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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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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悬,他同右光禄大夫虞仲素便可谓是元老中的元老,纵服用再多的仙丹,眼神却仍含着不可逆转的苍然与衰老。

    老臣们擅长不动声色,以理服人,众人知道一场辩论不可避免,便都正襟危坐,看成去非如何应战。

    “天者,万物之父也。父之命,子不敢逆,君之言,臣不敢违。故违君之言,臣不顺也,逆父之命,子不孝也,不顺不孝者,人得而刑之,顺且孝者,人得而赏之。”成去非迎面而上,沉着应对,知道温兴的话头要往哪里引,且顺其意。

    果真,温兴又问:“那么,为士何如?”

    “士者,事天以顺,交人以谨,不敢失陨而已矣。”

    温兴一笑:“善哉,为士者亦事天乎?诚如尚书令所言,违天之命,天得而刑之,顺天之命者,天得而赏之。尚书令可知何谓违天之命?”说罢望了望众人,目光殷殷:

    “众位同僚,可知何谓违天之命?”

    只见他笑叹看向成去非:“天使汝贫,而汝强通之,天使汝愚,而汝强智之,如是者,必得天刑。”

    此话先发制人,已经把他成去非定性为天之罪人,温兴的老道处正在于自“天命”发端,让他成去非挖坑把自己埋了,

    英奴沉沉注视着成去非,只听温兴身边的虞仲素悠然道:“富贵贫贱,天之分也,古之天地无异于今,古之万物无异于今,古之性情无异于今,天地不易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如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

    “两位大人此言差矣,”虞归尘的声音响起,众人难免意外,不禁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以齐黎民,土断丈量土地,清查户籍,正是利出一孔,为的是富国强兵之用,这才是天之命。”

    朝廷的命脉维系于人头税和田赋,这个理,无人不察,虞归尘面上仍是和煦,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大尚书言强兵,意在武盛,岂不知历朝历代文盛则武衰,武盛则生灵涂炭,丰功伟业同礼崩乐坏不过一物两极也,如果一朝武将辈出,实乃黎民不幸也!”

    虞归尘一语既了,立刻有人针锋相对,顾曙见状紧随而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边关之患,系朝廷生死存亡,诸君难道忘了前朝旧事?何人又谓强兵只图开疆拓土,而非稳江山社稷?祖皇帝何等天纵英武,倘不是天不假年,定可荡平胡虏,一扫四海!诸君当勠力同心,为天子分忧,解西北之困,何来阻塞之辞?”

    顾曙亦能作此等豪迈语,倒让英奴刮目相看,联想当日朝堂之上他曾力阻大将军毁禁军之制一幕,似有所感,忽忽若有所得。

    倒是顾勉甚为不满,想丢个眼色给阿灰,无奈阿灰只端坐如常,似无感觉。顾曙其实自有察觉,佯作不知而已,避开那目光,犹自专注望着前头的成去非。

    既搬出了祖皇帝,又言前朝頽隳之祸,四座一时寂寂,成去非方缓缓道:“诸位大人,赞成也罢,心有存疑也罢,无不都是为社稷着想,刚顾大人说前朝覆亡之事,我只想问诸君,倘有一日,贼寇濒临石头城下,诸君会作何举?”

    他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终究算是突然发难。

    很快,角落里传来一句:“尚书令忘乎长江天险?贼寇难破城矣!”

    成去非心底冷嗤,丢城失地,恐怕第一能想到只是这层了,便云淡风轻道:

    “我替诸位想好了三条路,上策,退江南以自保,偏安一隅,割据诸侯;中策,隐居南山,携带家财,做个富家翁;下策,投江投海,以身殉国,留千古之令名。”

    言及此,泠泠然注视着眼前众人,朝臣们面色一凛,多少有些不自在。成去非有意顿了片刻,继而一字一顿道:

    “王业不偏安,正是我朝天命。”

    这话听得英奴心头微震,此言绝不是不痛不痒的闲话,一时也为他那大丈夫之志而感慨,面上却温温一笑:

    “想那先秦百家争鸣亦不过如此,圣人尚且可以坐而论道,事情不辨不明,土断既事关国体,就得务必成文,众卿各行其职,朕也好放心。”

    天子之意,显而易见。

    下朝的路,格外漫长,人群里,虞归尘的目光远远投过来,成去非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情绪难辨,只张蕴在其身侧似是相询着什么,而身后朝臣们三五成群仍在私议着。虞归尘缓缓在后面走着,和阿灰并行。

    今日东堂众人反应,他并不意外,太傅在世时成去非便有此心,如今不过水到渠成罢了。这一事的前因后果,虞归尘清楚得很,知道他已等了许久,自己也曾和叔父有所提及,叔父只说年轻人步子迈得急不是好事,眼神里闪着质疑。

    两人各自回了府,一直到用了晚饭,成府遣人来请虞归尘过去。虞归尘换了衣裳,正系着大氅,父亲忽从书房中走出。

    “伯渊找你过去?”虞仲素声音清透,“我知道你二人交好,所以行事更要有分寸,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有数。”

    父亲似乎已全然忘了今日庙堂上父子两人的争锋,虞归尘听出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应声去了。

    这边成去非换了衣裳,看了半日的书,双目不觉有些发涩,饮了盏决明子茶便起身打算出府,去迎静斋。他俩人许久不曾挑灯夜行,临近小年,街上热闹,倒方便体察民情。

    刚过游廊,就见一点灯光浮浮沉沉近了,正是琬宁从樵风园归来,成去非料想她此刻见了自己,不知该是何等羞赧。果不其然,待琬宁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是他,心底只乱跳,口齿也跟着不清了,胡乱欠了欠身算是见礼。

    “你见着我,跟见厉鬼似的。”他此时瞧她低眉朦胧的样子,心里倒是一动,便问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琬宁被他问的莫名,不禁微微抬首征询地看着他,成去非脑中忽想到一样东西来,遂道:

    “你既怕我,我倒给你想了个法,等我回来。”

    这话就更怪了,琬宁抿唇欲言又止,心底好奇又不乏隐隐的期盼,他在让她等着他,琬宁只觉那话实在是动听极了,脑中昏昏想着,便是等上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

    等他抬脚离开,琬宁才抬眸目送着那袭身影渐渐融进一片暗影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兴那话是借司马光之言,意思是你穷你活该……

    虞归尘兼吏部尚书的职,吏部尚书为六部尚书之首,又被尊称为大尚书。

    第91章

    有人提着朱红灯笼立于成府大门台阶之上; 等近了,那人便提灯而下,虞归尘这才看清楚是成去非,两人便就着灯光往街上走去。

    寒风刺骨; 落梅气息凛冽,路经墙根; 虞归尘俯下身拨开了冻土和碎石; 底下尽是腐烂了的烟色草根。枯草死去的尸身裹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霜里,无梦的长眠让人哀怜却又嫉羡。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哀我征夫; 独为匪民。他心里很自然地浮上这几句; 忽就想起了当日两人征伐西北,以及前大将军诸多旧事; 那些人,都像手中躺着的半截根须那样凋亡在漫无尽头的酷严时节里了。

    想到此,他苦涩笑着又把草根重新埋了起来,喃喃道:“等春来草青; 又是一番蓬勃景象。”眼里是说不出的一缕哀愁。

    影影绰绰的微光映出两人不一样的脸面,成去非目光幽幽:“开春后; 诸事繁多,恐要你跟着操劳。”

    这番话不像往日那般自然平和; 仿佛带着一股过意不去,虞归尘呵出一阵白茫茫雾气轻笑:“我不过无牵无挂一人,何言操劳与否。”

    两人四目相对; 成去非眉睫微颤,复又看着前方道:

    “自大将军事了,浮华风气日重,皇纲驰坠,加有老庄之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反倒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我欲新设律学,明赏信罚,重定律法,大家都成了俗人,也就不以为俗了。”

    “百里长吏,皆宜知律,是好事,吏治不清,土断便也跟着不清。你可想,谁来任律博士,能教会这一众人?”

    “自然要任人唯亲方能行其道,”成去非有微许的自嘲,“我听闻师哥已从凉州回来,子炽也在,论亲疏远近,无人能及。”

    虞归尘不由错愕,半晌才笑道:“先生闻名天下的三位高徒,这是要齐齐出山了。”

    成去非心头一黯,自然想到恩师,不忍细算时日,好似会稽受业就在昨天。

    “土断的事情,底下你得选出几个办事得力的,利落果断,开个好头。这些人,岂能把常人放在眼中。”虞归尘换了话锋。

    “我看吴郡新换的太守刘含就很好,简而有恩,明而能断,以威御下。还有余姚县的汪度,寒门小吏,却规格严整,此人可大用。”

    成去非听虞归尘娓娓说着,不由深深望着眼前人,虞静斋本不该属这叵测宦海,说到底是为了他。此时单单提会稽郡人事,自有深意。

    而父亲的话再次荡于脑海:会稽是你母族。

    会稽沈氏,第一大姓也。

    “我的意思,你自然清楚,不如就从余姚县开始,缓图之。”虞归尘似有觉察落到身上的目光,便提醒道。

    会稽风景优美,江左世家多在那里大肆安置产业,乌衣巷四姓,除了成府,皆在会稽有自己的庄园部曲……

    “山阴县令石启,事必躬亲,尤好刑法之事,不过也是个怪人,独创剥人皮之法,据说皮肉分离,不见一滴血,你可有所耳闻?”成去非面上四平八稳,语调清淡,并未顺着他的意思。

    却听得虞归尘心底一阵发紧,压低了声音:“此人重色薄行,怎会不知,你要用他开局?”

    “‘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此人远甚酷吏,何言重色薄行?”成去非忽引《易》说开,复往日冷酷肃杀,“他曾受父亲恩惠,当初本欲投府里做下人报恩,所幸未遂。今日坐到山阴令的位子,是天要用他。”

    虞归尘默然片刻,才道:

    “用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刀子太快太锋利,用的顺手,也折得容易,你要留心。”说着不由想起钟山那三千死士来,那些人多重罪在身,亡命之徒而已,如今其中多人被成去远编入禁军,才能出众者多有升迁,自然又是心腹之重了。

    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来到了十全街上,临近年关的缘故,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天虽早烟透,可灯火通明,仍仿如白昼。两人留心路旁酒肆、食店、杂货小摊,行走于人群之中,自有别于乌衣巷那高墙大院的感触。

    一**人潮涌过来,一**人潮又涌过去,端的是目不暇接。

    “别摸了!再摸都要给你摸污了!就是这个价钱,我也不是一天的买卖了,爱买不买!”前方这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正不耐烦地揽着自己的布匹,只要人不瞎,都看的出她是个姑娘家,偏是男子的打扮,成去非不禁莞尔,借着光亮打量她,脸不小,不过烟里俏,眼神亮,脆生生的样子,倒利索得很。

    “我原不知如今连女子也能做这生意了。”成去非冲虞归尘轻笑一声,没想到那女孩子似是听到了,偏着头投来目光,反倒像是在估量他俩人了。

    “女子怎么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甚是不满的神情,睨着眼,又上下看了他俩人一眼,仍去忙碌自己正事。

    “你这布匹,是自己织的?”成去非信步上前,正想试试手感,没想到小姑娘一把攥紧了他刚伸出去的手,给甩去一边,皱着眉头:“我这就是自己的活计,虽不名贵,可穿着舒服,这位公子看样子不是普通人,还是不要摸了。”

    “为何?”成去非低首扫了一眼。

    “公子哪里能看得上这种,蜀锦、雪锻、提花绢、单罗纱、软烟罗……公子您用的都是那有名有姓的呀,我这就是无名氏,您别在我这耽搁了!”小姑娘连珠炮似的,伶牙俐齿,一双大眼朝边上斜斜一挑,俏皮里头又有着说不出的戏谑。

    成去非不由起了兴致:“你知道的名目倒不少。”

    小姑娘登时唏嘘一声,这回彻底是不屑了:“没穿过,还不许人听过?”

    “许,当然许你听过。”成去非心下少有这般轻松的时刻,听她口音,像北方人,可又说着建康官话,两相混着,半生不熟,偏又倒豆子一样顺溜,越发觉得眼前女孩子的可爱之处,便微微一笑,道了句:

    “我们不敢妨碍你。”

    说罢举步朝前去了。



    第53节

    

不觉抬首间,那对面小楼上,正有人探出头来,拿着帕子半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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