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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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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谧则慢慢阖上双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听闻大将军的九锡之礼已定,老师为何不去道喜?大将军府邸这几日,门庭若市……”史青目中渐渐露出一丝隐忧,老师这么些年一直和大将军交好,自有“智囊”美誉,可自从举荐王宁一事,似乎就和大将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宽慰人心。但接踵而来的便是九锡朝议,老师竟缺席了当日早朝,这不免加剧他的担忧……

    更何况,长史已成大将军眼前第一红人。

    “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青回答,继续道:“九锡之礼还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恳请今上给大将军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意图。”

    无大功而封侯,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娃娃!史青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又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沉默了。

    “大将军加了九锡,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该立庙了,你说,谁受益最大?到时,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长长叹了口气,史青闻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师面上平静,此刻望过去,也不过是寻常老翁模样。

    这话听起来,仍是在替大将军辩解,是故交情谊?还是老师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锡的事,老师不会看不出苗头,史青忽然想起王宁一事,这时方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王宁是不是那块料,大将军岂会不清楚?可凤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宁推向了大西北。老师竟也没有多加阻拦,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再到后来的力荐樊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强压了邓杨一头,还得成若敖担份人情,都督中外军权的是大将军,头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军的……

    一环扣一环,倒也精妙。

    那么有了赫赫军功,加九锡,似乎也勉强能圆得了场。是啊!老师说的又有何错?也许,有些事,除了自己那点心思外,亦含几分不由己?

    空气中满是苍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师,那您是准备蛰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问的这么直白,话到嘴边,就这么出来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极,他的老师,是真盼着大将军做周公,然而,世道无常,人心易变,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时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来的蛰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睁开眼,乌金的阳光正映入眼中,而头顶辽阔,天真高远啊!他不禁喟叹一声……

    一阵冷风忽来,再好的日头也萧索起来,四处木叶凋零枯寂,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小厮匆匆而来,打破这过分的静寂。

    “大将军遣人来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话,请大人好好调养,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大将军还等着同大司农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学完话,把果盒轻轻搁置便退了。

    皇甫谧抬眼轻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时日,太傅那边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据太医说,是偏枯之症,乍闻之际,到底有些唏嘘,那样一个人,实在难以想象也会有缠绵病榻,言语不清,头脑不明的难堪情形……

    只是,谁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断不肯相信?

    这样的晴日再好,进了腊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冻。

    刚进腊月,太傅成若敖便彻底称病不朝了。

    照旧例,腊月里乌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几日点灯。丑时一到,四姓各家小厮们都起了床,寅时,便开始一家接着一家点灯,这中间不能断,要续接及时。一盏盏长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路延伸,犹如银河自天而降,乌衣巷便漂浮在这红烟相间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虽布置一新,张灯结彩一片,却无多少喜庆的气氛。

    腊八还没过,忽又有人递了折子弹劾征西将军成去远,定的是失职之罪。成去远便只得主动请辞,快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称病不朝,外人皆以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过是装一装避风头。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扰,成府日渐门庭冷落,经久不散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赶得急,腊八当日,跑死了几匹马,成去远终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宫觐见圣上,不过是例行惯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对话后,成去远便叩礼而出,待走下东堂,才发现竟飘了雪。

    府上挂着朱红的灯笼,石阶上立着赵器,成去远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辗转而过一阵温暖,而赵器已大步下来行礼。

    “父亲的病,”成去远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边塞的风霜,眉目更显粗粝。他虽早接到消息,却亦难辨真伪,迫不及待低声问了半句,转念一想,遂作罢。

    满目交相辉映着落雪和灯火,透过烟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远看见井口边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砚。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后簌簌摇曳着叶子,成去远边往前走边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远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

    第39章

    “臣弟见过公主。”他行了礼,稍稍抬眸,明芷连大氅都不曾着身,身形单薄,犹如寒雪中的一枝瘦梅,她轻轻一瞥并未言语,这目光冷淡如冰,成去远顿时生些不自在,纳罕她怎么出来洗砚,正想多关怀一句,明芷已转身离去。

    “二公子不必在意,公主就是这性情。”赵器看出成去远的一丝尴尬,成去远已恢复平静,看着前方轻叹:“走吧。”

    脑中却不禁忆起嘉平三十年的旧事来。也是上元节,红铜般的满月在一片火树银花里都失了光彩。他带着幼弟成去之坐在高高的石桥上相偎相依,他手中在雕刻着一把木头弯刀,幼弟则探出头来,看无数河灯在烟暗的长河里上下起伏,忽明忽暗。

    身后有女孩子一直静静看他雕刻,直到他有所觉察,回首礼貌一笑,手中的弯刀却被她径直拿去。他自然惊诧,但对上她冷清矜傲的模样,竟不知如何问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姑娘要是喜欢,就送给姑娘了。”

    他那时是十五岁少年人,行事已渐稳妥,言谈举止分外留意,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肯随意唐突了。后来,自己入禁军,偶然才知晓那女孩子的身份。他无从得知她为何会在那年的上元节骤然出现在建康闹市,两人亦再无交集,直到她下嫁乌衣巷那都是后来事了……

    思绪来到父亲院落前猛然断了,等他推门而入,透过绣着松柏的屏风,影影绰绰看到病榻上的父亲,心底顿时酸楚起来。身侧杳娘已上来替他褪了大氅,拿出去掸雪了。

    “去远么?”成若敖的声音带着一股苍然的味道,缓沉了许多。绕过屏风,还未来到榻前,成去远已听到父亲开口说话。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很快,他发觉出自己的错误来。

    榻上人面上像是被蒙了层细土,眼神干涸无光,成去远跪在他身侧,犹疑着慢慢握住了那只露出一角的左手。记忆中的父亲,永远不拘言笑,有着钢铁铸就般的意志。很多时候他都会忘记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眼下遂有一刹的恍惚,他分不清父亲是老了还是病了。隐约记起是谁说过,从来都不是渐渐老去,老是忽然而至的。这话许是真的,老则病生……

    “儿已辞去职务,就留在家中照顾您,等春日泛暖,您就好了……”成去远低低叙说,仿佛病榻上的人忽如婴儿般脆弱无助,而建康眼下的时局简直比外头的长夜还要重,成去远一时心乱,不由再度握紧了那只手。

    耳畔呼吸声渐稳,父亲安详睡去。成去远起身时脚已酸麻,小心翼翼动了动,示意杳娘进来伺候,自己去了兄长的书房。

    灯果真还亮着,成去非正低首在收拾书简,见他进来,头又重新低了下去:“父亲歇息了?”

    “是的。”成去远想要过去帮忙,被成去非挡住,声音仍淡到无由:“你坐下歇着,旅途劳顿。”

    他被兄长的这个动作弄得有些失落,换成虞静斋,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样了。他对兄长从来都是敬畏多过其他,兄长和父亲看起来很像,实则不同,父亲气度雍容,进退有法可循。而兄长其人,更多的是冷酷不近人情,寻常人家的温情在他身上绝无踪迹可感。

    兄长清减不少,面上轮廓在烛光中显得异常锐利,似能伤人,成去远凝神看着,不想成去非早有觉察,抬首瞧了他一眼,成去远被一瞥摄住,忙收了心神。



    第22节

    

“过些时日,借给父亲冲喜的名头,你和璨儿的婚事该办就办了。”成去非俨然长兄如父的口气,成去远唯有点头称是,对于璨儿,他没有道理不满意。虞书倩自是闺房之秀,通诗书,明事理,于成家正是上好人选。两人自幼相识,也曾亲密无间在一起嬉闹读书,算是两小无猜。不知哪一年开始,两人似是明白日后之事,无行中不觉客气许多,一举一动颇合礼法,成去远只觉怅然,却也渐渐习以为常。

    想到这,成去远忽又惦念起父亲来,不禁问道:“父亲的病……”剩下的不用出口,兄长也自能领会。

    “是,父亲是真的病了,而且情况不是很好。”成去非面无表情看着窗外,这目光越是平静如深潭,成去远越是看不懂,又低声问:“那兄长如何打算?”

    “你婚事过了,我便请辞,你我在家尽孝而已。”成去非淡淡说,成去远难掩惊愕,倘连兄长也退下来,朝中无人,他成家要如何安身立命?

    成去非敛了敛衣襟,外头传来打更声,便对他说:“你先回去歇息,夜深了。”见他犹疑着起身,成去非一眼看透二弟内心所虑,却不解释半句,待他出去,自己也踱步出了门。

    外面一片沉寂,整个建康都在落雪。成去非仰面看着宁静的虚空,任由雪花融进眼中。他很少这般漫无目的地行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今宫中中护军一职换成了从兄成去甫,从兄这个职位,是父亲拿江州换的。从兄本为江州刺史,大将军到底十分顾忌许侃,在中道江州摆设一局,自然安稳许多。这是父亲病前最后挣来的一个机会,父亲果然深谙大将军心思,成去非伫立一株梅树下,陷入沉思。

    梅花的清香和雪之沁凉混在一起,顺风而来,身上大氅纷飞,手中长灯随之轻曳。前方水池假山后忽闪出一盏河灯,一路漂过来。

    微弱的点点光亮,渐渐靠近。

    他俯身捞起,河灯内置薄薄纸笺,打开来看,一行极漂亮的小楷: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他借着灯光一眼认出是贺琬宁的字迹。

    白纸烟字,倒刺眼,成去非心头一怔,蓦然想起韦兰丛来,事实上,自从发妻故去,他甚少忆及,连带那早夭的稚童,不乐寿,不哀夭这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不是虞静斋,草木枯荣引发的皆是难言的焦灼。而他,向来是没时间感慨生死之事的,时间于他从来不够,远远不够。

    此刻风雪漫漶,小小一盏河灯,好像忽然照亮过往,他的妻他的女儿都长眠于萋萋芳草下,再也不能开口说人世的话,坟头内外,天地有别。成去非缓缓阖了眼,耳畔渐渐响起朦胧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悄寂的水底慢慢升起来的,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风,悦耳中又带凄怆。

    他驻足原地闭目聆听,终听出反复吟唱的是《诗》里的东门之杨篇,歌声骤停,他这才回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抽泣声,他不禁朝前走去。

    假山后,果然蹲着贺琬宁,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她抽泣得实在厉害,大氅早滑落一边,身子蜷缩颤抖如受伤的小兽——天地之间,再无容身之地。

    成去非见她悲恸难忍,这才想起上回《通典》一事,本忙于应付时局,无暇顾及当时疑虑,此刻重拾于心,不免又生几分猜想。

    再四下望去,松柏如墨,风雪肆虐,她一人,更显萧索,便俯身替她重披了大氅,琬宁毫无觉察,看上去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孤寂万分。

    “贺姑娘,”成去非蹲在她身侧轻唤一声,眼前骤然出现的身影,吓得琬宁几乎失了魂魄,她哆嗦着起身单薄如风中一剪纸钱,脸却红烫似火。

    她怕是哭糊涂了,杵在那,风雨飘摇的模样,也没有见礼,成去非只好把那再次滑落掉地的大氅捡起来,上前替她绾了结,琬宁身子抖得厉害,木木地任由他收拾。

    他那双修长手就在眼底朦胧中游走,唯风雪声,盈满了耳廓,虽然猛烈,却来去无凭,形如生死。琬宁忍不住抬首望着他,恰巧迎上投来的目光——

    那瞳孔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好似巨大而不可挣脱的夜。她忍不住想颤栗,却不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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