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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你们一边玩去,”史夫人上前把那两小儿赶走,“去外头玩吧!”两孩子似更听娘亲的话,也不管父亲在一侧如何作色,呼啦作鸟兽散,一转眼便没了影。
史青见躲不过,遂冷冷看着成去非:“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今竟又使尚书令亲临寒舍。”
“我来找先生,只为公事,我既在台阁,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重,眼下天降其酷,民逢其凶,而国库罄尽,百姓流离,先生当真是鸥鸟忘机,安心做个田家翁?”成去非亦回得不客气,史青果真变了神色,随即哼了一声:“吾等不过一介草民,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尚书令是百官之首,这难道不是尚书令的分内事?推脱于草民,岂不可笑?”
成去非仍不恼,只仰目看了看四处,静静道:“明师之恩,诚过于天地,重于父母,这是先生早年一篇文章里所言,大司农是先生恩师,难道圣人就不是了?天地君亲师,又谁先谁后?无君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先生这是准备目无君父,还是要因私废公?先生读圣贤书,不想着草木遇阳春,鱼龙逢风雨,却只顾自己那点直名,到底是君为大,还是师为大,先生真糊涂了么?”
说着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只略作停顿,很快接言道:“当初大将军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先生难道以为天子征伐错了么?”
“你……”史青辩不过他,不免丧气,却听成去非正色道:“人情反覆,世路崎岖,可不变的是黎民犹在,望先生忘却往昔龃龉,以苍生为念,百年之后,你我无贵无贱,不过同为枯骨,先生倘置一时意气,而甘于穷巷,芜没荆扉,那十卷心血之书付于东风,怕大司农也难能瞑目,亦不能认同先生今日之择。”
骤然提及恩师,史青一时心肝俱裂,悲从中来,心思恍惚如昨,脑中尽是自己当日去探望病中恩师,师生二人谈及《农政全书》之过往一幕,不由泪痕宛然,无法言语,只背过身去,久久没有回应。
一线寒风凄清,成去非伫立有时,才道:“先生上回书函所言,我俱以禀明今上,建康水患至深,百姓不堪其苦,先生当不是铁石心肠,东堂之上,天子亦盼能士归朝,请先生再斟酌吧!”
说着兀自见了礼,折身准备去时,又添一句:“明日我遣人来为先生送朝服。”
史夫人见他要走,忙过来相送,这半日,她一直安安静静在旁聆听,一面暗叹大公子之心,一面想起皇甫谧来,亦觉物换星移几度秋,不知多少华年就此流逝,空留活着的人还在此不知到底坚持的为何。
绕到前院,成去非见那两稚子正耍得起兴,回首道:“夫人请回,不必相送,也请夫人再替君父,再替黎庶进言。”
史夫人默默颔首,目送他远去了,才想起忘把那晒干的白菊给他带些,装在枕皮中,养神安眠再好不过,东西虽贱,但她相信乌衣巷大公子绝对不会这样以为。
这边赵器见成去非遥遥走来,赶紧迎上前去,看他神情,却也猜不出今日之行成事与否,不敢擅自相问,忽想起大公子还没用饭,忙解了辔头,调了个头,扬鞭赶车往家中赶去。
等马车进了长干里,车马在人群中仍容与拒前,成去非便下马步行,走了几步,赵器见看见那道边有卖各类食物摊铺,忍不住提醒道:
“大公子要不要先吃些东西?”
成去非对饮食向来不挑剔,也不是没在街角小摊吃过胡饼胡羹,这几样皆由商人自西北带回江南,在民间广为流传,更有波斯国传来的胡炮肉,气味辛香,食之难忘。
不过眼见离家不远,长干里的东头便是乌衣巷,成去非也不觉腹中有多饥饿,遂摆了摆手,一眼瞥见那摊铺上还有蜜冬瓜鱼、雕梅花球、蜜笋花、雕花姜等蜜饯果脯,想起七夕当夜的事来,便吩咐赵器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赵器以为他是想吃这个了,忙不迭买了许多,提在身上,问道:“大公子这会吃吗?”
说着不免纳罕,每一样都让买了,倒有些分量,大公子何时这么嗜甜了?
却见成去非只接过来,等过闹市区,抱着上了车,并不见任何动静。
等进了家门,赵器正欲问午膳之事,却见成去非拎着那几包蜜果往书房去了,福伯亦在身后张望:“大公子拿来些什么?这么几大包?”
赵器笑道:“蜜饯果子,您老也想吃了?”
福伯摇摇头:“我口齿漏风,早不敢吃甜了。大公子买这些是做什么?他几时喜欢吃这个了?还买这般多?”
两人相视一眼,颇觉无奈,大公子行事谁又能摸得清?
成去非并未往书房去,而是径直来了木叶阁,见琬宁正垂首做着女红,四儿在一侧本指指点点不停,忽起身笑道:“姑娘这佩囊总算完事,何时给大公子送去?”
听提及自己,方知琬宁原是给自己做的,便走上前去,把包裹往案几上放了:“上回你说想吃蜜饯,我身上未曾带钱,今日一并补给你。”
陡闻人声,她两人都唬了一跳,琬宁见是他,心底奇怪,这人是鬼么?总无声无息地就来了?待他目光落到自己手上,醒悟过来,不禁掩了掩,垂首见了礼。
可瞧见几案上铺了如许多的蜜果,又直想发笑,她当时不过是怕违他心意,不想空惹尴尬,今日却记起还买来好些,琬宁不由抿唇一笑:
“谢大公子,可我吃不了这么多。”
“见样都尝一尝吧,不喜欢的就赏给下人,喜欢就多吃些。”成去非看了眼沙漏,算着用完饭当还能去趟落日马场骑射,不想多留,遂道:“我还有事,你吃吧。”
说着刚到门口,顿了片刻,折身回望,正迎上琬宁那莹莹一双清眸,走到她跟前,自她手中掏出那佩囊,在掌间掂了两下,淡笑问:“是给我的罢?”
琬宁羞赧低首,并不说话,成去非随手揽过她,贴着她耳畔低语:“谢了,我会戴着,不枉你费这个心神。”
说罢松手举步去了,等出了门,方仔细看了几眼手中物,还算精致,只他对这类东西亦无感,凝神想了想,顺手朝腰间戴好,仍去忙事。
第141章
檐铃在风中作响,琬宁迷糊之间翻了个身; 成府本是没这种东西的; 那便是自己的错觉了。她今日吃了太多的蜜饯; 明明已是不能下咽,但那是他难得的心意,东西就在跟前,不是虚无凭依。虽然并非贵重,远比不上作章的美玉; 但恰恰因是寻常百姓都能吃到嘴; 带着烟火气,就像幼时烟雨牵着她的手; 在上巳节上元节中秋节一连串的节日里; 她都曾品尝过,带着回忆的甜与苦,和着眼前难辨是幻影还是真情的一点忖度,她亦能努力只浸润在这蜜糖之中,认定他也有烟火气的一种,她希望他的烟火气是她; 再妄想一些; 只有她。
这种臆念最终被腹底的涨坠生生折断; 疼痛让她彻底清醒,她扶着床沿,只觉肚里那团东西绞杀了五脏六腑,不多时; 便冒了一头汗出来,琬宁本十分煎熬,可心底却忍不住笑自己,倘是传出去,这该是何等可笑的荒唐事,说的便是一个女子为了吃光心上人所送蜜果,不负对方心意,而为之丧命?
这条命,就如此不被自己珍惜么?
琬宁撑着起身,半靠引枕,闭目神游良久,待好受些,身子轻几分,困意倒全没了,只好离床点了灯,又取来本乐府,随手一翻,正有几句入眼: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身畔空无一人,胭脂一般的颜色照例从脸颊泛起,蔓到脖颈去,蔓到胸脯前,最终蔓到心尖那一处,琬宁想起当夜那股炽热,不清不楚进来的刹那,她绷到极处,不由仰面望他,仿佛屈子的天问,不不,屈子才不会做这样的事罢?她忽想不起他到底是用左臂搂紧了自己,还是右臂,或者两臂皆有?
琬宁捂住脸,仍躲进锦被中,恨自己竟想起这些,事情已过去有些时日,直到此刻前人旧句把她一直隐藏极深的心事勾出来,大概就像四儿点香的模样,那一缕缕的淡薄香烟如何袅袅自金猊中丝丝吐出,很快,屋子里便会弥漫着让人愉快的气息,暗香浮动,若能再配点透过窗格洒进来的月光,大概可称绝色。
那么,当夜,她可曾有过这点愉悦?她不知自己,却勇敢猜测,张弓待发的那一刻,他应是有那么些欢欣的。
那么,此时,她又缘何要想起这些来?大约是失去的东西,忽刹那清晰起来,琬宁莫名想哭,眼角就真的滑落出一滴泪来,悉数被枕吸去,很快,她真的就嘤嘤小声啜泣起来。仿佛在混沌许久之后,突然明白这同她所受幽深教化是不可和解的,然而似乎又自有其发生的必要之处,她该欣然受之,并为之喜悦,应是这般情境才对。
成去非进来的时刻,她自然无从觉察。他本自浴房归来就准备歇下,忽想起佩囊落在那里忘带回来,再度途经木叶阁时,不觉间走入几步探望,算着这个时辰,她该早早睡了,却见灯火还是亮着的,等进了内室,先瞧见地上躺着本乐府,再看整床被子覆着人,不见首尾,这里头明明充斥着洋洋暖意,至于么?
遂无声捡起书,重新给摆回书架,随之侧眸看了看床上人,不禁怀疑起她家教来,这是诗礼人家的姑娘该有的睡姿?不嫌闷得慌?成去非驻足原地思忖片刻,两人一共也没宿在一起几回,想不出这几回中她是否亦有此习惯,许是自己没留心的缘故。
成去非只得俯身替她掀开一角,琬宁终体察到身子上的抽离,低呼一声明显是受到了惊吓,成去非笑道:
第83节
“你没睡?为何把自己裹这般紧,也不怕……”说着见她遮了脸,似是不想让自己瞧,以为她仅因怕羞,伸手轻轻拨去,不想她竟拿着劲,手指缝隙处漏出几道泪痕来,成去非不再勉强她,只问:
“白日不还好好的么?”
他的乍然出现,自能叫她孤悬半空的心落到实处,可他的问题,却让人难以启齿,琬宁一时寻不到好的口实,吞吐道:
“我许是吃撑着了,不舒服。”
说着努力提起一个笑颜,自己方松开了手,朦胧一双泪眼对上成去非的面庞,一时竟瞧不太清楚。
成去非仔细打量着她神情,看出那些许哀伤来,并不点破她,只脱了鞋子,又褪去外衫,里头并无中衣,此乃时人习惯,可他是常穿中衣的,琬宁见他这回竟光着身子躺了进来,羞得直往边上躲。
一双纤细手腕不由攥紧了被角,她本是想推开他的,怔忪间意识到似是不该,成去非已伸出一只手来,穿过小衣,停在她平坦的小腹处,轻轻揉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撑起他半个身子,就在她满头乌发上端。
几下琬宁便觉似酸似麻,双手不由抵在他胸膛,不等她开口,成去非的声音已经落下来:
“书上没教你要学会克己?再好吃的东西,把人撑死了,也算不得好东西。”
说完下意识去寻白日放这里的蜜果,问道:“那些蜜饯果脯,你不是都吃完了吧?”
他的手实在离底下私=处太近,琬宁一壁受着他的好意,一壁又觉难熬,再看他面上问的认真,只觉如在烈火中炙烤,口中不由微微喘着:“并没有……”
“嗯,”成去非应声,“可觉好些?”
琬宁如同大赦,忙道:“谢大公子,我觉得好多了。”说着自以为不动声色把他手速速移开,成去非嘴角牵动几下,顺手把她几缕碎发往耳后拢去,眼中却是没有笑意的:
“方才你在哭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太过从容,却又太过突兀,琬宁一瞬的慌乱被他尽收眼底,包括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成去非一双眼睛只需稍稍盯她须臾,她便自溃不成军,在他跟前,她如何也学不会掩饰隐藏,尽是破绽,尽是马脚,大约从他识破她身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这一生是要被捏在他手中的罢?
“你也不是在思亲,倘是,你会点头承认,琬宁,你是在怨我么?”成去非不疾不徐,声音里毫无情绪,连唤她名字的瞬间,都未见半分波澜。
琬宁睁着一双杏眼惊愕地望着他,僵僵摇首:“我并没有。”
他很快起身,一面穿着衣裳,一面不以为意道:“我本也不知你在怨我,可你方才拒绝我,是假的么?”
中间似懒得给她解释的档口,成去非既察觉出她的异样,便觉无趣至极,她看似乖巧温顺,实则难缠,每日多是些莫名的心思,他没太多功夫来琢磨她,已尽最大耐性。好似任何一人都能寻出理由来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