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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了御道,他俩人知道成去非要去落日马场温习骑射之术,便各自上了马车,顾曙思想片刻回身道:“大公子,曙见你书房似是多出几本以往未有的典籍,可愿借阅?”
阿灰到底是有心,成去非明白他指的是琬宁所抄录的那几本古书,皆为阮氏私藏,不足为外人所知也是常情,便道:“我先回家中换衣裳,一道吧。”
两人在车中又言及建康底下各处河渠疏浚之事,正谈到浓处,不觉到了成府门前,两人下车入府遂并肩而行,顾曙鼻间微痒,眼下时节,当真是芳草度东风,杨花漫漫搅天飞,好似春雪,遂掩面轻咳了几声。
成府他熟悉,成去非自搬来橘园就未再搬走,典籍一并移了进来,同那贺姑娘的居处不过尺寸之隔。遂快至木叶阁时有意放缓了步子,那边蜂腰桥上正下来一名婢女,手中捧着小袋物件,逶迤而来。
婢子见两人并肩而来,忙垂首见礼,顾曙已顺着月洞门,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正在认真收书,不由怔了怔,飞絮漫天,梦境般美丽。这几日晴好,宜晾书,顾曙便略一收了步子趁那婢子自身侧过时,故意轻轻撞了上去。
吓得那婢子一阵惊惶,连连赔罪,成去非只微微侧眸,并未留意,继续往前走了,只听阿灰停步在后头漫声道了句“无碍”。
园子里琬宁听见外头人语,抬眸正迎上顾曙投来的一瞥,他是有心在等她这一眼,果真等到,心底便猛然跳动,随即郑重微微颔首,琬宁本还有丝不解,很快恍然大悟,一颗心突突跃起,再看顾曙已举步而去。
她一时被这喜悦冲击地不能自持,捧着书坐在了石凳上,心底自然是狂跳不已,手底也微微直颤,又想哭又想笑的,恨不能此刻就跟了顾曙走,强压着这股兴奋的念头,可到底是坐不住,又起了身,在园子里来回踱着碎步,算着顾曙应是到成去非书房去了,不知是何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四儿见她端着书,却坐卧不安的样子,以为是遇到了疑难,不禁暗想,倘这贺姑娘是男子,许也能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
正想着,只见琬宁忽疾步朝屋子里去了,不多时,见她仍是抱着一本书出来,朝自己走来:
“劳烦你过会把芸草香袋替我置于书架间,我想去剪几枝兰花插瓶。”
四儿笑道:“奴婢给姑娘去剪就行了。”
“我还是自己来就好。”琬宁腼腆一笑,四儿顿时了然,怕是她想出园子走走,知道她性子便是如此,想做什么,总要拐弯抹角,从不肯直言,那股怯意倒比她们这些下人还甚,可,贺姑娘为何拿着本书去剪花?
见四儿奇怪的目光投过来,琬宁也是懵懂,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无心处,遂冲她浅浅一笑,小心翼翼出了园子,倒跟做贼一般,刚出月洞门,便忍不住向成去非书房瞄了一眼,却不想顾曙正翩然而出,迎面朝她走来!
她喜不自胜,面上微微一红,怎么也藏不住眼中的笑意了,待福身见了礼,开口时嗓音都好似变作他人:
“您找到烟雨姐姐了?”
渴盼的眼神掩饰不住的慌乱如斯,顾曙见她满面潮红猜她定是难抑情绪,便衔笑无声颔首,四下看了看,方低声说:
“我想了个法子,十全街有一名为‘东归就客’的酒肆,姑娘哪一日有机会出去,便在这洞门边悄悄刻上一道,眼下枝叶繁茂正可掩盖,我下回再来见到自会给划了去,意味着可行……贺姑娘抬举我,不过一家之言,真正懂老庄的,其实是大公子。”
琬宁本目不转睛仔细聆听顾曙的好法子,末了这莫名的转折让她听得没头没脑,见他目光朝后掠去,又有“大公子”三字清晰落入耳中,心头一震,这才明白顾曙早已随机应变,果真,只见他微微一笑:
“贺姑娘眼前就有得道者,何须再请教外人?”
说罢带笑朝成去非让礼告辞离去,琬宁则浑身一阵酸麻,不得已转身,略略行了礼,无意瞧见成去非却是一身箭袖轻袍的装扮,脚下蹬着一双胡靴,琬宁头一回见他这个样子,未免觉得新奇,亦看他比平日更要冷峻几分,让人敬而远之。
成去非本正垂首置袖,遥遥听见阿灰这一句时,见琬宁也在,怀中抱书,打量了几眼,目光再一掠,瞧见她怀中抱着的正是《老子》,可这样贸贸然叫住阿灰寻经问典,是那顿鞭子刺激的她变了心性?索性真的罔顾了礼数?
他此刻并没什么心情跟她谈论老庄,只身往前走,示意她跟上来:“你是哪里不明白了?”
琬宁慌慌遮掩道:“哪里都不明白。”
成去非略一顿足,回眸看她:“这是什么话?”
见她又面红耳躁的,便道:“总要有切题的一句话,你哪里都不明白,那只有日夜彻读了。不过整日囿于书房,倒更为困顿,春光渐稀,出去多散散心罢,许就有所得了。”
听他忽又提这一茬,琬宁心中大喜,不禁问道:“我能出门吗?”
成去非见她眼角眉梢挂着难言的笑意,哼笑一声:“明年上元节许你出去放河灯。”
他是好意,以为她在乌衣巷过闷了,脑中联想到上元节罢了,琬宁却听得心底陡然一冷,当他方才不过都是玩笑话,面上立刻化作一片清愁。
不觉间两人到了府前,小厮早备好了马在阶下候着,成去非看她神情怏怏,道:“看来我又得罪阮姑娘,你过来。”
琬宁不明就里,立在阶上看他一壁顺着马背,一壁示意自己下去。
只得提裙缓缓朝他走去,却见他蹲下了身子,半跪着右腿,两手交叉朝上置于膝头,微微仰面道:“来,试一试。”
琬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望着他欲言又止。
成去非一笑:“怎么,六艺都不明白了?我来教你骑射,你不是想出门么?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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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宁诧异地看着他,面上更热,却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成去非看她实在是愚钝,笑骂一句:“书呆子,我就说你平日读书读得只添心思,怕日后就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我是让你踩着上去,那马镫你行么吗?”
说得琬宁面上又是一变,成去非知道她脸皮薄,便敛了笑,怕她多想:“我这步线行针的,亦不过区区此心,阮姑娘再不领情,我亦毫无办法。”
他一脸的正色,琬宁掂量那句“步线行针”只觉大有深意,怯怯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怪他,明知她不敢踩他手上马,遂低声道:
“谢大公子好意,出门这一事,我并未到觥饭不及壶飧的田地……”
成去非面上转淡,不勉强她,便起了身,整了整衣裳,利落上了马,扯住缰绳,居高临下瞧着她:
“你不是不敢,怕只是不想,我如今是领教了,阮姑娘跟别人自是不同的。”
这般模棱两可打机锋一样的说辞,琬宁听得委屈,便不做声,杨花飞顺风扑进眸中,眼眶便酸楚地想要落泪。
见她掏帕子擦拭眼角,成去非不由叹气:“我倒真是没遇到你过这般难缠的人物,越是不言不语,越还能让人觉得对不住你,罢了,我是真对不住你,不肯随我骑马就不随,回去吧!”
说罢一声轻斥,策马而去,不料刚出了乌衣巷,就从拐角处忽蹦出一个身影来,成去非心头一紧,随即死死扯住了缰绳,马儿仰面一声长嘶,虽岳峙渊渟般立定了,他的右手腕却火燎燎疼了起来,想必是方才骤然发力扭到了。
这忽然蹦出的小姑娘虽也一阵心惊,可等看清马背上人的模样,又仔细辨认一番,忽扬声唤道:
“公子!公子!”
成去非听这声音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小姑娘见他想不起自己,急急道:“公子,您不记得我了?”
“你是……”成去非看她眸子透亮,脑中忽闪过当日情形,想起她是那卖布的小姑娘,遂道:“我在十全街见过你。”
第59节
此刻比当夜看得更清,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白花蓝底的粗布衣裳,小村姑的打扮,看她神情,早没了当日脆生生的伶牙俐齿。
“公子,您想起来了?公子,是我莽撞,差点惊翻您的马,实在是我有要紧的事!”
她说话倒还是那么利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朝他身后方向看了看,方眼巴巴看着他:“您是从乌衣巷来么?您可知道这乌衣巷有个叫成去非的公子,就是成府的大公子,当今的尚书令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步线行针:比如行事周密,花很大的心思。
区区此心:微不足道的一点心意。
觥饭不及壶飧:比喻等不及。
第101章
除了顾子昭; 似乎还没人在他跟前大呼其名过,成去非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找成去非何事?”
“公子认得他么?我想见他,他会见我么?”小姑娘颇有点六神无主的意思,鼻子都皱成一团; 歪着脑袋,像只探头的鸡仔; 成去非见她梳着双髻; 越发觉得淳朴可爱,笑道:
“你已见着了。”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 有些迷惑; 脑中忽闪过一道光; 难以置信地仰面瞪着他:“公子您,您原来就是……”话没说完; 鼻间又皱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排遣人,您说您是成去非您就是啦?”
明明像是在抱怨,可却莫名带了哭腔; 她兀自幽幽叹气,面上十分忧愁; 眼眶里真的有了泪花,看她神情不对; 成去非跃下马来,抱肩打量着她:
“你年纪小,心眼却不少; 说,你有何事?”
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见眼前人忽多了说不出的摄人气势,面上也严肃,遂撇了撇嘴:“我是来伸冤的,来找大公子替民做主的。”
“伸冤你不去官府,跑乌衣巷来做什么?”成去非一语刚了,见那边赵器正风风火火大步朝乌衣巷方向走来。
赵器见这阵势,一时摸不清状况,先见了礼:“大公子……”
小姑娘一听这称呼,立刻警觉,脑中转了几圈,犹豫问赵器:“他真的是乌衣巷成去非?”
“放肆!”赵器横眉便是一声力斥,见她只是哆嗦一下,却仍不懂回避目光,正欲教训几句,却见成去非比了手势:
“她说她有冤情,你问清楚,该归谁管,让谁查去,我去趟马场。”
说着就要折身上马,小姑娘见他要走,“忽通”一声便扑到他脚下,紧紧抱住不松手:“我就是来找您的!这件事非您不可!您不能走!”
“赵器,扶她起来。”成去非被她缠着腿,不想她力气倒不小,他难以抽身,十分不适,丢了个眼色给赵器,赵器一把便拽起了她,低斥道:“有事说事,不准胡搅蛮缠!”
她唯恐成去非上马走人,冲他大喊了一句:“石头城北边的官仓丢了百万斛的稻米,您知道这事吗?”
宛若平地起惊雷,成去非不由心头一怔,此事他竟毫不知情!赵器闻言也满腹惊讶,不由暗暗看了成去非一眼。
“你又是替何人伸冤?”成去非持鞭而立,淡淡问她,顺势把缰绳递给了赵器。
“闵大人!小民替闵大人伸冤!”她见成去非问起话来,急着申辩,声音不觉又大了几分,成去非听得聒噪,道:“你这不是击鼓喊冤,省些力气。”
小姑娘脸一红,唯唯诺诺点了下头,成去非沉吟片刻,一壁往一侧偏僻处走去,一壁问她:“石头城丢了粮,和闵大人又有何干系?这闵大人是谁,你又是谁?”
“我叫桑榆,不是建康本地人,是从北边逃荒来的,恰巧饿倒在大人家门口,大人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桑榆说着不觉红了眼圈,抽噎一声,继续道,“大人本是那守仓的,因石头城丢了稻米,上边怪罪下来,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闵大人偷的,便活活给打死了!如今大人死了,他那家中老母亲还不知道,我家大人即使想偷,也没那盛百万稻米的地方……我四处伸冤,无人理会,乡里又不明内情,都说大人是肮脏小人,犯事该死,苍天啦!我,我实在不能咽下这口气,不能叫恩人白白死了还落得一身坏名声!就是我死了,也得给他洗清冤屈!”
桑榆越说越觉伤心,呜呜哭起来,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的,满是愤懑,自有乡民那股泼辣有仇必报的劲儿。
断续说了这半日,成去非大略听出些眉目,若有所思瞧着她:“你怎么有把握那闵大人就是含冤而死?”
桑榆一听这话登时急了,胡乱抹了几把泪,较真道:“石头城的官仓,自有一众将领看管,寻常百姓哪里有胆子去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