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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英俊,诸位又见过几人呢?”诸人一笑,有人接道:“是了,怎会是小门效出身,只是不知这水镜先生到底是何来头?”旁人纷纷附和相问,大司徒笑道:“伏虎卧龙,又何须出处?”在座这些人又是一愣,更加摸不清这话里头意思了,一人坐的离顾曙近,不由倾身问道:“仆射向来最懂大司徒,大司徒这是何意?”顾曙却笑言:“将那水镜先生请来问一问,诸位便知道了。”这人略略一想,看着顾曙认真道:“未尝不可,仆射可与之辩《易》。”顾曙遮袖仰首饮了酒,笑而不语摇了摇头,这人便望向大司徒道:
“水镜先生亦算天下名士,倘能邀来谈玄,倒是美事。”一时众人就此说笑半日,忽听远处闷雷滚过,骤风顿起,吹得凉亭四下薄幕飞卷不定,烛火摇曳欲灭,看样子大雨将至,便纷纷起身告辞,管事忙去给备雨具,不多时,诸人散尽,眼前所剩的一片残山剩水也被拾掇干净,只留几样蔬果。唯顾曙未走,闪电乱窜,闷雷渐近,他便起身在亭柱旁观望天象,不禁想起一件旧事:
嘉平二十九年,也是初夏,一众四姓子弟于亭中切磋书法,成去非难得肯出手,倚柱书写,天象忽变,霹雳破柱,成去非衣裳焦然,左右子弟皆跌宕不得住,独他神色不变,书写如故,遂得“雅量”之名。
可这世上,难道就无可让乌衣巷大公子怫然变色的事情了么?顾曙微微一笑,仿佛那云层波涛明灭间潜着一条无形巨龙,他想了想方才虞仲素的那两句话,于是回首笑道:
“静斋的听涛小筑此刻当别有风味。”
雨倾盆而下,虞仲素叹道:“何时静斋能如阿灰这般儿女双全,他便是日日不出听涛小筑,我也随他去。”顾曙道:“世伯勿要忧心,静斋哪一日忽回心转意,也极有可能,人,并非一成不变,只是台阁怕很快又有事需静斋操劳。”虞仲素听他别有意味,遂笑道:“尔等台阁后生,哪一个不辛劳?”顾曙信步走回,复又坐下,随意拈起一颗新湃的樱桃,只是把玩:“世伯不知,大公子有意并官省职,精简机构,此一事,提过数次了,倘真是行起来,自然是静斋这个大尚书最为辛苦。”虞仲素颇为意外,面上却淡,沉吟道:“伯渊提将此事了?”顾曙笑着点点头,虞仲素阖目听了片刻风雨声方道:“他这老师果真教的好。”
“水镜先生能得大公子如此高徒,此生无憾,未必就比不上帝师。”顾曙的失言处如水无波,似是毫不在意。虞仲素亦当秋风射耳,不与点评,只问道:“阿灰家中有水镜的诗文集?”顾曙笑道:“不过是内子嫁来时所带,世伯知道,水镜先生在会稽闻名遐迩,偶有诗文流出,自然是洛阳纸贵。”虞仲素道:“阿灰看那手笔如何?”顾曙的神情倒像真的仔细回想了番,答道:“说也奇怪,这水镜先生的诗文乍读极为冲淡,犹之惠风,荏苒在衣,但有些断句却又隽永深沉,似别有所指。”
别有所指的自然是阿灰,虞仲素不过在心底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道:“阿灰说来听听。”顾曙索性卖关到底:“晚辈回头将那送来,世伯不妨亲自看看,晚辈只是觉得这世上,那些自诩许由巢父的人物,未必就真肯听鹤群中,布衣巷里,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话中越发有话,虞仲素沉沉一笑:“阿灰这话不留情面,不像你平日。”顾曙则笑道:“就是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晚辈不过有感而发,让世伯见笑。”
“文为心声,人如其字,阿灰可能猜出水镜先生到底何人?”虞仲素冷不妨问道,顾曙淡淡一笑:“方才世伯不是说了么?伏虎卧龙,大公子的老师,怎会是常人?我听闻大公子十分敬重此人,曾与人云老师乃亚父,毕竟此人长伴大公子数十载。大公子今日之铸造,不是水镜之功?亦或者,大公子天生一脉奇骨。”末了的话则更像无心调笑,顾曙说的轻松自在,这方将樱桃送入口中,顺道赞了两句,忽想起什么,面上笑意更重,“难怪大公子放不下史青,人总是物以类聚的。”既说到史青,心底随即动了动,史青终如愿得大司农之位,不知是否时时会想起皇甫谧,他的老师,可是死在这个位子上的。而史青如今反夺度支部诸多事务,顾曙早有觉察,想到此,嘴角那抹笑意便寒了几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变化莫测,犹如人心,远处天角已露几颗星子,顾曙整整衣裳起身施礼笑道:“属官们怕是路上得淋雨,晚辈倒得了个便宜,夜色已深,不敢再叨扰世伯,明日我便命人将那诗文集送来。”
是以虞仲素也不强留,命人挑灯相送。这边顾曙回到府里,把水镜那本《东堂诗文钞》寻出,扫将题目时不由冷笑一声,随后正欲唤而,而却先行来了,一脸苦笑:“公子可回来了!”说着把加急的书函呈了过来,顾曙甩开细看,心中先是一沉,继而面庞浮上丝缕笑意,举手顺势烧了,吩咐道:“研墨,我这就回信。”
等提笔时边写边道:“明日将这本《东堂诗文钞》送去大司徒府上。”而敛手于一侧瞧了两眼,奇道:“这是今上所写?”顾曙虽忍不住失笑,心中却十分满意,道:“你不是见了东堂二字,就当天子上朝也要写诗作赋?今上不爱动笔墨的,也无此雅兴,可惜了那一手漂亮行书。”而面上尴尬,顾曙又笑道:“即便真是今上所书,我岂敢将天恩送人?你倒是糊涂了。”而唯唯笑应:“公子说的是,小人不过一时无脑,脱口而出。”顾曙却接道:“无脑?无脑有无脑的佳处,世生一切,皆有用也。”
这彻底将而说得懵然,一时却也无话,无意间终瞧见“水镜”二字,方恍然悟道:“原是水镜先生的大作。”顾曙跌足笑道:“怎么,你也拜读过?”而道:“小人自然没有,不过这人既是皇族后裔,又是大公子老师,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水镜先生的来历,而早遵顾曙吩咐于暗中查明,当初得知时,顾曙方也了然,这便不出奇了,前朝废太子生前便喜交文人雅客,编纂文集,身边有号称“东朝十友”的才子能士,即便世道全变,水镜到底是这大树延伸出的枝叶,根基雄厚,养分充足,后人亦得滋养。水镜一身才学,大可解释得合情合理。
“写得确是妙。”顾曙且又随意一翻,恰有“风雨从所好,南北杳难分”两句入目,他无声笑看有时,轻轻合上,里面诸如此类文句俯拾皆是,他不担忧大司徒那颗刁钻机巧心只会欣赏锦绣佳句,而大司徒今晚言辞,顾曙则不免多有联想,水镜的身份,大司徒极有可能亦是一清二楚,那么将文集送去,大司徒亦要作如是想法看待自己,于他,无谓无妨。如此想了半日,顾曙将书函封好,仔细交待一番,方命而去了。
之后几日间又连着下了几场暴雨,江南已进梅雨季。水镜先生因这雨天,腿疾更重,成去非每日公务忙完,必要亲临侍候。这日正要撑伞自台阁出,内侍黄裳却忽然造访台阁,云今上要看西南益州来的折子,折子正是石启所上禀奏安置苗、黎族人事宜,台阁也是刚收到有时,成去非便命人取来,交接间,黄裳望了望四下低声道:
“大司徒昨日来见今上,建言征辟水镜先生,好一通夸赞先生,今上态度倒不明朗,此事大公子知否?”
成去非微微一惊,黄裳见他神色已明白一些,遂怀抱好折子,略提高了声音,笑道:“多谢录公,奴婢赶着回去。”
雨势颇大,宫殿浸淫其间,四下里皆茫茫一片,成去非思想片刻,雨湿衣襟,思绪也如雨打浮萍,东飘西荡,遂走至虞归尘身畔,道:“静斋,我有些事想问你。”
第231章
雨势转瞬成暴; 虞归尘甚至未能听清成去非所问何事,成去非暗自叹气,换问道:“你近日都是歇在听涛小筑?”
建康暑气渐显,此刻雨卷着一股腾腾的热浪直往上扑; 虞归尘笑了笑:“那里更阴凉清爽些。”成去非思想他怕也不知这事; 即便知晓,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同虞归尘闲说两句,就此径直去了穆涯吴冷西的居所。
扣门声一起,桑榆便燕儿似地飞来,这几日她习惯成去非的造访,眉开眼笑地开了门将他迎进来; 雨实在太盛; 片刻功夫淋得精透,桑榆忙里忙外,替他收了伞; 又捧来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才退下去做事。
成去非打帘进去,却见穆涯正蹲在榻下往木盆中倾倒药材; 一旁吴冷西则正在替老师挽着裤腿,阁内十分安静; 唯有一些轻微的动作声。
水镜先生此刻不过斜卧榻上阖目小憩; 这两人见成去非进来; 彼此间只是无声交换了眼神,待桑榆将热汤拎进,成去非便换了穆涯的位置,缓缓倒入热汤,吴冷西直起身凑到水镜耳畔低语道:
“老师,准备好了。”
见老师悠悠坐起,成去非一面挽袖,一面抬目道:“学生今日听得一事,今上恐要征辟老师。”
热意渐渐袭上来,水镜轻“唔”一声,仍是闭目。这两人亦颇感诧异,上一回征辟老师,且还是先帝年间的事情,老师从无意于仕途,自是百般推辞,天子见其青门种瓜之志如许坚固,只得作罢,现下忽又提起,老师年岁已高,身子已多生老病,入朝为官更无从说起,吴冷西不禁问道:“师哥,这是什么说法?怎这个时候又提此事?”
成去非垂首细细为老师按摩,先是摇首,随即看向水镜道:“老师来建康,怕已是人尽皆知,此一事乃大司徒所提,我不知可还有其他人推举。”吴冷西听罢,不禁皱眉道:“大司徒?那倒巧了,今日一早便来下了帖子,请老师赴宴,老师已回绝。”
第123节
成去非又续了些热汤,思量道:“大司徒素□□请名士高僧,既知老师至此,下这么一副帖子,不足为奇,”说着望向水镜,面有愧色,“学生本想留老师过几日,不想又横生闲事,叨扰老师了。”水镜这方缓缓睁目,笑道:“行将就木之人,无谓叨扰不叨扰,许只是客套,当不得真,伯渊不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成去非心底仍只觉一股隐隐绰绰的不安,仔细想,似是杞人忧天,待回到乌衣巷,半夜无眠,辗转许久,枕着一线风雨声,转念间亦笑自己是否真的思虑过甚,迷糊睡了数个时辰,便又起身读书。
方过一日,果然有旨意下来,一如黄裳所告,如此看来,天子是纳了大司徒谏言,老师如昔回绝,不料紧跟又连下两道敕旨,如此作态,引得朝野上下本觉今上乃虚表求贤之心而已,也要疑心一番圣意到底为何。当水镜的辞表再度搁置于东堂案头时,英奴正随手捡过一枝狼毫,胡乱在纸上挥洒,不成任何章法,底下静静侍立的正是虞仲素。
“朕的诚心已足,无奈老先生一如从前。”英奴漫不经心蘸墨,大司徒早先提议时,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悸动,亦想会一会此人,乌衣巷大公子的老师,谁人不想见识呢?然水镜也果如天子所想,断然不会轻易应召,有成去非这样的高足,名利早已双全,九重宫阙,庙堂之尊,许在水镜眼中并不值得一提,英奴不觉淋漓了半身的墨,忽觉心头阑珊,将笔一丢,笑看虞仲素:
“虞公一片赤诚为国举贤荐能,朕心领了,不过水镜先生志在丘山绿水,朕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
虞仲素略作陪笑态,道:“今上虚心纳谏,且又宽厚仁慈,确是臣子小民的福分,只是水镜拒召,臣以为,恐怕并非出自其南山之志。”
英奴很是意外,忖度有时,仍捡起那枝狼毫添了墨,微微打了个呵欠,懒懒问道:“大司徒这是何意?”虞仲素一阵动静,将那本《东堂诗文钞》递呈上去,英奴搭眼瞧了,心头忽得直跳,蹙了蹙眉:
“怎么就起了个这般刁钻的名头?”
虞仲素自清楚天子言辞所指,道:“这个臣也不知,听闻只是借居所之名。”英奴冷哼一声,并不表态,只道:“大司徒说此人不是出自南山之志,这又是什么讲究?”虞仲素道:“臣也本以为水镜心系田园,不愿拘束,方婉拒圣意,近日方得知水镜竟乃前朝废太子后人,臣再读其诗文,细细品究,无一字不为触景生情,无一句不为眷恋故国,所以臣不得不有所顾虑,还请圣天子明鉴。”
杀人诛心,这是欲要网罗编织?英奴略略停了笔,道:“大司徒不妨再点化清楚些。”虞仲素却道:“今上只需翻阅这本诗文集,一切昭然若揭。”
英奴仍是不予置否,只抬眼静静望着虞仲素,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年轻的天子在目送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