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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马上轻柔地讥笑他在说弯管子话。
夜很深时,很难说城市有无秘密。
夏天的消息在窗外悄悄传递着。
不知道黄孝河路上的窨盖会不会再次飞起来。
一九九九年三月八日完稿于汉口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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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还小 1
……那真是一种天籁之音,分不清是云载来的,还是风刮来的,是水漂来的,还是浪打来的。不知不觉中它就有了。无论是灵魂还是情愫都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无论是血液还是骨髓都实在地领悟到了它的流动。它一点也不声张,更不去夸张,当然也不是默默地悄悄地,就像你的倾诉贴着脸庞流上耳膜,并最终发出同心灵一起共鸣的旋律。它是那种看不见只能悟得到的歌唱。而这个世界上太多的歌唱只是让人看的,无论是佯作疯狂的摇滚乐手,还是顾影自怜的流行歌星,那殊途同归的煽情,除了一时的感怀与躁动,与心灵并无关系。如果此刻没有恩雅我又会如何?如果世界上没有恩雅世界又会如何?无论如何,世界与我都会继续存在,它们的区别是媚俗与圣洁。你的声音是灵魂的战栗,是心灵的咏叹,你只愿说与我听,是因为你知道我是用相同的方式让灵魂和心灵倾听!只有这样,才能感悟到恩雅的歌唱是来自天堂。它是月光在九天之上的一种倾泻,它又是灵性在漆黑的天际中向前坦然地行走!我眼睛虽然紧闭,那圣光却一直在音乐中闪烁。它是那种春天里在溪流上放飘的河灯,也是那种冬季雪夜里在原野上寻觅的火把。看起来它只能照亮一点,它却是深沉地光耀着世界的要紧之处。你的心灵实际上也一直在歌唱,只是过去一直无人察觉。所以外婆才祈求她在转过街口就能遇上的那一位将我派到你的跟前。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我领悟到了你的歌唱……我无法区分哪是恩雅哪是你。实际上我也懒得去区分,因为恩雅的歌唱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只要恩雅在歌唱,你就从我的灵魂里走进我的生命,或是从我的生命中走入我的灵魂。这样的走动会让心灵重新获得它渴求的感觉……山里的风声,水里的流响,天上云朵相撞,地下群峰挤压,有十字架的屋顶下唱诗班正专注地望天赞美,没有十字架的旷野中人群低头用心灵祈祷,这是宇宙万物平常而由衷的声音。心在聆听,身在沐浴……我终于能安宁地睁开眼睛,漆黑的窗口竟射进一道亮光……领受着它的照耀,我忍不住嘲笑一切拦阻的徒劳。面对黑夜,我更会大声歌唱!
——NO。061书信
山坡上刮过一股北风,阴阴地携起不少看不见的沙子,冰凉地打在有生命有感觉的东西身上。秦四爹放的那头黑色黄牯昂起头朝天打了个响鼻。秦四爹不冲着牛说,他告诉我,黑色黄牯虽然老皮很厚,却还知痒知疼,知冷知热。这个下午,秦四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什么也不再说。他默默地注视着山下的公路,每当拐弯处冒出一辆汽车或者是一台拖拉机来,他那像树根一样的几个手指中,总有一两个要颤抖一阵。秦四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唠叨,说自己感觉到那些家伙又要回来了。那些家伙是些什么人,他一直不肯对我说明,只说等他们来了,我就知道。我以为是乡长带着一批干部下来弄吃弄喝,又以为是那些戴大盖帽,浑身肥得流油却仍要三天两头下来收这费那税的人,还以为是计生委的人来垸里抓那几个怀了三胎和四胎的女人。秦四爹没有摇头说一个不字,他对我的猜想的否定是从干涩的眼窝里迸出来的,落到地上时,砸得脚下的青石板直冒火星。
有一次,秦四爹突然说:“那些家伙不是家伙!”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话的意思,只好认定这只是老人的一种情绪,并不是语无伦次。秦四爹这句话从嘴里流露出来时,很平静,绝对不是在骂谁,仔细回味,似乎还有一种怀念在里面。
太阳将山坳照得暖烘烘的,地上的茅草很厚,我几次想学秦四爹的样子躺在上面,却怎么也躺不下去。茅草上面很干,挨地的部分却是湿漉漉的,手一抓就是一把水,极少处还能找见不久前那场大雪的残骸。秦四爹的耳朵旁就有一块。那团白花花的雪虽然被自己融化弄脏了,同那只发黑的大耳朵比起来,依然洁白照人。秦四爹在草地上翻过身来时,试图伸出舌头舔舔那雪,舌头不够长,若将头挪一挪就可以够得上,但他似乎懒得这么做,眼见不行也就罢了。
秦四爹转过身对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我说:“你其实是个读书人,你怎么不去继续读书哩!有些事就得咬牙坚持。”
我极不愿意有人提及读书的事,我说:“你若再说这个,我就将你的牛赶走,让你一辈子也追不上它!”
秦四爹忙说:“小杂种,我不说就是,你可别将我的老伴弄丢了。”
我抓起一块石头做出要掷向黑色黄牯的姿势,见秦四爹一副着急的样子,我还是一使劲将手挥出去,在手臂挥动的刹那间,我松开五指,让石头从肩上坠落身后,扔出去的只是一股风。风落在秦四爹的脸上,他一惊,连忙跳起,一拐一拐地跑了两步,嘴里还大声叫着:“哇啊!哇啊!乖乖别怕,我在这儿!”黑色黄牯安详地吃着地上的荒草,尾巴懒洋洋地迎风摇摆,一点也不在意这边的动静。秦四爹知道自己上了当,他笑一笑后依然回到原处躺下。我说:“你这么懒,到哪睡到哪,地里的麦子该上点粪了!”
秦四爹说:“你帮我做了吧,回头我给你讲讲当年同女知青谈恋爱的故事!”
我说:“你别哄我,你同母牛谈恋爱还差不多!”
秦四爹一点不火,他说:“你别小瞧我,当年——”
话到这儿秦四爹就不再往下说。他拿这话引诱我很多次了,每次我给他干完活之后,他就反复地叹着气,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刚开始时,我以为他是耍赖皮。直到有一回我将他逼急了,他才凶狠地对我说,他现在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不相信就请我滚蛋。我很小的时候,总听见垸里的人在说知青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好吃懒做,偷盗扒拿不说,还将垸里的年轻人带着学坏。那时,我不懂知青是些什么人,大人们解释说是从城里来的人。我就问镇上那些从城里来的干部是不是知青。大人们说他们同知青一样好不了,但知青只是从城里来的学生。后来知青一词就不大被人提了,大家成天担心农药化肥涨价,买来的种子会不会有假,同村干部一道到处乱窜的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是来干什么的。另外大家还爱议论的是谁家的儿媳妇好久没露面,是不是又躲到哪儿生孩子去了!我曾问过父亲,当年的女知青有没有同秦四爹谈过恋爱。父亲斥责了我几句,说小孩子别管这些闲事。我以为父亲是在掩饰他对这事的无知,因为二十几年前,他并不比我现在大多少。后来我听见他小声同母亲议论,说秦四爹没有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臊。父亲说的意思是指秦四爹被抓进牢里关了整整三年。这件事垸里大人小孩都知道,因为全垸人就他一个人在牢里待过。我很小时,就同一群孩子围在他乘凉的椅子旁,听他一遍遍地讲牢房的样子。他说牢房很小,墙是青砖砌的,窗户开在屋檐下搭人梯也够不着的地方,只有门上的一个方洞可以望见外面,十几个人睡在一个通铺上。在他的描述中,牢房并不可怕,所以我们垸的孩子用抓你去坐牢之类的话是吓不倒的。秦四爹有时还怀念坐牢的日子,说在牢里待着什么也不用发愁。他说他没有女人可想,所以牢里牢外都一样。
黑色黄牯在那边叫了两声,它总是这样,一吃饱了就吵着要回去。秦四爹低声说了句什么,慢吞吞地爬起来,随手在自己背上拍了两下,也不看紧紧粘在身上的草掉没掉一两根,就不管了。他还拉住我,不让我帮他,说自己还能行。秦四爹一条腿残废了,往坡上走着,看上去倒还舒服。他拾起牛绳往回走下坡路时,便艰难多了。黑色黄牯这时往他身边贴了一下,秦四爹伸出手挽住牛脖子。黑色黄牯低着头,压着步子,带着秦四爹缓缓地向山下走。
秦四爹还回头冲着我叫:“别忘了地上的书!”
我拾起草丛中的高一上学期的语文课本,沿着被牛蹄踩烂的山路,阴着脸往山下的垸里走去。
天色正在黑下来,垸边谁家烧的火粪旁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忙碌着,用几根小木棍在火灰中不停地拨弄,走近了就能闻见一股烤红薯的香味。
在头里走着的秦四爹扭头对我说:“你家门前怎么有那么多人?”
我其实早看见了,只是没作声。我一直跟着秦四爹走到他的小屋门口,他让牛先进门,接着自己也进了门。跨过那道脏兮兮的门槛后,他要我过一会儿来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估计一定与我姐姐有关。
垸里能走动的人大概都聚到我家门口,大家正传看着一张女人照片。看见我后,母亲连忙从别人手里拿回照片让我看看。我拿着照片时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看着总觉得眼熟,后来我终于发现那女人正是姐姐。我愣了一下,连忙将照片还给母亲。旁边的人这时说:“让大树再将信给我们念一遍。”母亲真的将一封信塞到我手里。
天色虽暗,但我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字。姐姐在信里说,她现在在一家公司里找到工作了,是做文秘,工资也不少,环境挺好,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挣到能治好弟弟的病的钱。那时她或是回来,或是接弟弟去城里看病,只要有了钱就什么都不怕!我将信看了一遍,一个字也没念出来,就一头钻进屋里。
身后有人叹息说,大树这么聪明却摊上了病魔,真是不公平。
母亲跟在身后也进了屋,她在房门前一把扯住我问:“你是不是又觉得身上疼?”
我一下子挣脱她,扑倒在床上谁也不理睬。
父亲随后也进了屋,他在外面大声说:“谁一生没个三病两痛,一不舒服就朝别人撒气,算什么东西!”
我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将姐姐的照片拿回来,不要给外人看,我就不生气。”
母亲嘟哝道:“照片就是给人看的,保个什么密!”
母亲从外面将照片拿回屋里,搁在我从前做作业的抽屉桌上,然后转身走出房门。姐姐好看的一双大眼睛就在对面盯着我,弯弯的柳眉比以前更动人,双眼皮连眨也不眨一下。看久了,我忽然觉得姐姐那微微的笑容里不是流露的甜蜜,而是忧伤。姐姐出外打工已有一年了,春天时她也寄了照片回来,那只是一张普通的彩色扩印照片,衣着打扮同在家时差不多,只是背景是一座很高的楼。我数过照片上那楼的窗户,虽然只照出半截楼体,窗户就已经有二十二层。现在这张被人传看的照片上已看不出从前那个姐姐的踪影。母亲仍在外屋兴奋地同父亲说,假若这张照片不是寄给家里,哪怕是亲娘亲老子也不敢认。
从房门口飘进一股中草药的香味,不一会儿,母亲端了一碗汤药走进来,她先从罐头瓶里抠出了一坨冰糖,然后才将汤药和冰糖一起递给我。汤药的味道很怪,我什么也不顾,张大口几下就吞了进去,不待舌头完全感觉出那药的味道,又连忙将冰糖塞进嘴里。母亲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姐姐上高一那年我开始患病,当时我正读初二,有天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头晕,不小心跌倒后,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连手都要别人帮忙才能抬起来。治了半年,家里就变得一贫如洗,姐姐的书也读不成了,在家帮忙干活,闲时就将自己的课本讲给我听。偶尔有一两天病症感觉轻些时,我拿着笔居然能将初三的作业都做对了。后来姐姐决定出门打工挣些钱为我继续治病。姐姐走后的头一个月,我的病情突然加重,一连十几天高烧都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间,连医生都说没希望了,父亲瞒着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具小棺材,还托人说了一门鬼亲。没想到我却活了过来,烧退了不说,**病也减轻了许多。
危险期过了以后,姐姐才听说这事,她寄回一盒录有自己声音的磁带。我借了同学家的录音机放了两次,除了姐姐的一片哭泣声外,她反反复复地要我一定得挺住,她一挣到钱就接我到城里去治病。姐姐说我曾救过她的命,她一定要还我一条命。姐姐十四岁时曾患过白血病,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的血都不适合她,只有我的血型与她相同。于是每逢姐姐出现危险时,父亲就赶到学校,将我从教室里拖出来,赶着去医院给姐姐输血。每次输完血,姐姐清醒过来