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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店掌柜,是幽州人,大人此刻吃的便是幽州的松柴烤肉,建康仅此一家。”顾曙笑着解释,另腾开一只手,缓缓倒酒。
幽州的烤肉,许侃笑了笑道:“那李丛礼大人该来这尝尝到底正宗不正宗!”
几人吃得痛快,来了几日,竟不知有如此美味,又庆幸此刻大快朵颐不为晚。顾曙为几人置满酒,许侃看在眼里:这顾家公子能列“江左八俊”,不负虚名,只看他接人待物,不分贵贱,既不特意讨好自己,也不看低那几个随从,颇为坦荡,实在难得。
眼看落照余辉,顾曙动了动身子,轻议道:“太后寿宴既过,想必大人很快就会回去,不知是否夜游过秦淮河?”
几位随从听了不免蠢蠢欲动,碍着许侃,不好明说,没想到顾曙竟提起这茬来,顾曙淡笑看了众人一眼:“秦淮两岸,自有异于荆州处,风土人情,别具一格,大人早年虽在朝为官,眼下光阴荏苒,秦淮河两岸却有新变,故地重游,当别有感悟。”
说罢兀自起了身,衣袂间飘着清雅香气。
“今日偶遇大人,畅饮吃肉,甚是愉快。天色既已不早,曙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缘再会。”顾曙脸色已微微泛红,神情却还是那般从容,说完这些竟真的飘然而去,许侃这才留意到,他身边是未带侍从的。光是瞧那背影,便觉脱尘,真佳公子也……
见顾曙离去,终有人沉不住气:“大人,那顾公子说得对,您离开建康多年,秦淮河早变了样,再说,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许侃哼哼一笑,知道几人心思,却看着长史江彝,“你看这顾家长公子如何?”
“这顾家的公子,行事滴水不露,不可小看。”
“我看倒有几分真性情,不似他人般倨傲。”许侃笑着往怀中掏了把钱从丢过去:“你们且拿去,胡闹一宿尽兴!”
“大人不去?这么远,夫人她不会知道的……”有人探疑,许侃把脸沉了沉:“夫人在不在,我都不会去的。”江彝朝几人使了个眼色,便欢天喜地去了。许侃笑道:“你也去罢,我倒是记得,你连秦淮河也不曾游过。”
江彝朗声大笑几声,也就不再推辞,笑着去了。
等人都走了,许侃这才悠悠下了楼,看那忙前忙后的小二,打了个手势,小二立刻乐颠凑过来。
“那顾公子是你家常客?”
小二嘴角立刻咧开了花:“那是,顾公子人和气又大方,小店的贵客啊!”
“可有其他公子也来?”
小二撇撇嘴,扯下肩上手巾擦了擦汗:“那些公子们怎么会来咱们这破落小店,所以咱才说,顾公子是贵客呐!爽快!”
口音果真是北人,许侃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问。
秦淮河碧波荡漾,水面粼粼,从远了看,一艘艘精美画舫倒像是银河里洒落的点点星光。两岸乐坊林立,歌姬美妙动听的歌声经久不散,空气中混着刨花油、胭脂、熏香各类气息,甜腻浓稠得化不开。
桥底下忽驶出一艘小船,船身倒不算大,四周笼了轻纱,船头立着两个挑着凤凰灯的女孩子。船内,顾未明正闭了眼趴于软榻之上,背上衣衫尽褪,露出白皙光洁的脊背来,身旁的侍女一双软若无骨的素手正在其后背灵蛇般游走,均匀用力,那梅真香便丝丝渗入肌理,肤色自然柔嫩光滑不输少女。
薰薰暖风透过轻纱吹得缠绵,待浑身都起了热意,顾未明低吟几声,摆手示意可以了。擦香侍女便退至一旁,梳头的侍女悄悄上前,轻巧解开束发,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下来,一侧小丫头立刻捧了荷叶形的小银罐跪了下来。梳头侍女取出一把精巧的白玉篦梳来,配着茉莉水仙素馨蒸馏成的花露油,一道道温柔梳下来。
顾未明微张了双眼,见眼前女孩子低眉样子十分顺眼,忍不住勾了下巴瞧了一眼,雁翅一般的眉,红润润的樱唇,果真还算看得过去。他低低笑起来,伸手取了穿心盒盛着的香茶木樨饼,含在口中身子俯了下去。
半边青丝一泻而下,舌尖的香饼刚递与女孩儿口中,外头一阵声响,应是进了人。
顾未明全然不管,只低首和眼前人痴缠,如灵蛇吐信,鸣咂有声,来人见此状,忙又退到了轻纱外,好一会儿,才见一少女出来说:“公子叫你进去。”
“公子,柳心坊那边来了几个粗人,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来人是顾曙的贴身侍从丁壶,顾未明面上仍带着暧昧的红晕,懒得听他在这卖关子,眼角都不曾抬一下。
丁壶见他无甚反应,只恨长公子突被尚书令大人找去,便硬着头皮道:“正是荆州刺史许侃大人带的几个随从。”顾未明心底动了一动,觉察出一丝情趣来,半眯着眼,声音蠕软似水:“金满楼可在?”
“金满楼在,小人来正是想说此事。”丁壶难得见顾未明有那么些兴致,恐失了良机,不禁往前靠了一步。这事他自己还不敢贸然拿主意,也只好来请示顾未明。
顾未明已嫌恶地轻皱了眉头,丁壶立刻明白其中深意,他家六公子最厌恶男仆近身,说是恶臭熏天,尽管丁壶一直自认为洗澡换衣已是相当勤快了。他只得后退几步才说:“大将军府上的家奴钱荻还不曾到,小人已打探好,他正沐浴更衣。”
“你不跟阿灰说去,跑我这里献殷勤?”顾未明这才微张了双眼笑问,阿灰的心腹果真也不俗啊!
丁壶只见一双凤眸中泛着滟滟的水光,再有嘴角那抹蜜一般的笑意,一时看得怔神。
一旁的小丫头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丁壶这才回神,忙道:“长公子忽被成大人找了去,小的怕过去反倒耽搁了。”
丁壶顿了顿,又补充说:“长公子临走说了,有事可来寻六公子您问主意。”
顾未明哼笑一声,想必阿灰早看准了钱荻会去,许侃底下那几个粗野汉子逛柳心坊却是罕事。不过,丁壶这番话倒有趣,好似阿灰真拿自己当骨肉兄弟。
“许侃底下都去了什么人?”
“小的只认出了那长史江彝。”
“好啊,”顾未明低低笑了,许侃的长史同钱荻一样,据说是个火炭脾性“借那金满楼,引他一场火,记住,这火要烧得有分寸,别引自己身上来了。”
丁壶会意,他本来就是来要个准话的,随即火速去了。
第19章
因商议船税一事,顾曙已被唤至成府多时,建康两处方津具体事宜正是顾曙负责。
商人们已多有不满,抱怨船税过高,顾曙早有耳闻,并未理睬,事情如何传到成府的也不得而知,眼下成若敖亲自找来自己,他已掂量出轻重,面上正恭敬听着。
“船税不能不收,各处水路关津的情形不同,不好一概而论,阿灰还是要好好考量一番再重新定价。”成若敖手底划着茶盖,“商旅负担过重,自然就要抬高商价,到时百姓买不起东西,民心有怨,便要生乱。”
这其中利害,一语点破,尚书令能领袖江左也不是没来由的。顾曙点头称是,笑道:“大人想的远,晚辈受教。船税的定夺,并不是随意而出,晚辈曾细算了一笔账,才报的税。只是,纸上算计和现实总有偏差,想必问题就在这偏差上,待晚辈回去,再斟酌,晚些时候来回话。”
第11节
成若敖默许,顾曙在度支方面天分颇高,年轻一代子弟中,确为出类拔萃者,值得信赖,他的族兄顾玄与之相差甚远,正考虑度支尚书一位要不要易人,忽想起前一阵的传闻,问道:
“上回从方山津运往浙西的一批货物,听闻多亏有人及时查出船有问题,才避了一场祸端,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此人叫徐靖,一直都担着巡查漕运的职,很干练,晚辈正打算举荐此人,”顾曙正思量如何插入此事,不想尚书令主动提及,便起身作揖行礼,“大人,徐靖乃勘验造船的奇才,又有多年漕运历练,晚辈想荐其为京都监运御史。”
前一阵,前京都监运御史因抱病请辞,一直无合适人选,难得阿灰有心,不过这个位子掌着重权,徐靖门户太低,上来就担此职,多有不妥。
成若敖遂打了个手势:“阿灰在这里不必多礼,既是你看中的,没有不允的道理。不过,日前先担着津关勘验官一职吧。”
“大人爱惜人才,晚辈先代他谢过。”
顾曙清楚成若敖所虑,不再强求,忽想起柳心坊那边不知情况如何,便起身告辞,成若敖也不留他,命人挑灯相送。
刚出了成府大门,石板路上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顾曙着意候了片刻,等瞧清来人,便立在阶上,只见丁壶一个利落下身,直朝自己奔来。
“那江彝,被钱荻扔河里去了!”
顾曙毫不意外,只低笑:“荆州的人可淹不死。”
“不,公子,那几人是被绑在一起沉了河!”
顾曙垂着眼睫,似笑非笑:“确定?”
“确定,小人一直有盯着,到现在那几人都还没个踪影!”
“你再去,不要走开,我晚些时候到。”顾曙心里有了数,敛了衣襟,正欲提步进成府,身后有马车缓缓停住,只见成去非打帘而出,顾曙知道他这是从虞归尘听涛小筑那里来,便先折身行礼:
“大公子。”
“阿灰来了,”成去非淡淡应一声,“一起进去吧。”
顾曙笑道:“本是该走了,突发急事,既然大公子在,我就不进去了。”
成去非收了步子,这才回想方才那过去的身影像是丁壶。
“柳心坊出了事,听说钱荻把江彝等人沉了河,子昭恰巧在那附近夜游,遂遣人来知会。虽不是大事,还是要告诉大人一声。”
这些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成去非心中存疑,抬眸看向顾曙:“何故?”
纵然是灯光昏暗,顾曙也能察觉到那目光中的压力。
那多是江左子弟酷爱游乐之地,许侃怎么会由着手下去那里?许侃绝非喜爱浮华之人,这一点整个江左都清楚。
顾曙也从容得很:“尚不清楚,不过既是在柳心坊,想必和官妓脱不了干系,那几人是捆了扔下去的,怕是上不来了。”
见成去非似在细思量,顾曙接了小厮的灯,让了礼:“天晚了,曙告辞。”
“人还在水里?”
“既是大将军的人,别人不好插手,”顾曙停住,轻轻摩挲着灯杆,“更何况,柳心坊那边多是少年子弟胡闹,不一定有人认得他们,就是认得,也管不到上面去。”
“阿灰,你去捞人,再去趟大将军府邸,该怎么说,你清楚。”成去非自己便拿了主意,顾曙颇有意外,又听他说:“这事是你家里凑巧碰上的,我们不便出面,你去最妥当。”
“我明白。”
一路脚步轻快,顾曙带人径直去了柳心坊。
水面已复归平静,两岸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尽,就是柳心坊也依旧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不休。一个区区家奴,竟真敢动许侃的长史,顾曙冷冷看着粼粼水光,他唇峰分明,嘴角弧度生的好,勾起那么一缕嘲弄的笑,也叫人看不出名头。
大将军家奴钱荻因官妓酷杀荆州刺史长史江彝及从仆一事事发突然,翌日便在朝野传开。消息传到西堂时,太后正潜心修佛,殿内紫檀香袅袅而起,太后默然半晌也不见起身,殿外长报的太监不敢出声,直到黄裳低声问道:“太后,您瞧着这件事怎么处置好?”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太后面容安详柔和,缓缓捻着手中的佛珠,“大将军和许大人是故交,总不至于因这点事就翻脸。他们二人商议着怎么了结,就怎么了结,你去告诉今上,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黄裳躬了身子低首笑言:“太后明鉴,这是好法子,老奴这就去找今上。”
此刻的英奴,早得了消息,待黄裳过来传太后话,他暗暗长舒一口气,母后果真同自己想到一处了。转念又想,不这样处置又能如何?他是能得罪许侃,还是可以招惹大将军?大将军锋芒正盛,而许侃亦非省油的灯,荆州屯着重兵,到时许侃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顺江而来,自己能逃此劫?到时,乌衣巷坐收渔人之利,再立新君,朝中又一轮腥风血雨的清洗……想到这,英奴冷汗涔涔,不能再往下想去。
而常人不知的是,许侃和长史之间情谊并不寻常,少年时一起街头卖苦力,战场上同趟死人堆,生生死死几回,一辈子够他人活几世用了。
打捞还真费了些功夫,泡了一夜,人变形得厉害,惨不忍睹,众人见状几乎都要吐出来,丁壶提醒顾曙是不是找人修一修遗容,顾曙否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