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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溜溜达达,顺着护城河走,前面那个俱乐部,天还没黑,门面上的霓虹灯便桃红柳绿地闪烁,还有蓝白的电光来回滚动扫描;这时门口已经停着些小轿车,到天黑以后,有时候那门前停车场不够用,豪客们的泊车就一直延伸到河边马路的人行道上。小疙瘩问:“究竟那桑拿,是怎么个洗法?”老何从没想象过,大芝麻从来没能想象出来,都不理他。
三个人又在河边看了一阵钓鱼。河水很浑,发出的气味有些个像放馊了的稀粥,但每天还是有些人耐心地在河边钓鱼。他们看了几位放鱼的小桶,有的还空着,有的里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的一两条柳叶窜。小疙瘩说:“不知道老严在咱们门外钓着什么了。”大芝麻说:“他呀,至多还不是这么几条鼻涕虫。一毛钱卖人喂猫,也没人要。”大芝麻能这么答话,说明他心里已经彻底告别那辆山地车了。
街道办事处的魏科长,管他们绿化队的,这天在办事处值班,提前撤了,骑个自行车回家,路上顺便到民工宿舍去看了看,里头空无一人,因此遇上了在河边溜达的老何等,就下车批评他们说:“你们也该改改那农民的自由散漫劲儿!星期天休息,就一窝蜂地都出来逛啦,连个留下值班的人毛都没有!那不仅是宿舍,也还有花窖库房什么的,公共财物丢失了是个事儿,你们自己的那些个粮食,就那么搁在床头,屋门也不锁,院门也不关严,若是有人去给你们放个毒,出来事儿,我可是不管!”见三个人木木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个回应,就又说:“你们哪里知道,上头通知了,现在是第四次犯罪高潮,各单位都要特别加强治安保卫工作!看你们这模样,是刚从卖福利彩票那地方过来吧?手气怎么样?一个个闷闷的,空着手,可见都没运气。有运气又怎么样?跟你们说吧,就有那犯罪团伙,本地的也有,外地流窜来的更多,专盯着那些个得大奖的,抓出十五万特别奖的主儿,他们若是没个警惕性,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乐极生悲!那些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发了横财的他们要谋害,一般的人,甚至你们这样的,他们打草捎带着搂兔子,赶上了也不放过呢!你们就大大咧咧地空着屋子院子闲逛荡吧,不出事则已,出了事,哪儿哭天抹泪去?唉,你们这些人呀,早知道你们这么散漫,我都该换成城里的下岗职工!”老何他们都怕被他裁减辞退,就都一副驯驯服服的表情。其实,前些天,也是在那文化宫里,举办大型的人才交流供需见面活动,他们街道办事处也摆了个摊位,挂着大告示招下岗职工来绿化队,结果竟连一个来问两句咨询咨询的都没有。魏科长当然不能让老何他们知道这个底,挺胸腆肚地只是数落他们,见他们还真有些个发怵,心中颇为得意。
等魏科长骑车走远了,小疙瘩撇嘴说:“值班?值什么班?人家哪儿不是双休?就咱们,只休一个星期日!听说有那么个法,劳动法,人人都该双休,魏科长他不让咱们双休,他犯法!”大芝麻说:“我要捞了辆山地车,兴许会有贼偷去,现在贼去偷什么?偷老严里屋那些个破烂?”老何说:“算了算了,舌头不累?他魏科长也是好意嘛。”
三个人就往宿舍走。走过那霓虹灯闪烁的俱乐部时,小疙瘩和大芝麻走到前头去了,老何脚上鸡眼作怪,落在后头,他眼睛随便一晃,看到一个人,西服革履的,头面光光,好像是刚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手里握着个看不真的“大哥大”,在继续跟什么人说话,那身材,那眉眼……该不是丢丢吧?偏那打电话的青年,也往他这边一望,结果那青年就想也没想地,两脚一并,电话离了耳朵,对着他,嘴巴张了两张,虽说听不见,但分明是吐出了一声呼唤:“保保!”老何站定,眯起眼再认,那青年却又恢复了打电话的姿势,而且,很快地,消失在了俱乐部那两扇厚厚的大门里。老何呆呆地望着那两扇门,脑子里飘过一串子想法,足有两分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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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老何中午油水足,晚上不想再做饭,老严煮好一锅鱼汤,端来非要老何尝尝,那鱼是从护城河里钓来的,正如小疙瘩所说,不过是些个“鼻涕虫”罢了,能熬出个什么味儿来?老何实在不想喝,不过他知道老严的脾气,倘若他请了你,你不喝,他能不管不顾地把汤泼到你身上,所以犹豫了一下,就取过自己的碗,让老严给他倒了大半碗,喝时不由得使劲闭了闭了眼睛;老严看到老何那副表情,并没发火,只是转身进了里屋,把汤搁到床边一个破木箱子上,抱过蜷缩在床上的一只小猫——那是他下午在河边捡到的一只花狸猫,显然已经流浪了很久,浑身脏得可以跟他媲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一手搂着那只饿猫,一手端起那外壳黑乎乎的独把汤锅,自己喝一口,喂狸猫一口;又拣出小鱼,送进狸猫嘴里。老何走进他那屋,跟他说:“味道不错。”他也不理。老何就又回到外间,自己的床边。
老何见老潘在收拾他那床铺——他俩的床挨着,每晚俩人头对头地睡,入睡后,往往一起打鼾,你嘶我吼,此起彼伏,为此常遭到同屋民工的抗议与嘲笑,有一回,被他们鼾声吵得无法入睡的伙伴,气愤地往他们床铺上扔破炕笤帚和臭袜子,他俩居然只是翻了个身,照打不误;俩人如此贴近地相处,日子久了,往往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能猜准对方的心思——老何觉着老潘这天下午不大对劲,心事重重,盘算着什么,却又总拿不定主意,但似乎又不是遇上了什么糟心事,偷偷地,还抿嘴一笑……他也不烧晚饭,此刻收拾床铺,不像是要早睡,倒像是要卷铺盖整理行装一般;当然,老何早注意到,老潘回宿舍时多了个装满东西的,时下城里男人使用的那种随身包,那包被他搁到枕头边的粮食口袋下压着后,老潘就始终没离开过他那铺位左右。那时宿舍外屋里没有别的人,老潘心神不定中,跟老何对了个眼,又越过老何肩膀,朝里屋老严那儿望了望,再转身隔着窗玻璃望望外面——当时大芝麻在灶房里,还有些民工吃完了在花窖边打扑克玩拱猪,小疙瘩则又跑到外头闲逛去了——便凑拢老何耳边,把他买到头奖彩票,以三万元转让给了肖先生的事,大略地跟老何讲了一遍,并说,现在心里有点乱,定不下来,是明天一早回家呢,还是今晚就走;他记得晚上九点二十八分有趟火车,坐一晚,明天一早就到县城,中午稳到家了;明天一早走,这边比较方便,可到县城时该是晚上了,回家很不方便,闹不好,得在县城里住店……他委托老何,他走后,再替他跟魏科长说一声,就说家里老婆急病,赶着回去了;过些天他主动打电话来问,倘若这绿化队还要他,他就回来接着干,若裁了他,他就回来拿趟行李。
老何听到老潘发了横财,心里既不羡慕,也不嫉妒,也谈不到为老潘高兴,那毕竟是老潘的事,与己无关。他从回到宿舍后,心里头,就只转悠着他自己一家骨肉的事情,莲芳天天下田种地,还要拉扯两个娃儿,已经够苦了,那德光却惹下大麻烦,倘长颈鹿真是非把德光送进监狱,莲芳的日子怎么过?拿三千块打点镇上管事的,设若那些管事儿的胃口太大,怕还了不了事啊!莲蓉和志雄这时候往城里跑什么?也难怪,他们欠的那笔化肥钱,人家追得紧啊!莲弟和建煌虽说局面不错,总用那“蹦蹦床”挣钱恐怕也不是个常法……唉,最让人灰心的是福多,看来幺妹仔和我们老两口福气都不多!当时怎么就偏入赘了他!弄个中巴跑长途客运,那是个简单的事吗?跟什么人合伙?村里歪人不少,福多偏会跟他们称兄道弟,弄不好,本钱收不回,还会被人坑!交超生费么,倒是应该的,只是他定能让莲锦怀上男娃儿么?……老潘的坦白和交代,和老严的那锅鱼汤一样,打断了老何的心思,不过,对老潘信得过自己这一点,老何还是满意的……
忽然,有刺耳的警笛声,呜哇呜哇地,由远而近,越来越近,并且那警车像是沿着护城河,打从绿化队门前经过,凄厉的警笛声非常强烈,连宿舍的窗玻璃似乎都随之嘎啦嘎啦震动起来;转瞬,警笛声渐渐转弱,警车一定是飞快地驶往哪个出事的地点去了……
听到那警笛声后,老潘不禁把那藏在粮食口袋下的随身包,取出抱在胸前。他对老何说:“不行,不能明天走……我这就走吧!……晚上他们问起,你就说你也不知道……不,你就说我家里有急事,赶回去了……”老何望着他,且不发表意见。但警笛的呜哇鸣叫,让老何想起了下午魏科长说的那些,什么第几次犯罪高潮,犯罪团伙,外地流窜来的更多,他们会打草捎带搂兔子什么的……他就朝老潘点了点头,并且多余地问了一句:“你买票的钱够么?”
老潘还在作最后的盘算,这时只听院里传来小疙瘩急急切切、惊惊咋咋,大声散布消息的声音,老何先走出去,老潘随着也出去,只有里间的老严,就着煮鱼,喝着烧酒,抱着那在他怀里打呼噜的脏猫,不闻不问。
院子里,大芝麻等,七八个民工,都围着小疙瘩,只见小疙瘩手舞足蹈。嘴里溅出唾沫星子,在那里散布马路新闻,其实他也是刚从河边听来,却讲得绘声绘色,就仿佛那事情发生时,他就在跟前一样:“……哎呀呀,不得了……是个穿皮茄克的,男的,矮胖子,三十多岁……身上让那些人扎了好几个窟窿呀!幸亏他油厚,没死,给送医院抢救去了……为什么?那还用问吗!是在银行门口,也不是紧挨着银行,差不多还有几十步路吧……哪个银行?还能是哪个,就是这护城河尽头,咱们都有折子的那家呀!……那还不明白吗?他是得了特等奖,交完税,去银行存那钱啊……你以为那彩票财就那么好发呀!听说他是花了好几万,才刮出一张虎甲啊,又去摸那球,运气贼好,摸出了七、八、九三个球,就赢下那十五万啦!……是呀是呀,人也别太得意了,嘿嘿,原来有那厉害的,早盯着他啦,人家有在现场的,有用那‘大哥大’,如今叫‘掌中宝’,巴掌那么大,在远处指挥的,那叫遥控啊!……对对对,他哪儿想得到啊!就在他都快走拢银行了,忽然前头冒出两个,后头堵着两个,二话没说,四个人配合着,抢他那装钱的包,说是什么‘太空布’做的包,不怕刀割的,嘿,人家不割那包,割他的肉,当时他就给放倒在那儿了,滋出一地的血!……有没有人管?那儿僻静,过来过去的人少……当然,好人还是有的,有的发现了,去报案,有的叫上出租车,把他送医院……能不能活?那你问老天爷去吧!……有人远远看见,那几个抢他的,跑过桥,也是叫的出租车,坐着走了……都坐出租车呢,出租车见人招手,就得停,就得拉啊,不拉,叫拒载,人家告了,要倒霉的!……什么,别扯远了?你要我扯什么?扯布给你妈做棉袄?……当然啦,刚才不是警车刚追过去吗?北京呀,容得了这么张狂吗?天还没黑呢,二环路边上,就敢这么抢劫!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哪儿来的?我要知道,警车先把我装走罗!……”
小疙瘩还在那里眉飞色舞、高谈阔论,老潘已经返回了屋里,那装钱的“太空布”包,抱着也不是,挎着也不是,提着更别扭……心里只叨咕着:走,走,快走,快走……
老何听了小疙瘩的报道,心里顿时响起“保保”的唤声……他把种种关于自己一家的念头都抛到了一边,转身折回屋里,一见老潘那副模样,就窥透了老潘的心思;他略一思索,就从自己床底下,掏出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旧旅行袋来,且不跟老潘过话,从老潘手里,有点强夺似的,把那“太空布”做的包,装进了那旧旅行袋里,拉拢拉锁,再递给老潘,老潘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睛里喷出许多的谢意。老何跟老潘使个眼色,俩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那时众人还都围站在小疙瘩周围,听他演说解闷,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离去。
出了绿化队的院子,走出一百多米了,老潘跟老何说:“你回吧。后会有期,我也不多说谢字了。”
那时候天开始暗下来,但河边遛弯的人三三两两,马路上也时有骑车的人和小汽车驶过,风把还没褪绿的垂柳丝吹得轻轻摇摆,近处的花丛旁有青年男女搂搂抱抱,远一点的地方有老年秧歌队在敲着锣鼓点扭动,一派太平景象。可是,老何却对老潘说;“我送你去车站。你上了车,我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