了?汴梁此番派出使者,不就是姓韩名奕嘛。此人原本是北朝开国勋臣,据说在北朝诸将中,有万人敌的本事,后来此人被周主罢了官职,听说是因为年轻骄纵之故。”李景遂道。
“就是那个水淹汉军,又大破强辽铁骑的那位韩奕?”李璟恍然,“听说此人年纪不大,近年在北朝的名声倒是绝响。就是不知他是有真才识学,还是徒有其表?”
“皇兄,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少年从军,在北朝崛起之快,近世罕见,令人侧目。记得五年前,辽人正牧马中原,终陷入泥潭,中原群雄无主,当时我朝曾派密谍北窥,曾与此人有过接触。”李景遂提醒道,“臣弟记得,此人当时还仅仅是一支流军头目,却说我朝若意欲北伐,正当其时也,可以事半功倍,详说其中要义。可惜……”
“是啊,现在看来,当时我朝若是一鼓作气,北伐中原,定可一举而定,恢复了旧山河。”李景达也在旁叹息道。
李弘冀在旁听着,眉头皱了起来,当年韩奕跟本朝还有这点联系,他竟然是头一次听说,道:
“此人倒还有点见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事现在想起来,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假使我朝以举国之力,北复中原,胜负也是五五之间,更何况还有邻邦制肘。此时朝臣们,早有公议!”李璟浑不在意,又道:“两国邦交,本属大事,此番北使来朝,责令礼部以礼相待,好生款待,勿生纠纷。但我金陵大朝,不可因此而自降身份。就说举朝庆贺朕寿辰,朕暂时无暇接见北朝使者。”
“皇兄,这恐怕有些慢怠了。”李景遂道。
“三弟,有何高见?”李璟问道。
“汴梁刘氏少主在世时,曾遣三司军将路昌祚带着大批钱帛赴长沙买茶,及我朝一举夺取湖湘,阻断路氏归途,那路氏我朝边将解至金陵,等待朝廷发落,至今羁押未放,不如这次就放还了。”李景遂建议道,“这既是向汴梁郭氏表明我朝态度,又是对他放还燕敬权的回报。”
兖州慕容彦超筹划叛乱时,他自忖凭一己之力威胁不到郭威,所以他一边北结辽人,一边派人与金陵联系,希望得到外援,最好让郭威四面受敌,穷于应付。
李璟应慕容彦超所请,但缺少以举国之力北伐的魄力,只派了燕敬权等率领少量兵马试探淮北虚实,他却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连燕敬权也被大周沿淮守军俘虏了。今年年初时,郭威故作姿态,将被俘唐兵放了,并且让燕敬权传话,说的有理有节,让李璟无地自容:
“叛臣,天下所共疾也,不意唐主助之,得无非计乎!”
“那便如此,路氏当年买茶损失之金帛,让户部多给茗茶代替。”李璟颌首道。不料,李弘冀却反对道:
“路氏乃刘氏之臣,与郭雀儿无关。今我朝握有两千里江山,兵精粮足,岂能对伪周示弱?依儿臣拙见,南北必有一战,天无二日是也!皇叔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恕小侄不敢苟同!”
“住口!你这逆子,目无尊长,竟敢指摘长辈的不是,还不快向你皇叔谢罪!”李璟有些生气。他一向温文尔雅,但一旦动了怒火,谁也不敢顶撞。
“皇兄息怒,冀儿也是就事论事,为国家长远大计着想,何罪之有?”李景遂暗恼,连忙做起了和事佬,一边又给皇兄最喜爱的李从嘉使眼色。
那李从嘉对这军国大事本就漠不关心,三心二意,见皇叔冲自己使眼色,他虽然足够聪明,却是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道:
“父皇,今日家宴,本是因为我皇兄远行归来,接风洗尘的。一家人团聚,何必谈这些烦心事呢?父皇平日里为国操劳,劳心劳力,不如让儿臣陪你对弈一局,儿臣最近棋技长了不少。”
李从嘉的劝说,让李璟神色缓和了不少,家宴草草地结束,父子二人开始下棋,宗亲们全都围观,一方战罢,另方又起,将方才的一幕抛到了脑后。
更有擅长丹青绘画的翰林周文矩被李璟特意召来,将皇家宗亲会棋其乐融融的情景,栩栩如生地画了下来。
一轮弯月升了上来,如吴钩高悬夜空,妖艳璀璨。
御花园中浮动着一股暗香,李弘冀躲在阴影中,显得落寂孤独。他一向认为,身为男儿,当佩吴钩,锐意进取,开疆扩土,收取关山五十州,横行四海,岂能如此消磨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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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吴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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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吴钩5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文字风流,如今人们只记得韦庄笔下的江南舒适与惬意的生活,却忘了韦庄写下如此绝妙好词时的心情,是何等的孤苦、忧虑与悲哀。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到处都透露着奢靡与富足、安逸,近世衣冠与文采风流于此最盛。弯月如钩,银华满地,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倒映着万家灯火,张灯结彩的画舫在河面上穿行如织,梳着高髻的歌姬在达官贵人与风流文士把酒言欢之时,轻声呤唱着这首《菩萨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韩奕、扈蒙一行人慕名而来,微服雇了一艘乌蓬船,夜游金陵城,桨声灯影之中,他们流连忘返,以为身处天上人间。
陪同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金陵朝廷释放的北方人路昌祚。路昌祚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相貌寻常,他属于那种不太容易让人记住的一类人。自从被金陵方面羁押以来,路昌祚以为从此将客死他乡,此番重见天日,恍如重生一般,对北方使者韩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感激之外,路昌祚更有一种畏惧之心,他不过是个小人物,江山易姓,汴梁已经换了主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除了身为中原人,什么都不是,前途渺茫。
“路兄此番重见天日,不如多看看这金陵城,以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来此观光游览了。”韩奕安慰道,“我猜,你还从未游历过这金陵城吧?”
“回侯爷,在下是坐囚车来金陵的,虽然没挨打,但也受尽了屈辱,哪里能如侯爷这般代表大朝天子而来?”路昌祚躬身回道,语气中有些巴结之意。
“大朝天子嘛?我来金陵已经有好几天了,除了见到南朝的几个七品小官外,像是被金陵人忘了。”韩奕微微一笑,看神情似乎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扈蒙在旁揣测道:“南朝富强,衣冠甲于海内,比起我中原,自然有它的骄傲之处。南朝君臣将我等故意晾在一处,不管不问,应该是有意而为之。”
韩奕又问郑宝道:“小宝以为这金陵城如何?”
“温柔乡中英雄冢!”郑宝简单明了地答道。
韩奕与扈蒙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要说一统神州的功业抱负,单就这富得流油的十里秦淮,就让汴梁君臣有观兵金陵之意。
那路昌祚不明所以,自作聪明地劝道:“久仰秦淮歌姬的妙处,今夜夜色怡人,不如在下做东,请侯爷与扈大人赏脸饮酒听曲?”
“那就有劳路兄了!”韩奕拱手道。
韩奕此前并不认识路昌祚,若不是因为出使金陵,他压根就还不知道有路昌祚这样的人物被关在金陵的监牢中。路昌祚却是知道韩奕的,只因刘知远为汴梁之主时,韩奕便身居要职,更不必说刘承祐时,韩奕就以弱冠之龄位兼将相了。
路昌祚见韩奕等人兴致极佳,忙不迭地花了点钱,使唤着船家熟门熟路地寻去。
沿河行不多远,众人见一条大型画舫停泊在河边,灯火阑姗之中,丽人倩影绰绰。岸边游人如织,大概是因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