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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寿安公主恍然道,向郭威奏道,“父皇,这位周妹妹在江南号称琴舞双绝,连北海侯这样的人物都神魂颠倒的,不如命她上前来献艺?”
郭威颔首道:“好,就让我们一观来自江南的风流!”
“遵命!”
周宪当然并非自愿来到中原汴京,但命运让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如今,江南金陵自湖南马氏故土得而复失后,实力与威望大不如昔,而汴梁的实力与日俱增,汴梁向南方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就连辗转来自金陵的家书也委婉说明父亲周宗默认了她嫁给韩奕的事实,让她安心留在汴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暂没有夫妻之实,但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事实,只能顺从。关于她如何抵达汴梁的事情,如今成了金陵君臣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因为这既表明了韩奕对大周的忠贞不二,更是让明眼人看出金陵君臣的愚蠢和可笑。
唯一令她安慰的是,李小婉后来对她极好,今日李小婉主动提议让她献艺,正是为了替她讨一个正式的名份。
周宪怀抱琵琶,以一套浅蓝色的石榴裙出现在大周君臣的面前,她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
娇贵却不柔弱,周宪落落大方行着参拜大礼,行止进退间自有一股贵胄闺秀之气。众人眼前一亮,心中皆羡韩奕艳福,房中仅有的两位女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国色天香的妙人儿。
经过反复润色的《十面埋伏》之曲,已经正式从韩家后院中流传了出来,这一紧张激烈的曲子,或许不适合眼前这个喜庆的场景,但无疑让郭威追思起过往旧事,以致潸然泪下。
郭威出身民间底层,做过大头兵,挨过饿吃过苦。他不懂音律,即便做了皇帝后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教养些,却也很难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乐曲,更无法去理解宫、商、角、徵、羽五音组合的妙处来。
周宪演绎的琵琶曲,拥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郭威想到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岁月,他想到了自己的原配夫人——可敬可怜的柴氏,也想到了自己曾参与的无数次惨烈的战斗,想到了两年前自己家庭成员的悲惨命运。
身着龙袍,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接受臣民的膜拜,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这是郭威现在的生活,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忘记曾经的苦难。
如今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郭威蓦然发现自己仍然很可怜,亲生的儿子们都已不在世,除了一个女儿,就连自己最看重的养子郭荣也没能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赶回来。
他望向王峻,王峻此时正一边与同僚闲话,接受群僚的恭维巴结,一边开怀畅饮,脸上挂着闲适的喜悦和一股毫不在乎的矜持表情,他似乎已经忘了方才侯章带来的任何不快,或许他压根就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秀峰这个老兄弟恐怕已经忘了昔日的落魄时光了吧?郭威突然如此想。
一曲演罢,周宪赢得了满堂喝彩,她款款站起身来,道了个万福,等待郭威的评价。
郭威收拾起有些发散的,欣然点头称许道:
“怪不得北海侯逃命时,也要将你带上!要是换成了朕这么个粗人,那就是有眼无珠了!”
郭威的另类称赞,让众臣会意大笑。周宪红着脸不知所措,她当然知道郭威是甚么出身和性情,却跟她在金陵所见过的皇帝威仪反差太大。如果不是在皇宫里,如果郭威不是穿着龙袍,她以为是一个邻居家的和蔼老头在和自己开玩笑。
郭威这时又道:
“你自金陵而来,又出自富贵大家,朕若赏你金银,你也不一定看得上眼。你适于北海侯,也算是明媒正娶,只不过北海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这事办得太过高明而有些委曲了你。不如这样,朕就赐你县君封号,我大周的封号,与小婉相同,愿你们二人能相互扶持,侍奉好你们共同的丈夫,让他无后顾之忧,更好地为国效力!”
“谢陛下!”周宪连忙称谢。
郭威想了想,还觉得不太满意,又道:
“子仲因戎务在身,恐怕一年半载仍不能回京团聚,过完节后,你们二人不如就去庆州与他团聚吧。哎,看来朕确实又老了一岁,总是喋喋不休。”
郭威的话,无疑表明韩奕虽身在边关,圣眷仍隆,这恐怕已经超越了君臣之间的正常感情,董妃在世时甚至曾传出想收韩奕为义子的说法。只是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郭威一直曾避免与董妃谈论这个话题。
如果郭威知道“潜意识”这个名词的话,他会为今天的话感到无奈。当一个人在一个人身上有太多的失望,就必然会从潜意识里拔高另外一个人的作用,提升他的地位,记住他所有的好,在他身上找点安慰。
没有不散的筵席,汴梁最重要的盛宴结束了,所有宾客在皇宫厚重徐徐合上的时候,各自打道回府。
万家灯火不夜城,金吾不禁,汴梁人愉快地欢庆着新年。没有人会知道到皇宫里那个唯一的主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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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剧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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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韩奕与群蕃会猎于杀牛岭。
杀牛岭乃是横山主脉西段的一处山岭,岭北岭南皆是极好的放牧之所,百年来杀牛族人为了保有这片牧场与山林,不知道杀过和被杀过多少人。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不过眼下肃杀的寒风和山顶皑皑白雪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有关春天的联想。对于横山一带的蕃汉居民们来说,这里的春天通常要来得要更晚一些。
以往每年到这个时候,各处的蕃人部落都陆续停止了狩猎,因为经过寒冷的冬季后,野兽最为瘦弱,真正到了万物复苏之时,紧接便是野兽交配繁衍的时节,蕃人从千百年累积下来的共同记忆中懂得不要“涸泽而渔”的道理。
但今年或许不同,饥饿像是瘟疫,在各个部落中同时扩散。各个部落整个冬天都在不停地狩猎,收获却越来越少,猎物也越来越小,为了填饱肚皮,所有的猎人们不得不扩大了狩猎范围。
如此一来,流血冲突再所难免。
没有人是横山南北真正的霸主,没有人有足够的权威去规范这里的秩序与准则,即便是李彝殷也只能控制横山东段夏州一隅。
这里唯一的准则就是弱肉强食,无论他是党项、吐蕃、回鹘,甚至本地蕃化的汉人豪强。拓跋雄在这个冬季里,实力壮大了不少,因为有官府的支持,他不仅撑过了冬天,还借着转手官粮的机会,换了大量的土产和牲畜。并且顺便吞并了几个濒临解体的小部落。
杀牛族红火的光景,让四方藩部眼红。
一大片松树林外。狩猎的队伍自动分成三队,韩奕冲着半空中射出了一支鸣嘀。
悠长的啸声划过天际。围猎开始。
两支队伍各自两翼包抄合围,另一队正面徐徐递进,各自发出种种噪音,躲藏在树林里的大小野兽不得不跳将起来,惊惶地向树林深处逃窜。
低吟不安的是野狼。凶悍反扑的是野猪,容易受惊的是黄羊,到处乱飞从半空中扑通摔下来的则是雉鸡。
林间残雪和松针混杂在一起,厚厚的一层,人马踩在上面软绵绵地。众人弃马步行,各自握着弓箭。屏住呼吸,猫着腰背缓缓向前搜索着。喽啰和仆人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各自主人的后面,递送着弓箭或者干粮与水,收集着越来越多的战利品。
有资格参与狩猎的人。都各有身份,除了代表官府的韩奕这位最尊贵的人之外,还有此地的主人——拓跋雄,大部分人都是横山内外及庆、环、宁等州各部落大大小小的头目。
杀牛族拓跋雄眼疾手快,他一箭射中了一头无处躲藏的黄羊,这头黄羊体格肥壮,今年这个季节已经很难猎到了。
他炫耀似地将猎物向各头目们展示一番,这是他今天猎到的第三头黄羊。
“拓跋族长好身手。一箭射中了它的脑袋,得到一副完整的皮子。”
突然。一只白色的身影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快若闪电般地窜到了一颗巨石的后面。
“是只白狐!难得一见!”
有人惊呼起来。
那白狐像白色的精灵。从藏身的巨石后面跳到了一棵大树后面上,不断变幻着位置,众人举着弓箭不得不跟着它的身影快速移动,喽啰们吆喝着围堵着白狐逃跑的路线。
嗖、嗖!
七八支箭羽飞了过去,支支落空,白狐借着地势凌空跳起,冲着山坡下逃去,就在那只白狐将要逃出生天的时候,斜刺里一支箭矢后发先至。
破空声中白狐被直接钉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
众人抢了过去,检视着成果,发现这只白狐双眼被射了个对穿。
“好箭法啊!”
“这是谁射的?”
出身各部落的大小头目们,携带的箭矢各有不同,长的、短的,空心竿、实心竿,三棱箭镞、柳叶箭镞、半月箭镞,甚至还有的小部落穷的只能用骨箭。
这支箭矢却是最好认,因为它是大周官军的制式箭矢。
“我运气不错,承让了!”
韩奕微微一笑,他将那只白狐倒提了起来,扔给了身后的牙兵。
众蕃在钦佩他的箭法之余,艳羡地看着韩奕手下将这只白狐收为己有。白狐本就稀有,但这样纯色没有一点杂毛且没有一点破损的皮货更是绝品,这么华美珍稀的皮毛至少可以换来三十头牛马。
日出开始狩猎,直到日落时分,众人这才尽兴而归。几家欢喜几家愁,杀牛岭的野兽也不多,有的人运气不错,有的人运气欠佳空手而归。正如各家帐中的存粮多寡,有的人如拓跋雄族中富足,有的部落已经揭不开锅了。
拓跋雄以本地主人的身份,设下酒宴,款待各部落的代表们。他一声令下,族人忙不迭地跑起来,杀牛宰羊,很快十多柱炊烟袅袅升起。
拓跋雄族中当然少不了牛,就是羊马也有相当的数量,所以肉食不仅是今天猎到的兽类,他甚至还从庆州城请来汉人的厨子,为每个客人做了几道汉式菜肴。
美酒自然更不能少。
众蕃在矜持地客气了一番后,毫不客气地胡吃海喝,可他们巴巴地翻山越岭来此,不是为了来夸赞拓跋雄的富足和好客,也更不是来这里饱餐一顿,他们都在暗暗观察韩奕。
见识过韩奕的绝妙箭法,也体会了韩奕身为上位者的气度,就是猜不懂韩奕为何在此出现。
官军上一次对横山感兴趣,是什么时候?怕至少是有六十年了吧?官军与野鸡族的战争,刚刚平息,看上去谁也没有赢。好像双方也都没输,在旁观者眼里。官军眼下似乎已经忘了野鸡族的存在,这真是怪事。
但不管怎么说。在各个部落的眼里,形势正在发生变化,他们不知道将来是祸是福。
各个蕃部都跟拓跋雄有或多或少或远或近的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来,主要是因为拓跋雄手中有他们粮食。心中埋怨拓跋雄手中粮食价格一涨再涨,原来一匹马至少可以换三石粮食,现在只能换一石粮食,这简直就是在抢劫。
“诸位!”
拓跋雄红光满面,他端着酒碗冲着所有人示意:
“今日会猎,虽说猎的不多。但主要是兄弟我想跟各个部落的族长们联络一下感情。另外就是跟大家商议一下粮食问题。”
拓跋雄这一开腔,来宾纷纷诉苦道:
“可不是吗,今年冬天连下了几场大雪,牲畜都死了不少!”
“粮食不够啊。汉人手里也没余粮,我们换不到粮食,只能杀牲畜填饱肚子,这损失太大了。”
“拓跋族长,你们杀牛族兴旺的很,也不必伤口里撒盐,讹我们一笔吧?”
拓跋雄尴尬地笑了笑:
“诸位误会我了,我们杀牛族也不种地。粮食都是我结义兄弟也就是尊贵的北海侯看在结义的份上借给我的。我兄弟急公好义,帮我族中大小几千口渡过了难关啊。这是天大的恩情,我拓跋雄不敢忘。听说我兄弟需要良马。我就用粮食与诸位换了些。”
顿了顿,拓跋雄又道:
“嗯,我兄弟听说各家部落,这个冬天都挨饿受灾了,心中难安,所以今天借此机会,与大家见个面,以示官府的慰问。”
“呸,你拓跋雄甚么时候跟官府一个鼻孔出气了?滑头!”有人出于照顾好客主人的面子,偷偷低声骂着。
倘若拓跋雄提前告诉来宾韩奕要来,许多酋长们恐怕就不会亲自来此了,至多会派个代表来,他们自觉地与官府一定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